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腹中冷笑自嘲,面无表情地随着元书永步入客厅,沙发、壁炉、吊灯……炫目的繁华,老唱片咿咿呀呀唱的还是你侬我侬的情调。小渔抬头看,大厅里的石英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六点。邹管家着人安排晚餐,仆人已奉上了热茶,点心。此间,菲儿却说笑着热情地拉着元小渔介绍着家里头各个区域的名称用途,各个家具摆设的渊源来历,各个奴仆下人的姓名供职,少女无所顾忌的谈笑在诺大的空间显得格外清亮。
元书永便问起:“太太和二少爷呢?他们可用过晚餐没有?”
旁有人回道:“已经用过了。恒少爷吃完就出去了,说是在园子里转转。太太还在自己房间里。”
元书永想起她前些日子是病了的,便问:“二太太伤风还没有好么?”
仆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作答,便有一声如同轻吟浅唱的叹息不急不徐地响起:“大少爷还真是孝顺,记得关心我这个母亲……”这声音是说不出得婉转好听,只最后那“母亲”二字因可以加强了音调显得有些个古怪。
闻声望去,元太太丁易柔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立在扶梯一侧。应该也是近四十岁的年纪了,却保养得很好,更是懂得装扮,时下流行的大波浪卷发,一个藕荷色水钻盘扣短旗袍,脸上淡淡施了粉黛便流露出妩媚撩人,只那万般风情的眸子里却似乎蒙着一层若有似无的忧郁。
元书永避过她递过来别有深意的眼神,喉间一动欲言又止,低首站在当下。丁易柔的目光便定定落在他不见喜怒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却是一抹动人的浅笑。眸光一暗,她便不动神色地转向了另一边,优雅地扶着扶梯步步行下。
菲儿见着这个“奶奶”有些生畏,脸色蓦然收紧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却把后头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元小渔推到了前头。
“原来你就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元小渔?”巨大的水晶吊灯下,浓密纤长的睫毛落下的阴影挡住了她黑若深潭的眼神,隐隐暗香袭来。她声音有些暗沉,不似是疑问,更仿若是一声叹息。
小渔挑眉只瞧见她的犹自挂着嘲笑的薄唇,下意识地随口应了一声,可转念回味却觉得她那句问却不像是问自己,反倒像是问那个默默站在一边的元书永。果然,元书永的身形略略一顿,嘴角一沉,下颚的棱角便格外线条分明。
小渔更加确定,元书永不太喜欢他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更不喜欢“那个女人”。
窗外海上来的大风霸道地穿过林间,在屋外鼓动起呼啦啦的咆哮。这个季节到了夜间风浪便会比白日凶猛起许多。饭菜很丰盛,氛围却索然无味。菲儿早受不了这高压气氛,但求自保地不知溜去哪里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吃得索然无味,元书永和宋恩初说的些什么他也全然不懂,偶尔被问及意见就只好含糊过去。好不容易草草吃过饭,便先回到客厅,却发现丁易柔依旧坐在壁炉边看今日带回的报纸。
丁易柔听见脚步,便抬了头,见是他,略有失望地又把头垂下,发丝垂落挡住了她半边面庞。小渔忍不住看着丁易柔看,那身姿那相貌如同夜里的花,在蒙昧的暮色中静静绽放着沉静的郁香。连岁月也不曾忍心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很难想象像她这般的女人却已经有了一个十几岁的儿子。从某种角度上讲他必须叫她妈,或者也可以像元书永一样叫他二太太,可看着她的模样,小渔总会想起自己的母亲,一个历经了磨难和辛劳的一生在病痛中死去的可怜女人。在他们的眼里,那个卑微的女人在沉默了二十多年后,最终还是忍受不住寂寞要将自己的儿子送进豪门!而这个来历不明,据说幸运地拥有了一半元家血统的小子,凭什么能得到老爷子如此厚爱?因为这样,所以他们才会对他如此冷漠,充满敌意?!
似乎是感觉到小渔的目光,丁易柔好听却冷冰冰的语气念过他的名字:“小,渔?”
