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岛往事————鱼掌门
鱼掌门  发于:2010年0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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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小渔像一具没有知觉的尸体睁着眼睛静静听着,毫无神采地等待着病房里恢复平静,这才以不易察觉的速度缓缓偏过头去。临窗背着光站这个人,纤瘦的身影被窗外耀目的日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这情形,仿佛哪里曾经见过。

是你么?他心里蓦的一震,眼内神光闪过,“小山……”

那人身子一颤,静静地向他床边走来:“小渔少爷,是我!”声音轻得如同尘埃落地——南方一脸倦容,眼圈红肿着,笑容牵强。

元小渔无声地一声哀叹,脑海里似乎依旧是一片空白,稍一思索,脑子便如同一部衰老的机器嘎嘎作响,却已无所获。但当他放弃努力时,眼前却浮现那样的一个画面:夜雨,秋凉和渐渐沉入地面的长长的影子。那画面让他骤然心痛,于是便倏的睁开眼。这一下倒把正在给他擦汗的南方吓了一跳。

“我这睡了多久了?”他问。

“三天了……”南方若有所思,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怎么会在这里?”元小渔知道这是医院,琴岛别墅总是那么阴冷的,不曾见有这样亮堂的房间,自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白衣医护。

“这是省城的医院……”南方愣了愣,眼神从他脸上轻轻一扫:“小渔少爷,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元小渔摇摇头,略一思考又头痛了起来。他皱了皱眉:“我以为我死了……”

南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听邹管家说,他就是在山道上发现你的。你一直昏迷不醒,邹管家就让人送到省城来了。”

“邹管家就发现我一个?”元小渔抬起眼,还有小山呢?

南方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小山这个名字于她仿佛是个可怕的东西,单是想起便有些脸色发白:“嗯,就你一个。”她过于坚定的语气反倒让他感到一种隐约的不安。他审视着女孩的神色,不甘心地追问:“那小山他……”南方更加不自然起来,手僵硬地收了回去,眼神躲避似的飘忽不定。

“他死了!”门口传来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邹管家一袭素白的衣衫冷冷站在门口。“邹管家。”南方低垂着头,恢复了拘谨顺从的模样退出门去。

元小渔仿佛没听清似的直勾勾盯着邹管家缓缓走近地身影,突然竭尽全力撑起沉重的身子,探过去抓住他的衣袖:“什么?他……”

话没说完,眼前一个闪亮的物件从邹管家的手掌中掉落下来,挂在指间——分明是那只镶着母亲照片的老怀表——金色的表壳反射着日光,刺痛了他的眼,于是话也哽住了咽喉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这个,我送给你……若你能活着,也算留个念想……”一个声音从遥远的空间传来清晰如同耳际。瞬间他感到一阵可怕的眩晕,那个生死之间的场景电光火石般闪入脑海——是他,他亲手将这个怀表放在小山的手心。他浑身烧得糊涂,他以为他是要死了的,死在那个深谷山洞里——可不曾想到如今……

他将那只怀表小心接过,全没注意自己的手已经是剧烈颤抖。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送还给你。”邹管家望着他,“小渔少爷,你何必为这样的人难过……别忘了是他杀了你的父亲!”

“他说他没有杀父亲!”元小渔将那怀表死死捏在手心,仿佛是要透过掌心的那种疼痛寻回更多的记忆。于是那些撕裂了的片段如同潮水纷乱而至,不断涌入脑海,几欲爆裂。

“你就那么容易轻信他?”邹管家看着他年轻憔悴的脸,突然感到一丝悲哀,难道老爷一世英明竟看错了这个儿子?一想到亡故的元舜先,他不禁悲从中来:“我亲眼看见他从老爷的房里出来,老爷胸口就插着他的那把随身匕首,满身是血。”

元小渔第一次听到关于父亲之死的描述,那血淋淋的场面让他连想都不敢想。他无力地问:“可他为什么要杀父亲?”

“他恨老爷!”邹管家脱口而出就有些后悔。他避开元小渔疑惑的注视,沉默着将目光转向窗外,许久才缓缓说,“他一直就恨老爷,他忘不了当年的事情……”

元小渔屏住了呼吸,直觉让他突然想起了小山腰背上如同烙印般无法抹去的伤痕:“你说他身上的伤?”

“你怎么会知道?”邹管家吃惊地转过身,“他不能说话,不可能告诉你……”

果然是的么?邹管家一定知道什么。元小渔揣度着小心提醒:“可他会写字!”

“是么?”邹管家终于回忆起当年小山原是陪着元书恒念过几年书的,自己竟忘记了。他自嘲地冷笑,“他对你怎么说老爷呢?男人么,又不像女人有什么贞洁的说法。更何况他母子受了老爷这么多年的恩惠,老爷要他暖床也是看得起他。若要恨,就恨我来。是我怕事情传扬出去有辱老爷名声,这才毒哑了他的嗓子。早知道他是头狼,当年就该早些个毒死他了当!”

