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那天天气晴朗。
在我记忆里似乎是这样子的天候吧。
打开窗户,浅蓝色的天空衬着纯白色的云朵,悠扬的在上头飘着。
那些被太阳烘烤到温热的空气就这么涌进了窗口,烘得家里也暖洋洋、热呼呼。
还记得被那一阵风吹的汗直冒,然后我被一双强健的臂膀给拥抱住。
「傻瓜,不热啊?」一只手松懈了气力,然后我听见他在我耳边惊吓出口的脏话。「干,这是什么天气,40度高温啊。」
「怕啊,看你也留了这么多汗。」关上窗户,一手挣脱出令他爱恋的怀抱,开了冷气。
转过身垫起脚尖,在对方还带有胡渣子的颊上轻吻了下。
沙发、餐厅、餐桌、浴室、卧房,都留有热情残馀的痕迹。
「喂,听我说--」耳边细细的嘀咕声,对方的脸颊微微透着红。
开怀的笑声在房间双双响起。
「我也是,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
又是一记热吻。
后,他抽开身,说忘记拿东西要外出一趟。
我守在这里,守候了很久、很长一段时日,仍旧是没等到他回家的那天到来。
〈亲爱的,加汤〉ˉ1
「欢迎光临。」精神饱满的招呼声在里头响起。
「不好意思,我有订位。」
「请问几位?」
「四位。」
「那不好意思,稍等一下。」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不好意思,先生这边请,上楼小心阶梯。」
沿顺铺着长长的暗红色地毯往二楼走去,上面,人声鼎沸。
「跟您讲解一下我们这里的消费方式。
晚餐时段是399取一成服务费,所有的餐点都是自助式供应。
锅是一边辣一边不辣的鸳鸯锅,这样OK吗?」客人点头,又继续。
「肉片则是采用现点现切的方式,不限次数,猪牛羊都OK吗?」
「羊不要,其他各一。」
「那好,用餐限时两小时,从八点点开始算,到十点,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可以拿桌上的餐盘到后面取餐,我等会帮您上锅。」
今天,特殊节日:母亲节,店内人满为患,从营业开始人潮没有中断过。
「啊──脚快断了。」旁边一位瘦小的女同事才刚奔进库房就蹲下叫苦。
「晓晓不要一天到晚对善雨撒娇。」
厨房人员操着不标准的国语这么开玩笑的回话,搞得名唤晓晓女同事羞红着脸用力的往对方肩臂上拍打。
初善雨在一旁笑开,没去计较那些刻意亏人的话语。「晓晓你还没说要什么锅。」
今晚排班被安排在二楼的库房打杂,整理餐盘、打汤、准备餐具、擦拭刚洗好的碗盘等等杂物事项,除了外场真的忙不过来之外,今夜几乎只要在里面做事就好。
突然间,初善雨有种自己真像在丈夫身后的妻子一样,处理所有事项让丈夫无后顾之忧在外闯荡。
「啊,都是阿华害的。」晓晓活像精力旺盛的孩子,追打完阿华又跑了回来,大肆报告。「我要大锅。」
库房内总是充满欢笑。
一直到晚间十一点整间店还处在人满为患的情况下,「善雨OK吗?外面还很多人,可是我要下班了喔。」
晓晓换下绿的很恶心的制服穿得一身轻便在初善雨身边绕啊绕的,她记得善雨前几天扭伤了脚。
「没问题,你快下班吧,不是要赶公车?」初善雨手边工作不停,正备着餐具。晚些时间二楼的客人全走了就可以收一收了。
待晓晓走后一样也是工作到夜间两点的阿华放下正在清洗的餐盘靠在菜梯旁休息。「异性缘真好,晓晓可喜欢你的很。」
初善雨笑了笑,没做什么正面回应。店里的员工们总是这样相处,随意互亏、人人都可以成为公司新八卦。
「善雨,我知道你喜欢的是男人。所以晓晓再喜欢你都没用。」阿华突然道出了善雨一直隐藏的事实,态度像是漫不经心。
他注意初善雨很久了,互为同事一年多,长时间的观察下他发现他被女客搭讪的次数简直要破金氏世界纪录。