小渔一怔,敬请赐教:“是,元太太!”
丁易柔头也不抬,问:“你这名字很有趣,是你妈妈取的么?”
什么叫“有趣”?小渔皱了皱眉,却依旧“嗯”了一声:“本来是没有三点水的边旁,后来上学的时候先生给加上的。”
“三点水?渔翁得利的渔么?”丁易柔突然抬起头,用一种嘲讽的目光看他,“看得出,你妈妈一定很漂亮,也很聪明。可,这么多年,她为什么不嫁人?死后,还要千方百计把儿子送进元家?”
一句话,便让小渔感觉彻骨寒冷!攥紧的手心里被指甲几乎要掐出血来,与丁易柔无惧直视,这就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该说的话么?!
他的愤怒在丁易柔眼中化作了一抹冷笑,眼神飘落回手中的报纸。
小渔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因羞愤而有些发颤:“如果,我是元舜先的儿子,就有权利进这个元家!”
丁易柔的背影微微一震,勉力克制了几秒钟后,终于把报纸狠狠扔在茶几上:“儿子?那个女人可是明媒正娶的元太太么?你最多也不过是个私生子?”说罢,冷冷撇了他一眼,便起身往餐厅走去。
留下客厅里元小渔僵立在那里,“私生子”三个字像是三声巨雷霹雳而下,让他血色褪尽面孔苍白可怕。邹管家恰好走了过来,以他的道行自然一眼瞧出了端倪,便赶紧上前扯开话题:“小渔少爷,你一路上也累了的,我楼上你的房间收拾好了的,我带你上去看看可有什么不满意的。”
在简单介绍了一下这别墅内部的方位后,他被安排在二楼的一间空房。这一层除了住着元书永、元书恒、菲儿和宋恩初,还空有几间客房,元小渔住在靠最东边的一间,隔壁便是宋恩初的房间。元舜先和丁易柔的房间是在三楼的,邹管家说,元舜先病了以后就很少下楼来了,平日里由特别护理苏珊在外间随时看护照料着。
他们正说着,楼上“咦”的一声,有人应身探出半个身子往他们这边看,原来是苏珊恰好经过听到自己名字。楼梯上铜艺的壁灯灯光昏黄,元小渔瞧那女子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齐耳干练的短发,瘦削的面庞。只是她大约刚哭过似的,眼圈红红的发肿,她见着是邹管家带着个陌生男人,略显窘迫地拭了拭眼角,勉强笑道:“原来是邹管家!”
邹管家点点头:“苏小姐,这是小渔少爷。老爷醒了么?”
苏珊摇摇头:“老爷从刚才睡下还没有醒呢?邹管家要是有什么事情,待会儿等老爷醒了,我跟老爷说起声。”
邹管家扫了眼身旁的元小渔:“嗯,要不等老爷醒了,你就说小渔少爷安全到了就可以。”
苏珊点头允了,这才退回自己房里。
“她怎么好像哭了的?”待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元小渔忍不住问。
邹管家早是习以为常的态度:“想来是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了。她啊……”他语焉不详,恰推开元小渔的房间,这话题便戛然而止了。
这房间敞亮极了,收拾得简洁干净,乳白墙面印着浅金色的花纹,古典欧式家具,还摆放着些精致的摆件。因是最东边的一间,东边还开了扇窗户。他在床脚找到了自己为数不多的随身行李,将一直随身带的怀表取下,打开放在床头,怀表里镶着的是一个年轻时候的母亲,相片上,母亲依旧笑着,一如当年平淡恬静。
那还是二十年前的一张照片,照片上还是二十年那个秀美的年轻女子,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荡漾着一种如水波般温暖的柔光。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当年她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又怎么会料及如今这场结局。老管家看着,不由扰乱了思绪,定了神。
“邹管家,你见过我母亲,是么?”
“嗯……”老管家猛得回过神来,元小渔的眼睛和他母亲那么相像,他强装镇定地答非所问,“小渔少爷,你看看还缺些什么?我好赶紧给你再预备上!”