“父亲他?!暖床?”元小渔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怎么,你不知道?邹管家这才意识到元小渔对自己所说的竟是一无所知。可话讲到这里,他反倒也释然了,索性敞开了说:“当年老爷也是一时受了打击,喝多了几杯,这才做下的糊涂事。小山那年还不过十多岁不懂人事的年龄,这才弄到了满身的伤。腰上的疤就是头一次推倒了暖炉压在炭火上烫着的。我可怜他年纪小,王妈也就只剩他一个儿子养老送终,另外也不想老爷执迷于他,才把他送到岛上来,指望他避开老爷远些保得两头周全。可谁知道有一年,老爷去岛上休养,他竟然起了报复心,老爷就差点被他推下楼去。我这才定下了不许他进园子的规矩。他偶尔进园子见他母亲,我也知道。不过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是只喂不饱的白眼狼,刺伤了书恒少爷不说,还杀了老爷!”

邹管家说到此处,看出元小渔的嫌恶之心,便又叹了口气挽回道:“老爷已经殁了,说这些陈年旧事也没什么对错的意思了。只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老爷忘不了你的母亲。小山那时候长得倒也清秀,眉眼之间竟有几分像你母亲……”

元小渔越听越冷,听到最后几句竟几欲作呕。他的父亲,竟然是这样的人……他冷冷地凝视着邹管家可怕的冷漠表情,这个跟随父亲多年如同影子一般忠心耿耿的奴仆除了他的主子,心里早已经被蛀蚀一空了。

“他就是这样爱我的母亲的么?”他除了冷笑还能如何。

邹管家许是感受到了他目光中鄙薄的温度,却固执地为这个单纯天真傻得可怜的小渔少爷感到惋惜:“你什么都可以怀疑,却独独不能怀疑老爷对你母亲的感情。我跟随他这么多年,这一点我是最清楚的。老爷为你母亲付出太多了……他找了你们母子那么多年,他甚至,甚至为了替你母亲报仇杀了大太太!”

“为我母亲报仇?!”元小渔觉得太多尘封的秘密带着可怕的血腥扑面而来。

“你无法理解他当时的心情。”说到往事,邹管家不知触动了哪一处的柔肠,竟几欲落泪了,“你母亲当年的失足落海并不是意外。其实,是大太太的蓄意谋杀。大太太表面大度,其实最是善妒的,她容不得老爷有第二个女人。那天,我也在船上,亲眼见着她跟你母亲在甲板上说了几句话,趁着你母亲不留心,一把就推下海去!”

怪不得母亲带着他躲在小渔村,宁愿辛苦劳作贫困度日,也不愿意去投靠父亲。元小渔心底里信了邹管家所说的,却也因此更加感到阵阵直彻骨髓的寒意。

“大太太死后,老爷才续弦娶了二太太。可我知道,二太太其实不过是应付场面上的一个摆设。”此刻邹管家因忠诚而冷酷的表情令元小渔不禁毛骨悚然。

21.证据

“你不要再说了!”元小渔喘息着咬牙打断他的话。那些血腥的宿怨恩仇让他无力消化,只觉得如同一只只可怕的鬼面怪兽从邹管家的唇舌之间争相跳脱而出,撕毁了种种伪装的假象,狰狞而嗜血地迎面扑来。

元小渔捏紧了手里的老怀表,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破碎的话来:“我只问,这怀表是哪里来的?他真的死了么?”

邹管家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猜度这个少爷的心思。咽了口口水,便又恢复了往日波澜不惊的沉稳态度:“这怀表就是打小山身上取回来的。那天,我是瞧见你们俩昏倒在山道上奄奄一息。不过,我不会救他。我只带回了你一个。”

“你……”元小渔已然颤抖着无力说话。

邹管家瞧着他失魂落魄无用的样子,不觉尖利地冷笑:“其实不管我救不救他,他也是个死人。他杀了老爷,合该是要千刀万剐的。看在他带着满身的伤磨破了手拼命背你回来的份上,我便让他自生自灭,算是对他不薄的了!”

元小渔胸口气血淤塞难平再也听不下去,只觉得眼前昏黑,喉间一股咸腥血气翻涌而上,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洒在白色床单上,宛若朵朵雪地红梅,触目惊心。

摇移的地面,整个世界似乎在那个瘦弱的肩头上旋转。他的头就那样无力地靠在少年的肩膀,感觉着他的体温和呼吸的节奏。他知道,那一刻他是平静安详的,仿佛回到了婴孩时代。难道只是因为有他么?小山……那个名字突然惊醒了沉睡中的恐惧,他蓦然睁开双眼——于是那摇移中的场景便泡沫般倏忽消散,锥心之痛弥漫全身——他,真的,死了!

元小渔又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自他那次吐血昏迷,他又不得不在这间病房里躺了两天,才缓过精神来。他每次头疼得无法入眠,昏沉沉睡去了,又不得不从一个同样的噩梦中惊醒。看着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只老怀表,他知道那是梦,可还一次次地为此感到心痛,痛得锥心刺骨,痛得酣畅淋漓。他甚至觉得自己合该是要做一辈子这样的噩梦了,那是小山对他那一次怯懦逃跑的惩罚。他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秋雨冷夜几欲销魂的吻,如今再是无法触摸了,甚至连梦中也不能够。他反复地折磨自己,悔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忘却一切,用尽力气去抱住他?

