琴岛往事————鱼掌门
鱼掌门  发于:2010年0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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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下面闪过一截寒光,仔细瞧,是那匕首的寒刃。睡梦中的人手还紧紧握着那柄匕首,仿佛只消有一丝的风吹草动,他便会猛然惊醒。小渔笑凝结在脸上,泛起一阵心酸。他不过是和元书恒相仿的年纪,却连睡梦中都没有安全感。生怕他伤了自己,便想趁着他熟睡帮他取下。那手指纤细修长,像大理石一样苍白,指尖触及便有一种冰冷的感觉传递过来。

蓦的被寒流在心弦上微微一震,浓密纤长如同两把小扇子似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小山猛然弹开眼皮,一双黑瞳迅速聚拢出一道光芒,手腕一紧已经反手夺回了那柄匕首。随着喉咙里一声沉闷的呼声,那刃上划过小渔的手背,飞出一串血珠。

“你……”小渔被他吓出一身冷汗,抱着手掌痛得急退几步。脚下嘭得撞翻了那个火盆,哗啦啦火星四溅扬起了一团黑烟。草料房里堆着好些草料,要是一不小心烧起来可就麻烦了。小山见势不妙,也不顾得管那个肇事的家伙,扔了手里的凶器,赶紧跳起来抄起被子把危险的火苗扑灭。地上还散落的炭火,他看了眼小渔,略犹豫了下还是转身去门后取了火钳,重又把炭捡回火盆拢出一堆红火。

小渔确是有些个不爽,真是应了阿水的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所幸手上的伤口虽然长长一条却并不深,手掌痛得有些发麻。火盆翻了,看那个小子手忙脚乱多少有些快意,语气里却还是有些忿忿:“我看你身手敏捷,想来伤也没什么大问题的了。我现在还是走了的好。”

小山听他这么说,愣了愣,那脸色分明变得缓和了些。细长的眼睛瞥过那火盆,又扫见了他手背上的鲜红,突然轻声嗯了下,冲着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背。趁着小渔发愣的时候,小山从身上撕下一条布带子来。

“嗯?”小渔吃了一惊,受伤的手已经被他用力抓住,倒抽一口冷气,又惊又痛不知他要干什么。

小山有些抱歉地龇牙笑,然后晃了晃手里的带子,在他伤口上比划。

脑海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小渔突然意识到什么,胸口发紧,全身动弹不得。

小山见他并不抗拒,脸上更是高兴起来,认真地为他包扎起伤口来。柔软的布面轻轻地触及手心,厚实的只觉得温暖极了。

小渔盯着眼前少年专注的表情,瘦削的脸盘上俊秀的眉微微攒起一个结,黑水晶一般的眸子里亮盈盈的光,那鼻梁下的两瓣唇因太过投入而抿得紧紧的。他记得,从未从那里听他说过一句话。

“你,不会说话?”小渔嘴唇动了动,没头没脑从齿间里冒出一句话来。面前那个家伙眼睛眨了眨想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意思,某种情绪在眼底无声流过,然后轻轻点头。

元家的马倌小山是个哑巴。元小渔算是岛上最后一个知道这个的人。

5.好奇

四周是噬人的黑暗,仿佛置身在死寂恐惧的地狱中心,突然一团炙热的火焰爆发而出,撞击在自己胸口,双手胡乱舞动抓住一片虚空。一瞬间仿佛心跳骤停,连呼吸也不能够。元小渔一个惊醒,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额头上已经是渗出了细细的冷汗。忘了拉上的窗帘外透出微薄的天光,远远的能分辨出远处的天际线。平复下激荡的心跳,手背上的痛又隐隐传来,昨夜里的事情重又浮现脑海。

记得昨夜从马房回来已经是很晚了,回去的半路上遇见了来接他的阿水。阿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一个劲儿嘟囔自己倒霉,神叨叨地说自己在路上见了鬼吓得跑回庄园,却被邹管家逮个正着,说他没有下人本分丢了少爷不管,竟然还胡乱编排不着边际的瞎话。

“我明明是瞧见了的,那鬼就白鹿悬那边飘啊飘的。我吓得尿也尿不出来了,闭起眼睛心里念阿弥陀佛,张开眼,那鬼就被菩萨吓跑了……哎呀我的娘啊,我那个吓得啊什么都忘了,撒腿就赶紧跑。那时候,我真被吓着了才忘了要接少爷回去,少爷可千万别见怪,向邹管家求求情,千万别扣我的工钱……”