邹管家的失态让元小渔预感,这个跟随父亲多年的老管家一定知道那些母亲不愿触及的往事,一股热血冲上大脑,“我不是回来做什么私生子少爷的,更不稀罕你们的万贯家财!我只是想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让我母亲带着我远避元家二十年,至死都不愿意回来!你知道什么,是不是?”
“私生子?”邹管家突然明白到是丁易柔刚才说的话伤到了这个敏感的年轻人,“太太刚才说的话,你并不需要太在意。在这个家里,老爷怎么想怎么做才是顶顶要紧的。是的,当年拍这照片的时候,我也在的,你母亲已经怀了你。要不是当年回城时候意外失散了,她就是如今的二太太。”
邹管家生怕元小渔再追问下去,忙说道:“老爷的事情,我们做下人的不好多嘴。只请小渔少爷相信,你母亲救过老爷的命,老爷待你母亲也是再好不过的了。小渔少爷如果有什么疑问,还是当面问老爷的好,不要为难我们了。”说罢之后,只顾自己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说一句。
“好!”元小渔自知也再多问不出什么来,无奈地苦笑:问,自然要问,自己来这里本就是想要问个清楚,这二十年来母亲究竟是受了什么样的委屈。
邹管家很识时务地退了出去,独留下他一人闷声不吭独站在窗前。外面朦胧胧一片泼墨般的深蓝,沉默,连夜色也是如此谜一般地沉默!一股气只憋得胸口发闷,他猛地推开了窗户,湿冷的风如猛兽般呼啦啦扑面而来,他探出头深吸了几口气,才将心头躁火压了下去。远处不知什么地方隐约闪烁着一豆灯光,元小渔想,他也不过就像那灯光一样,在这沉重压抑的夜中苦苦挣扎,微弱却倔强地执着于一点浅淡的光亮。
3.养马少年
不知什么时候,门口传来指节轻轻敲击的声音。会有谁来找他?元小渔第一反应便想起了菲儿那个丫头。开门一看果然是她。门刚一打开一条门缝,就瞧见她鼓溜溜直转的黑眼睛,伸出手指竖在唇前,冲着他使眼色。
小渔一楞神的功夫,她便如同小猫一样滋溜钻了进来。她大约已经是洗漱完毕了,穿了件粉红色轻绸睡裙,赤脚踩着双拖鞋,湿了的长发瀑布一样散在肩膀上,更衬得唇红齿白的可爱。
一进屋子,菲儿便挂住了他的手臂,神秘兮兮地说:“呵呵,总算找到小渔叔叔陪我!刚刚我还敲错了隔壁房间的门儿,好在宋叔叔还不在房里,否则这时候不回房睡觉,他肯定要跟我爸爸告状去!”
元小渔对元家人的厌恶并不忍心延续到这个女孩子身上,她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孩子而已,便故意拿出大人的口气逗她:“那你这么晚不在房里休息,找我来干什么?”
菲儿满不在乎地撇撇嘴:“怎么你也这么说?小恒哥哥就从来不跟我摆叔叔的架子!可惜他不知去哪里了,还没回来。否则,我就不来找你啦!”
元小渔知道她说的小恒哥哥就是元书恒,想起她这个拗不过叔叔哥哥的老毛病来,忍不住笑了:“原来你是拉我的壮丁,补的你小恒哥哥的差!”