他皮相不差,可要他这个男人去形容另外一个男人的长相却是满脑子空白,不是外放耀眼,是他的气质,他的笑容让男女看了能在瞬间心生好感,一辈子都是好印象的那种优势。
一开始他很不喜欢他,这种人太得天独厚了,把所有人的目光夺走,只让自己耀眼、备受注目。
他没有回话,只是趁着肉品被菜梯送上来时挡掉回答的机会。整理好那送来的一大迭肉品,便往外场走去,逐桌分送。
因为事逢母亲节,在外用餐的不外乎是一家子或是大家常常戏称的闪光配对(老夫老妻)。大掌上堆迭着至少六盘的肉品,呈上桌时还必须说明这份是什么样的肉,服务生这工作跟酒店小姐没什么差别,性质都在于卖笑与服务,只差不陪喝酒跟上床。
走到领台旁边,手中剩馀的三盘肉品便被夺了去。
「剩下的我来,你回库房整理餐具。」通常外场会有两个人,除去已经下班是工读身分的晓晓,要上到夜间两点的都是正职人员。同为正职的慕宸是这家店的元老之一,是个风趣体贴的同事。
初善雨从善如流地回到了库房,继续整理餐具及擦拭碗盘,完全忽略阿华方才所说的事。
忙碌的时间总是纷快,一转眼,那些餍足的客人们也一桌接着一桌的离去。整理二楼从来不是麻烦事,把今日泡的饮品装袋放进冰箱、二楼的调味料拿至一楼补齐,其馀的则用塑胶袋包起、多馀的水果总是拿进库房,一边让大家偷吃,剩下的则拿到一楼补,扫地拖地接着二楼便可熄灯。
下到一楼,只剩零散几桌。
毕竟已经半夜,一家团聚也不会有人挑选在这种时刻,只剩下还亲亲我我的情侣们在用餐。
「善雨,来一下。」店经理对他招了招手,即便脚再不适,还是得硬撑着头皮走去。「客人不多了,你今天先下班休息。脚应该很痛才是。」
环顾A、B区域,确实,人数不多,只是桌数依然很多。「那要辛苦大家了,我就先下班。」
进办公室换下制服,又去了趟厕所,出来却还是被客人给叫住。「雨雨──我要加汤。」一只汤壶就这么堵在眼前。
抬眼望去,果然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怎么来了?」
初善雨很是吃惊的望着眼前高出自己一颗头有的男子,差点扑抱上去,还好忍了下来,只接过了那空了底的汤壶。
「怎么没有爱的拥抱?」男子很恶劣的挡在面前,故意霸住道路,还说了这样令初善雨想扁他的话。
「谁管你。」初善雨瞪了眼前人一眼,拎着汤壶往餐车走去,走没几步才反应过来。「你在吃饭?」
这疑惑惹来男人欢愉的笑声。「小雨雨、亲爱的,快帮我加汤吧,很饿。」
初善雨加完汤便坐在苍无身旁,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閒聊着,幸亏位子偏僻,落于角落这才没让其他同事见到他坐在这休息,和其上班不同的一面。
两人的关系是同校师生,更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同性情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勾搭在一块,然后藉着考上台北学校的名义同居一起。
一开始初善雨是完全没想过打工这条路的,不过说到底自己毕竟是个男人,什么费用全让对方出总是觉得挺没面子的,就算课业繁忙还是硬找了工作来赚。结果就是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
骑车上课精神不振,停车时一个盹机车往旁边直直倒下,扭伤了脚,排休了两天总算好点,又来上班,谁知遇到该死的母亲节,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顶着我是员工的身分抢了店里一杯茶来喝,就窝在苍无内侧的位子上,伶牙俐齿闹别扭耍女孩家模样跟上班沉静温澹的样子是截然的两人。
「臭苍无,你怎么不乾脆在外面不回来算了?」皓白门齿啃着纸杯,咕哝着。