阿水的话听上去总觉得是自己临阵脱逃的开脱,元小渔冷笑不与他计较:“你见鬼的话,最好别再说了。要让邹管家再听见,论是谁帮你说话都是没用了的。”

阿水吓得咬住了自己的舌头,缩起身子来不敢再多嘴。

手里提着的灯在风里晃悠着,小渔小心地瞧着自己脚底下的路。身上披着小山的那件御冬棉袄,是临走时他瞧自己穿得少着意借给他的。他自己的那件外套给了菲儿,入了夜在山野里根本御寒不得,这件袄子虽然破旧但穿在身上却是暖和了许多,还散发着一股挺好闻的味道。这让小渔想起他把袄子塞到自己手里时的那个笑容。那人很吝惜自己的笑呢,可一旦笑起来却让人心底里像拂过春风一样舒服。那时候的他便是放下了防备和敌视,整个脸庞线条舒展着柔和明媚起来,眼睛里藏着星光般纯澈明亮,薄薄的嘴轻轻勾起一条好看的弧线,说不出的可爱亲切。原来笑容不需要练习,从心里笑出来的都是那么好看。

不知为什么,小渔心里微微一动,便向阿水打听:“那个小山是个哑巴?”

“是啊。少爷你不知道么?”阿水疑惑地一扬声,顿了顿才想起这个新少爷是才上岛来的,便殷勤地介绍起来,“其实他以前也会说话,是后来病哑的。他娘作过二少爷的奶妈,二少爷断了奶后她也就回了乡下。后来听说,有一年乡下发了瘟疫,他家里爹和几个哥哥姐姐都死了。他娘没法子只好带着他到城里找事儿做,老爷看他们可怜就好心收留了他们,说正好给二少爷找个伴儿。”

小渔点点头,回忆起元书恒也提起过元舜先收留他们母子的事情,看来这一点阿水倒是没有吹牛。

阿水偷偷瞥了眼新少爷认真的表情,便说得越发兴致起来:“其实,二少爷年纪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就成天带着菲儿小姐跟下人混在一起玩儿,淘得跟乡下野小子一样,三天两头闯祸。老爷瞧着这二少爷快没了少爷的腔调,就托人把他送去了外国念书。那年,小山好像十三岁吧,对对对,正好是菲儿小姐开始念书的时候。就是那年秋天,他突然生了一场大病。那病也是挺蹊跷的,没个预兆说来就来,竟然还说是要传染的。所以,邹管家干紧着就把他给关进个后院一个没人住的院子。他娘听着信儿急得都快疯了,可连面儿也没见着一眼,只能在外头巴巴地等着。那病大概是疼极了的,有时候路过那院子还能听见他哭啊喊啊的声音。我琢磨着那嗓子就是那回子给喊哑的也说不定。反正直到后来大概过了大半月,那小子出来的时候都瘦得都没了人形,连着嗓子也哑了,脾气也越来越古怪起来。他这病后来又发了几回,邹管家怕他病传染给旁的人,就把他送到这岛上看马。”

小渔一时里头也想不出这是什么病的症状,便问:“那大夫有说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么?”

阿水鼻子哼哼,眼珠子滴溜溜转过左右无人,压低了嗓子说:“谁晓得的。反正都说这小子晦气得很,沾不得的……”

小渔冲他一瞪眼:“你又瞎说!不怕邹管家又说你编排瞎话?”

阿水撇了撇嘴:“这个倒也不怕的。元家哪个人不晓得的。再说了,这也是邹管家下得规矩,不准他进屋子。”

小渔垂目自言自语说:“他这么个十几岁的小哑巴,哪来的晦气不晦气?”

阿水接过话头:“还不全是老爷这一病?”

小渔嗯了一声:“老爷病也与他有关?”