菲儿见他笑了,才又顽皮自在起来,拍拍肚子,“刚才吃晚饭时候都没吃好!你也知道,我爸爸和宋叔叔一直都说些我听不懂的,奶奶也是板着脸,怎么吃得舒坦么……哼,我瞧你也一定没吃好!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没得什么犹豫,已经是被她半推半拉着出了门口。
“喂……”菲儿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他在这个绝密时刻绝不可以分神犹豫,“你不准大声啊!被爸爸晓得了,非要说个没完没了的。”元小渔点点头,这菲儿果然还是一股孩子气。
下了楼梯,前头带路的小家伙走到客厅门突然停下了,一拍脑瓜子,“邹管家在客厅收拾,不好从餐厅过去啦,我们只好从外头绕过去啦。爸爸在书房和苏珊姐姐说话……你一定要小心,别说话。”
元小渔哪里能搞清楚这头那头哪头是哪头,一头雾水,只好由着菲儿拉他沿着墙壁转移到后门,看样子这已经是熟门熟路的了。
她小心翼翼地扭开门锁,山风便呼啦啦直灌进来。菲儿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好冷啊!”,嘴里嘟囔却毫不犹豫地站到风里,回手就把同伙给拉了出来。
一件外套披上肩背,是小渔叔叔的。她低头瞧了瞧那大落落挂在身上的衣服,又仰头忽闪着大眼睛看他,突然灿然一笑,踮着脚尖在他面颊上亲了一记。“谢谢小渔叔叔,你对我真好。”小渔意外无措的表情让她很是得意,吃吃笑起来,掩饰不住的兴奋:“这是后花园呢,沿着花廊一直往那边走,过了书房那个窗户再绕去那边的花园后面就到了。这时候,南方姐姐应该还在的,瞧见我们去一定能再准备些好吃的。”
菲儿弓腰顺着墙根在头里走着,一边还压着嗓门和元小渔说话。直到了书房窗户底下,里头灯还亮着,元书永面朝里头靠在窗边。她吓得吐了吐舌头,还特意转头向着身后的人连比划带口型,示意他务必小心谨慎地通过。难道不是她自己一直在说么?小渔哑然失笑。
即便是菲儿没说去的是哪里,元小渔也能猜出这能找到好吃的地方必然是元家的厨房。果然,这还没到就能闻到那股烟火味道。门是虚掩的,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进出忘了把门带上。不过,这倒是便宜了元小渔和菲儿,不用敲窗敲门就像两只夜行的动物钻进了厨房间。里头亮着灯,有人说话。
听到说话人的声音,菲儿更是玩兴极盛,顿时笑得诡秘,拉着小渔继续贼兮兮地小心轻声蹑手蹑脚地往里走。熟门熟路地在外间找着了个窗台,悄悄拿了个小板凳站上去,视线堪堪够上往里看的高度,满脸藏不住的兴奋。小渔本不喜欢这种偷听偷看的行当,这个时候却也不好坏了菲儿的兴致。
“又是小恒哥哥在逗南方姐姐玩!怪不得我到处找不见他,原来也在这儿呢!他一定也是晚饭没吃饱……”菲儿压低了嗓门向他解释,“南方姐姐最烦他了,可小恒哥哥还老是喜欢惹她生气……”
元小渔矮下身子顺着说话声音传来的方向瞧过去。一个青色裙衫的纤瘦背影正半跪在地上,她面前翘脚坐着个年轻人。
元书恒身上的白西装被揉得皱巴巴的,蹭得一块一快的污渍,原本油光可鉴的头发胡乱地撇分两边,此时正一个劲儿地抽着冷气龇牙咧嘴地喊:“疼疼疼……”
南方便住了手仰起头硬邦邦地回他:“你要是嫌疼,就去找苏小姐去。”
元书恒苦着脸说:“论谁受了伤都是要疼的,谁来弄也都一样。你帮我弄,我伤口疼心里却是开心的。”
南方又继续给他的小腿抹上药膏:“哪有人像你这样的?活该!下回你要是再欺负他,我再不给你涂药。”
元书恒夸张地扭着脸嚷嚷起来:“南方你好偏心。现在受伤的人是我呢!”
南方说:“那还不是你去马房捣乱使坏?你是少爷,他哪敢打你?”
“他怎么不敢?”元书恒眼见着腾地要跳起来,却又哎哟一声跌坐下来,“你是没见他那样子!看他平时瘦不拉叽的,打起人来就跟只野狼似的。要不是躲他,我怎么会摔到那堆木头上?疼,哎哟真疼……”
南方说:“我说你是活该!那匹雪鬃他最心疼,要是真弄伤了,他说不准是要跟你拼命的。”
元书恒哼了一声:“只怕是我爸先要了他的命!对了,这回你拿什么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