正拿着汤匙舀着锅内的食物,就听见窝在角落喝茶喝了很久的人发难。静静嚼着煮熟的肉片,一双黑眸刻意瞅着初善雨,故意让对方脸红的无耻策略屡试不爽。
「……一直看着我干麻。」恼羞成怒地往对方的脚板上踩去,黑色的皮鞋上多了个灰色的脚印,对方也只感到蚊子咬的程度,连闷哼都没有。
两人在一起三年,从高三开始,一直到现在要升上大二,初善雨还是很受不了被苍无那双纯黑色的瞳眸直盯着瞧,总是会感到万分的不自在和火烧脸颊般的害羞。
「真可爱。」苍无放下筷子,愉悦地说。
探手就往初善雨的头上拍,刻意揉乱他柔软服贴越留越长的黑发。
「累了就睡,我替你挡着。」拉过搁置在一旁的外套塞进初善雨怀里,强迫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
这是苍无的恶趣味之一。
初善雨虽爱闹别扭,但也不是个会跟自己的瞌睡虫过意不去的人,再说,他也从来没有企图想遮掩自己是个同性恋者的事实,只是懒得说而已。
很乾脆的就往苍无腿上一躺,拿起外套一盖,先来去跟周公喝杯茶,小歇一下他也爽。
迷迷蒙间,好似听到同事来询问的声音,害他紧张的睁开眼,结果是一片黑,苍无的手正遮在他的双眼前。
「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请问人都到齐了吗?」领班的声音清楚的传进初善雨的耳里。
〈亲爱的,加汤〉ˉ2
怎么?
苍无是订两个人的位子?
「到齐了。」他感觉到苍无的身子晃了晃,似乎是指人在这的意思。
沉静了几秒钟,领班似乎在确认,因为看不清倒在椅上又被外套遮住的人影。
「那不好意思,还需要再加点肉片吗?」
然后一堆熟悉到都可以倒背如流的肉品名称被一一点名,领班远去。
初善雨的眼睫在他的掌里放肆骚刮,他移开手,捏了他的鼻子一把,「放心吧,没被看到。」
「谁跟你担心这个,我又不用餐,干麻多付一个人的钱?」初善雨转正身子,面朝上,看着苍无下颔,伸手顺着目光抚上他的,掌中新生的胡渣刺刺痒痒,像是越摸越上瘾,最后纤指停留在喉结上,随着苍无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
「为了让你能光明正大在这睡觉,有没有很贴心?」拿起初善雨放置在一旁装着开水的纸杯,一饮而尽。「小雨雨,你确定你还要摸?如果我在这里吻你就别挣扎。」
苍无向后倒,靠在椅背上,让店内昏黄的灯光照清初善雨的脸庞,也让自己能够以更方便的角度与他对望。
「你敢就试啊。」手还不怕死的继续在人颈项上来回抚摸着,这里是公众场合,谅他也不敢──
才这么想,眼前就一片漆黑,放眼望去的世界里只剩下苍无的大脸一张。
初善雨惊愕的微启唇,下一秒口腔便被攻陷。
濡湿微温略带冰凉的唇紧紧密合着,对方特有的气息透过口腔、透过纠缠的舌、唾液、鼻息传递了过来。
吻越来越深入,缠卷、吸吮的声响细细传出。
苍无……
两天了,这个人好任性,每次出差外出总是不通知一声便消失,从来都是这么的任性自我。
好讨厌。
初善雨双臂揽上对方肩头,姿势扭曲的横躺在沙发椅上,肩背悬空着,唇舌没閒过。
「不、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您的梅花猪肉。」盘子撞击在桌上的声响那么清脆,领班的声音却是那么的尴尬。
天哪,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同性情侣在大庭广众之下热吻,他好想要尖叫。
服务生一出声苍无便退了开来,外套旋即掩上初善雨的脸庞,无可窥探的缝隙。
视线一片漆黑的初善雨只是缩进苍无的怀抱里,听着穿透外套传入耳中两人客套的对话缓缓地松了口气。
其实他是故意的,刻意挑衅让苍无在这种公开场合与自己亲密。