阿水解释道:“老爷原本是身子不太好的,犯心口疼,可日常养着也并没有大碍。只是每年入春的时候到岛上住些日子休养休养。也就今年那小子偏巧倒霉,有一回菲儿小姐忘了一本书在书房让他帮忙去拿。他一去可好,竟然把老爷撞了一跤,还砸坏了老爷身上带着的随心珠。说起来,那个随心珠可是个有来历的宝贝,是老爷早年出海的时候得的,保佑平安很是灵验。这宝珠一坏,那天老爷差点就没缓过气来。这一病就是半年过去了,中医西医换了几个,药也吃了不少,可还是不见好转……要不是看在他娘做过二少爷的奶娘,而且年纪大身子也不好的,一定是要让他们娘俩卷铺盖走人的。”

小渔冷笑,那倒也算是邹管家的善心了吧。

阿水好意提醒说:“看得出少爷也是心慈的人。不过,这玩意儿虽然玄乎,也是不可不信。若不是亲眼看见,我也断然不敢相信这世界上还真有鬼……”

“啊……鬼……”阿水突然面色煞白,瞪大了眼睛,声音都颤着浑身都僵住了。

元小渔虽然不信,却也被他吓得心里豁然一抖,可四下望去,这漆黑夜幕里苍茫一片只有山野之风呼啸而过,却哪里来半个鬼影。一夜两回见着鬼的阿水,这回子是真真吓得不清了,一路回去两条腿哆嗦着挨蹭着小渔身边,再不敢提那“鬼”字,甚至脑筋里连想都不敢再想一下,生怕一个转念又把不干净的东西给招了来。

鬼魂?哼,若真有,倒也是件好事儿。这样,死亡也就算不上一种永诀不必悲伤了,就如同他的母亲此刻兴许就在身边。他拿起那个相片,深深凝视着温柔含笑的面容,往日种种翻腾在脑海。我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了,可我为什么感到害怕不安。他到底是什么样人?他见到我又会说什么呢?

这么反复想着,竟然心口怦怦跳得厉害起来,再也睡不着了。元小渔只好认命地放弃了睡眠,在阳台上的藤椅上坐下。晨雾渐散,无限舒展的海岸线卷着白色的裙边,送来轻柔的海浪声。海天交界的地方泛起了鱼肚白,借着微薄的天光晓色,依稀分辨琴岛别墅四周的环境。

琴岛原是伸入大海的一座半岛,少有人烟,除了元家琴岛别墅这边,大部分还是荒着的。元家早年大兴土木,修建了专门的码头道路和花园,大都集中在风景最好的东南方位。庄园依山临海而建,仿的欧式建筑,恢宏气派,而后山还依然保留着原始的模样,悬崖深谷山涧老林。这文明与原始之间隔着的便是那个马场,用木栅栏围着标明界限,警示着元家的人和拜访的客人不要越界涉险。

推开东窗,便能瞧到那马场。已有几匹马悠闲地走步慢跑在场内,静谧的空气中隐约能听见咴咴的马鸣声。那人竟然已起了身么?包扎过的手掌握住了那件旧了的棉袄。心弦似是被什么轻轻触碰,那个养马少年临别时微笑的模样便又自然而然清晰呈现眼前。在这个极尽繁华却又陌生冷漠的庄园,反倒是一个微不足道经历可怜的小哑巴能带来一丝丝的亲切友善。或许从某种角度上讲,他们两个对于元家那些老爷太太少爷们都不太待见的人。

天色尚早,反正睡不着,不如去看看他如何。

庄园里元家的仆人大都起身干活了。厨房里准备早点,还有取水劈柴浇花护草的种种活计。见着新来的少爷起身这么早,都打起精神称呼,眼神里多少有些个惊讶。要知道,元家的这些大小主子们,可没一个不是睡到八九点才有醒的。元小渔心里惦记着事情,随意吃了些的糕点拎着那件袄子便出了门。邹管家本在忙着,听说小渔少爷起了身用早点,便过来看有什么需要,可偏却是迟了一步,元小渔已经走出门廊。他扬起手就快喊出的一句还是被咽了回去,若有所思地着那年轻人的背影,那本就聚在眉心的刻痕又仿佛深了几许。

去马场须得经过玫瑰园的那个涌泉喷水池,元小渔走过的时候特意放缓了步子朝雕塑方向看,汲水少女依旧恬淡沉静,一股水流跌落水池激起水花四溅。昨夜进园子时,天暗不曾看清楚,此时看来,这少女的面容竟然多少有些母亲当年的神韵。

