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鞋玩水更方便。」沈仲宇的独断独行的好处在於完全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他油门一踩,苏向槐连安全带都还没系上,跑车转眼已经冲上大街。
也许是沉默难捱,苏向槐只好随便抓个话题,「你昨天上哪儿去了?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你都没接……」
「家里有急事回去了一趟。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公司。」
苏向槐以为沈仲宇是真的觉得内疚,连忙否认道:「没关系啦!你交待的工作我还是有继续弄,我有留纸条给你,写得蛮清楚的,你回公司之後再找人接下去翻译就好了——」
「你就不能把它做完吗?我很需要你。」
「什麽?」
沈仲宇清了清喉咙,假装在看右手边的交通标志,「我是说,你难道不能抽几天过来帮忙吗?系办的打工还是那麽忙啊?」
「呃…」苏向槐支吾了下才道:「系办的打工已经没有了。」
「那不正好?」
哪里好啊?这时候不是应该安慰他才对吗?「沈仲宇……其实我也有不对啦!我之前答应过你要帮忙找同学去你公司上班的,结果我只顾著忙自己的事……我总不能因为现在刚好被系办解聘了就自己应徵这份工作……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我不觉得。」
「你不觉得很投机吗?」
「哪来这麽多原则啊?你不是很缺钱吗?」
「是——没错啦……」
「这不就好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对自己好一点又不会被雷公劈,更何况帮你自己的忙也等於帮我的忙,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沈仲宇——」
「干嘛?别老是叫得这麽亲热。」
「……」这个人真的很会破坏气氛,难得他刚好有点感动,不过随著煞车一踩,他又立刻清醒了。
「叫了又不讲话,你很爱吊人胃口喔。」
「我才不是这种人——不过你今天好像怪怪的欸……」
「哪里怪?」沈仲宇停车等红绿灯,这段道路让他的时间显得异常充裕。
「总觉得有点刻意。」
「是吗?」沈仲宇瞅人的时候两只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过於直接的视线,让苏向槐感到不自在。
「唔、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哈、哈哈。」
沈仲宇微微扬起嘴角,凝视然後又转开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不过顺手摸上他发的手,在碰到头发的时候突然抓起一大把,口气像是很意外,「你的头发怎麽湿湿的?嗯…洗发精的味道也还很新鲜欸——」
「啊?」
「该不会——刚刚让我在楼下等那麽久,其实是偷偷跑去洗澡吧?说,昨晚跑去哪儿鬼混了?难怪——打给你的时候还在睡——」
「哪有啊!昨天室友半夜才回来!我怎知道一碗泡面可以吃到天亮啊?没有啦!真的没有去鬼混啦!」蓄意搓乱他头发的举动显然是在报复,苏向槐边躲边解释,心里又忍不住暗骂沈仲宇的小心眼。
「泡面?为什麽吃泡面?」红绿灯其实没有停那麽久,为了顾及驾驶安全,他终於把手收了回来安分地放在方向盘上。
心中有鬼。二十七
好看的眉微微皱了起来,苏向槐顾左右而言他,硬是把问题搪塞过去。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任性让沈仲宇有罪恶感,毕竟从便当到杨红清的邀约,都是他自己先开口拒绝的。
他本来生长在一个很单纯的世界,可是自从失恋後,命运却把他跟一群不相干的人打在一块,如果不是杨红清,他就不会懂得初恋的苦涩也不会认识沈仲宇;如果没有沈仲宇在一旁的默默支持,他至今也许仍无法坦然面对杨红清,甚至衷心祝福她的恋情。
人生大概就是这麽一出奇妙的故事吧?若自我不去学习从逆境中超脱出来的话,将永远都感受不到成长的酸甜滋味。
在即将届满二十岁的这一年,他莫名有股感慨油然而生。
「……沈仲宇……你是打算开到哪儿去?」发现沈仲宇放弃追问之後,苏向槐松了口气,放心浏览了下窗外风光。
「先去吃个海产再去海边吧?下午太阳很大会被晒死的,晚上的海风吹起来比较舒服——」
「晚上?还要待到晚上吗?我明天一早还有课欸!」
「安啦!最晚十点前一定送你回家,不然就近的话住我家也可以啊!我还可以顺便载你去学校。」
就近?哪里近了啊?他连他家在哪儿都不晓得……更何况他连换洗衣物都没有,难不成要他穿著拖鞋跟短裤去上课吗?
「好啦!别绷著脸,今天是周末欸,开心点吧!」沈仲宇握住方向盘打了各大弯,起伏的嘴角轻浅的微笑从未搁浅。
这画面看在苏向槐眼底却只觉得,沈仲宇在原本的面具上又叠上了另一张面具,身为当事者的他,似乎连自己都还没有找到足以开心的理由。
究竟,礼拜六消失了一整天是去干什麽了?今天突然跑来找他又是为什麽?