住院这么久,除了一直照顾的南方和邹管家之外,并没有人来探望过他。连他的两个有着血缘关系的兄弟也是。邹管家解释这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忙着老爷的身后事,身心疲惫,无暇顾及。但元小渔知道,父亲的丧事已于几天前他昏迷的时候办完了。而他的兄弟们也许已经忘记了他这个格格不入的人。他原本是不属于这个荒唐的地方,就像经历一场短暂的梦境,梦醒了,一切就都泯灭了。

南方在他床边不远的地方安静地坐着,手里的针线活动动停停,像是满怀着心事,所以元小渔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看着水杯,元小渔不着急接过来,却问她:“小山,他,真的死了?”

水杯一晃,差点失手落地。南方的脸已经煞白:“不,我不知道……”

元小渔这才想起不该这么问她,也触了她的痛处,于是只得叹了口气,掀开被子,起身下床:“你帮忙把我衣服拿来!”

南方急地扶住他:“少爷,你要干什么,我帮你办就成。医生说,你身子还虚着呢……”

好久没有下地,脚尖一触地便撑不住身子地往下软,眼前也一阵发黑。他扶着床边的矮柜,喘歇了一会儿,才缓缓抬起眼睛来,空洞洞地眼神里一片苍凉荒芜:“我去那里找他……就算是死了,我也要给他……收尸!”最后两个字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说出,残酷地仿佛用刀剜在自己心上,彻骨的痛,此刻唯有这种的痛才能让他在一片窒息的折磨中偷得喘息。

“别!”南方心头发酸,一个字出口眼泪便涌出双眼,“少爷,你又何苦来的?”

衣服是早就准备好的一套干净衣裳,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元小渔推开南方,扶着床沿慢慢走过去。

“少爷!”南方一愣神僵立在原地,“过了这么多天,他不会在那儿的了。可能他走了……对的……一定是走了……”她似乎是急于劝住他,语气也变得恳切起来。

于是,元小渔也似乎信了。他转头看她。少女格外悲悯柔和的目光让他冰冷的心陡然融化开来,满满溢出眼眶。她让一种可能打击了他的勇气。难道自己真的希望在那里见到一具冰冷的尸骨么?他只要蒙住自己的眼睛,堵住自己的耳朵,心里便还能有一些微末的希望。对的,以小山那样的本事,怎么能叫一座大山困住了?他把他背出了深谷,走出了绝境,自然是要找自己的出路去了,又怎么能留在这么个黑暗恐怖,叫他背负着屈辱和痛苦回忆的地方?

一刹那间似乎有一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泄入,他沉默着取下衣帽架上的外套,穿戴好:“那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秋日洒在医院花园枯黄的树冠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金粉。快入冬了,天气总是凉的,元小渔久病卧床,乍一到了室外,还是不禁打了个冷战。南方抱着一条薄毯子,贴身扶住了他,耐心地跟着他缓慢的脚步,一路心事重重,默不作声。

“南方?”元小渔走到河边的木椅前停住了脚步。

“嗯?”心不在焉的南方回过神来,愣了愣才明白他的意思。

“你怎么了?”元小渔示意她做在自己旁边。

南方半蹲着将手里的薄毯子搭在他的腿上。听他这么一问,身子便如同冻结住了,低埋着头,动也不能动了。元小渔正欲再问时,只见她瘦削的肩头一耸一耸,伴随着压抑的低声饮泣——她竟是哭了。

元小渔扶住她的肩膀,柔声“别哭,出什么事了呢?”

他越是关切地询问,南方越是悲伤起来,扶着木椅蹲在地上不能起身,抽抽噎噎半晌才说出几个字来:“王妈,她,死了……”

元小渔这才知道,就在元家忙着给元老爷办后事的时候,王妈就在自己的小屋里寻了短见。据说她是用砸碎的水碗瓷片割破了手腕,血流了满地,身体薄得像纸片一样。旁的人素来与她没什么来往,现在又顾虑着她和小山这一层母子关系,更加是避之唯恐不及。而一直照料她的南方偏又被差来照顾元小渔,所以尸体几天后才被人发现。后来还是元书恒看在王妈曾是自己奶妈的情分上,让人简单发了丧才算是入土为安了。

南方一边说一边已经是泪流满面:“可怜王妈苦了一辈子,咽气的时候连个在身边的人都没有……她知道了老爷的事以后就曾经说过要替小山赎罪的话。我也没当真,结果就真的……我答应小山照顾王妈的,可我却……”她抽抽噎噎埋着头说不下去,泪水啪嗒啪嗒地打在泥地上湿了一大片。

元小渔喟然无语,心上的创痛又一次被触动了起来。他没有力气去劝慰,也不知怎么说,他整个身子像是沉浮在一片苍茫的大海上,如同是去往琴岛的那天,起起落落之间,竟是不知所在不知所往。

“小渔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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