他正自出神,却听见背后有人叫他,轻轻细细的声音:“小渔少爷……”他转头,那雕塑后面转出个少女的身影,青白色的裙袄,乌溜溜的大辫子挂在胸前,身子半藏在雕塑后头,不敢上前。元小渔认出她就是昨夜事件的导火索——南方,眼圈浮肿着,面色灰暗憔悴。

“你找我?”小渔有些奇怪,昨夜虽然他也在场,可却是像个隐形人一样什么都没说。再说自己也是投奔来的,没背景靠山,要是她有什么请求,也必当不会对自己说呢。

南方点了点头,又紧张地看了看四下无人,才走近了说:“昨儿个,听阿水说是你救了小山……”她眼睛亮闪闪感激地望着他,触到小渔的眼神忽又意识到了些什么,带着几分羞赧垂下头,“小山不会说话,我代他谢谢少爷。”

小渔摇摇头:“那也不必谢的。”

南方急促地说:“要谢的要谢的……看得出小渔少爷心地好是大好人!”

小渔被她这么当面一夸,再怎么的也脸上发烫心里发虚,自知她必然是这回搭话也必定有所请求,便说:“你若谢我,我是愧不敢当的。你若还有什么话,还是不妨请直说好了。”

南方被他点中了心事,窘红了脸色,想是天色眼见着渐渐亮了起来,要被人察觉了可反倒不好,因此用牙咬了咬唇,恳切地说:“嗯,我想请少爷帮个忙,捎些东西给小山……”

小渔一愣:“你怎么就知道我要去马房找他?”

女孩见他面色肃穆,只当自己必定是说错了什么话,一时急了:“我,我瞧见您手里的这件他的棉袄,又往这边走。我就,猜,猜的……”她手足无措,生怕新少爷以为她早有算计,又怕新少爷生气起来惹来了旁人。不小心便露出刚才背藏在后头的手里拎出个小竹篮子来,上头搭着一块印着篮花的布。这小篮子此时在她手里就好似个烫手的山芋,真是拿也不得,扔也不得。

小渔也不曾料到她这么敏感,只得笑着主动伸手接过来,语气放柔和了说:“就算是现在我专程走一趟,也没什么。更何况,我本要去还他这件衣裳。对了,这里头都是什么?”

南方这才心口一松,清秀的面孔上露出一抹欣慰的色彩:“是他娘帮他改的几件衣裳,还有些煎饼……他那儿的吃食该断了。我今天本该送去的,可,可昨天……”她本想说昨天闹得大了,若自己今儿再去怕又惹出什么祸端,心里想了想还是不敢说出口,支吾着才说:“另外还请少爷再帮我带句话,就说,他娘有我照顾一切都好,让他放心。”说到后头,南方的眼圈又微微发红,死命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小渔也想起自己的母亲,可怜天下父母心,作母亲的何尝不就是想儿女平安而已。心里忍不住有些难过却不能说,无声叹息,不知道怎么劝她,只好柔声点头允下。

远处有人喊“南方”,少女一个激灵想起自己是偷空得跑出来的,还得赶紧回去看火。一阵慌张,随即向小渔少爷鞠了个躬称谢,转身就跑。才走了几步,却突然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从口袋摸出什么东西塞进那篮子里头,这才长舒了口气,冲着小渔感激地笑笑,快步跑回厨房的方向。小渔瞧着她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来。掀开篮子上头的蓝印花布,里面赫然卧着两只被捂得热乎乎的煮鸡蛋。

6.妒忌

马场也是用白色尖桩围篱隔开的区域。马房就在靠着边界最远的地方。草场上闲跑的几匹马仿佛看到了陌生人的到来,竖起耳朵朝他张望,仰脖发出咴咴的嘶鸣。其中有一匹红棕色的小马驹大胆地更是往他身边靠拢过来,像孩子似的天真地打量陌生的访客。元小渔认得,这就是昨儿个菲儿骑的那匹“小云雀”。

“嘿,小云雀!”元小渔尝试着跟它打招呼。那小云雀仿佛是见到老朋友一样高兴起来,眼睛柔和着又靠近了,嘶鸣着把脸凑上来让他摩挲。元小渔嗅着马匹身上的味道,触摸着它的体温:“这热情的劲头儿真是像你的主人菲儿呢!”小渔摸了摸它鼻翼边柔软的细毛:“好吧,那你带我去找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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