他跟沈仲宇其实也才认识不久,但对方的为所欲为却不断地将距离缩短到最紧迫逼人的状态。
没有距离的距离最是令人不知所措,他不习惯也不擅长,这也就是为什麽他曾经很想多了解自己以外的人,可是每每碍於立场,便软弱地被充斥於四周的噪音所淹没,这一点无能到现在依然不见起色,他窝在副驾驶座上,放任颓废的爵士音乐迳自麻痹著耳朵。
心中有鬼。二十八
夜晚的海,像是蛰伏於洞穴中的蛇,肤触冰凉而安静,忽然醒来之时却也教人感到胆颤心惊。
苏向槐有过一次濒死的溺水经验,那次是一个在育幼院恶名昭彰的「同居人」所为,虽然当年年纪尚小,可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张冷酷的脸庞。
当时,他就站在一旁看著他渐渐死去,直到老师发现自己,他才悄悄从角落离去。从那之後,他光是从游泳池边经过,都会不自觉绷紧神经。
沈仲宇白天在海港停留了很久,下午抵达一海产店,他便叫了满桌子的菜。因为两个人根本就吃不完,也就顺理成章吃到了黄昏。
码头的日落很美,繁华中笼罩著淡淡的凄凉氛围,沈仲宇说他喜欢站在港边看夕阳,至少隔著人工障碍物,就不会亲眼目送那份美好结束。
沉入水中的太阳速度太快,天色由灰转黑,待来到海边,沈仲宇已脱去鞋袜,苏向槐尾随著他,无言地在沙滩上迤洒出脚印。
沈仲宇的步伐不疾不徐,但不管怎麽赶上去,两人始终都隔著一段路。苏向槐以为沈仲宇或许只是想要有个人陪他,可是又不愿意让人靠得太近,漫无目的的閒晃就这样过了两个钟头,直到沙滩上的情侣都走光了,沈仲宇忽然回过头,站在原地等他跟上。
「怎麽了吗?」
「没啊,你不会无聊吗?」沈仲宇一手叉腰一手拎著鞋子斜身而立,修长的身影在荒凉的天地中,竟有股落拓之感。
「唔、还好啦,下午吃很饱,顺便运动一下刚好帮助消化——」
忽来的海风吹开苏向槐额前的浏海也吹开了沈仲宇脸上的笑容,尽管光线很暗,能见度有限,但再流泻出来的声音,已有明显不同。
「要不要回去了?似乎也很晚了。」
「喔…好。」
「大学生——」
「啊?」
「你知道吗?你今天好乖好听话,说一不二都不顶嘴的欸。」
「你很喜欢我反抗你吗?」苏向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走到定点後很不优雅地抬脚抖掉拖鞋里头的沙子。
沈仲宇笑了笑,「虽然不喜欢但也不需要百依百顺啦,小媳妇的员工很容易养刁老板的胃口,你要我变成魔鬼上司吗?」
「……少得寸进尺了!是今天才有的杀必死啦!明天去上班後就跟你公事公办,你如果对我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我也是会拒绝的。」
越是极力撇清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沈仲宇但笑不语,苏向槐被他瞅到脸红,只好另辟话题。
「对了,你是不是有跟林大哥提到我?」
「林大哥?」
「就学姐的男朋友,你的事业夥伴林文诩啊!」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们已经这麽熟了?」
「也没有啊,就礼拜六他跟学姐一起来公司接我,让我有点意外……不过说来也奇怪,本来以为看见他们在一起会很排斥的,结果真正见面之後,讨厌的感觉好像也没有想像中强烈……我想…就算学姐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我应该还是可以继续喜欢她吧?」
「当然,喜欢又不犯法。」苏向槐近乎自言自语的告白,让沈仲宇嘴角的微笑也些僵硬起来,他未置可否,只是揽住少年的肩膀轻拍了几下。
喜欢一个人是不犯法,可是当这份喜欢浓烈到穿透血肉化为锁链勒住心脏时,是会死的。
心中有鬼。二十九
「沈仲宇——」
「嗯?」
「我可以再问你件事吗?」
「你说。」
「可以打给林大哥却不能接我电话的理由是什麽?」
原本并肩而行,後来却停下了脚步,沈仲宇望入苏向槐那对单纯而率直的眼眸,好乾净的一个人啊,完全找不到一丝心机,好想据为己有,但是他们之间又不可能,做人,真的很难。
「沈仲宇……我是不是问太多了?」
他的沉默让少年萌生退意,好不容易踏出的脚步悬在半空中,沈仲宇浅浅一笑,即时拉了他一把。「下不为例,我跟你保证以後绝对不会让你找不到人。」
「不、不用啦!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啦!我只是担心你怎麽了……不过你都是个成熟的大人了,应该也不会出什麽事啦——呃、但如果有我帮上忙的地方、我是说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你还是可以跟我说说看,说不定我——」
「谢谢——」他话都还没说完,沈仲宇已经伸手将他搂入怀中,拥抱的力道不轻不重,令人难以挣脱却也不至於让人难受。