他每次都随兴的把他抛下,一个人闷不吭声的出差又回来,让他一个人独自猜测他的行径,躺卧在空盪盪的客厅沙发上,电视开再大声都驱赶不了一室的寂寞。
他很讨厌这样,真的很讨厌。
这就像他父母一样,都是我行我素之人,夫妻相偕出门游玩。一夜之间全部顷灭,夫妻俩出了车祸,就像连续剧上的八股洒狗血剧,他没有了亲人,一个也没有。
社会是冷漠的,邻居在他饿了一周后才发现原来新闻上播报的那对夫妻是自己隔壁家的孩子的亲人,最后他被送进了社会局,因为无人收养而孤单的成长到大,那里像个集中营,糟糕透顶。
那儿时的一周,在他心底抹上了一层云雾般的阴影,薄而澹,只在夜半无人时才会悄悄冒出头,爬上心。
等服务生走远,又回到前头閒聊后初善雨掀开覆在头上的外套,跪坐在沙发椅上,拆了一双新筷,在汤里夹捞着苍无刚下锅涮熟的梅花猪肉片,又顺手夹了几片滚烂的高丽菜起来。
两人静静的食用这一锅料,吃着吃着,苍无就像没了骨头似的,一手揽在初善雨的腰间,一颗头就这么沉在他的肩上。
「亲爱的,啊──」他指着他盘子里那堆滚烂的高丽菜,两人向来喜欢吃炖熟滑软、入口即化的高丽菜叶,菜梗通常是被遗弃的命。
这是苍无的恶趣味之二。
其实总归一句,苍无的恶趣味项目通常都是以高调为目的而产生。
初善雨从一开始的不喜欢到不适应,到免强接受,现在根本就是配合苍无变成了两人生活情趣的一部分。
筷子在盘里挑来挑去,把煮的滑软的菜叶集中成一口的大小,「来,啊──」
动作止在临门入口一寸前,方向硬生生转进初善雨自己口中,一脸幸福的咀嚼着高丽菜。一双箸又往盘子探去,夹起了好大一个菜梗。「这才是你的。」笑得很开怀。
苍无笑看着他,对于自己临时出差跑掉完全没交代这事的愧疚又少了点。
明明知道一句话都没说就跑出去的自己是多么的任性,但他还是经常这么做,回来面对初善雨时说不愧疚没有丝毫悔意是骗自己用的。
他知道初善雨与自己要好会走到这步的原因是什么。
因为寂寞、因为害怕一个人、因为想要被受呵护、因为想要被爱、因为想要一个拥抱,太多太多的因为,所以他们在一块。
可是初善雨要的远比自己贪心,苍无对这些虽有渴求,却也不是每分每秒天天都需要,有些时候他会被初善雨这些浓烈的情绪给埋没,他需要喘口气,所以不告知向外跑的行径通常都出现在这些情绪产生后。
除去那些偶尔令他窒息的依恋外,初善雨的个性其实很可爱也很让人一目了然。
他喜欢撒娇、闹别扭,偶尔饮些醋让他笑开怀,在家是任性可爱小情人,在学校就几乎变了个样子,沉静温澹,面对所有同学都清清澹澹的划下一条界线,就连在课堂上面对自己也是同一副样子。
结果就造成,每次两人在学校单独相处时都差点让苍无转换不过来。
态度差太多了。
最后也就养成苍无喜欢对着初善雨做出许多高调恶趣味的行径来,根据他本人的说法:很有趣。
初善雨永远不负他所望,反映各有不同。
有时恼羞、有时热情、有时别扭,可爱至极。
苍无拿起搁置在方盘上的筷子,开始了抢食大战。
两双筷子在锅里来回捞着,小香肠、米血糕、鸭血、猪肉片、高丽菜、豆皮、鸡肉丁,一个一个被捞了出来,两个用来盛食的方盘子堆得满满的,然后就是挑食孩童不宜的画面。
如果这时候有人从旁边经过,心里都会不约而同闪过同样的字样:幼稚。
这场诡异的食物纷争才不过进行十分钟,初善雨便败下阵来。
稍早他已经吃过晚餐了,肚子老早就饱,现在只是徒个嘴馋罢了,再吃下去恐怕撑死。
初善雨放下筷子,对苍无做了个鬼脸,后用力地将他推挤出沙发椅外,「我去外面晃晃。」
走到自助吧区,又倒了杯饮料,脚仍是疼,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隐隐作痛。
经理早就离开了,剩下几个大夜的外场人员聚在柜台附近边忙碌边聊天,看见初善雨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