「沈仲宇?」苏向槐一脸错愕,想逃开可是身体却动不了。那双手的温柔就像此时此地的空气,忽然变得温暖而湿润,一点一滴从毛细孔渗透进来。
「谢谢你担心我。」
「……哪有人在谢这种事的啊?」
「那我就当第一个吧。」
若有似无的笑声轻轻滑过耳畔,苏向槐缩了下脖子,「沈仲宇……抱够了的话就放开我……这样没办法走路回家欸……」
「再待一下,一下就好。」起初还有点力气,但随著头部越埋越深,男人的低喃终於流露出些许疲惫。从那之後,沈仲宇没再出声,只是搂著他靠著他,透过他的体温确认自己并非孤立无援。
呼吸间不经意的浮动证实了苏向槐的猜测,虽然不晓得沈仲宇为何心情欠佳,但如果是无法对人倾吐的心事,他也很乐意成为他的肩膀,就像他过去为他所做的一样,他都希望自己能够派上一点用场。
心中有鬼。三十
从没拒绝到默许也不过就半天的时间,晚上送他回家时,沈仲宇还特地提醒他礼拜一要五点准时到公司打卡。
时薪300的肥缺实在是很诱人,更何况他真的非常需要工作(钱)。
这一次沈仲宇没有久留,等他一下车,他随口道别後便开车走了,有别於以往欲言又止的潇洒,默默地在少年心中留下了一块小小的疙瘩。
隔天一下课,苏向槐便搭上捷运前往沈仲宇的公司,结果好巧不巧,在街口转角碰到了杨红清。
「学姐——」明明差了两个学年但放学後还能在路上相遇,而且目的还一致的机率实在是少之又少,如果现在手边刚好有閒钱的话,他也许会去买张乐透彩。
「向槐,我买了便当,你吃过了吗?」
「我——」
「吃过了也没关系,发育期多吃点才不会营养不良,我有买你的份喔!待会儿请努力把它吃完。」
发育期……他都已经大二了应该早就停止生长了吧?出落得越来越有女人味的学姐唯一没变的,大概就是这点爱照顾人的兴趣吧?
「绿灯了,走吧?」杨红清挽住他过马路,吓得苏向槐赶忙伸手拎过便当。
「学姐怎麽知道我要来?」他们边走边聊,其实多半也都是杨红清在讲话,字认识以来,他们始终都维持著这种互动模式,比起谈论自己不堪一提的身世,苏向槐更习惯寡言与聆听。
「下午去公司的时候听仲宇说的,不过这样也好,往後又能常常见面了,就算毕了业也不怕跟你失联。」
「怎麽会?」苏向槐乾笑了几声,虽不中亦不远矣,在这之前他确实有此打算过。
「怎麽不会?你的手机怎麽打都打不通,你换号码了吗?」
「没有啦!是掉了。」
「掉了?为什麽?向槐,你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没跟我说?」
「也没有啦!」
「还没有?你有事别瞒我。」
「真的没有啦!手机是在通学的时候掉的,这不是每个人都有可能会发生的事吗?学姐别因为发生在我身上就这样大惊小怪——」
「不要骗我……」
「真的啦!学姐你要相信我——」
「那手机重办了吗?」
「嗯唔…有新门号了。」
「那等一下要记得给我喔!」一路上,杨红清都用著忧心忡忡的眼神看他,害他连回头都不敢,只好埋头前进。还好她没问起自己是怎麽跟沈仲宇认识的,要不然那麽令人难以启齿的经过,他还不晓得该从何说起。
「向槐,你就跟我亲弟弟一样,有什麽事一定跟我说好吗?公司那边,我会拜托文诩多关照你的。」
「学姐…我只是个工读生,不需要什麽特别待遇啦!」
「当然是私底下的部份,你虽然是我的宝贝学弟,但也不能让你当薪水小偷啊!我也会吩咐他顺便多多『鞭策』你的。」
微微弯起的眼角,就像是夏日一道消暑的凉风,苏向槐挠了挠头,抬头看见管理员站在大门口时突然松了口气,他们终於抵达了。
心中有鬼。三十一
「咦?红清去哪儿捡了这麽一个小帅哥回来?」
「半路骗到的。向槐,把便当提过来这里放吧!」
一个打扮俏丽的女孩子帮他们开了门之後,便追著他们不放。第一次踏进「全员到齐」的办公室,苏向槐不禁有点生分,有对上视线的人他都一一点头示意了,不过没瞧见沈仲宇。
「文诩,向槐来了。」
「第一天就提早到,习惯很好喔!」
苏向槐腼腆一笑,林文诩带他来到主走道上,主要是对著刚刚进门跟他们打过招呼的女生说道:「小莫,他是S大二年级的学生苏向槐,今天起会以晚班工读生的身分成为新同事。向槐主要是来帮你的,你要多带著他一点。」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洋溢著青春朝气的小莫看上去与杨红清年纪相仿,苏向槐称呼她的时候下意识加了个姐字,结果招来强烈的抗议。
「向槐,叫『小莫』就好,可以的话,我也希望你不要喊我学姐。」杨红清边替苏向槐解危边强忍著笑道。
「那怎麽行?」
「怎麽不行?你不是都连名带姓叫我?」
「沈仲宇?」苏向槐回过头去不由得惊呼出声,刚进门时没看见人,这会儿也不晓得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沈仲宇肩上挑著公事包,一副「看吧」的无奈表情,引来哄堂大笑。
「呃…沈、沈董好……」
「没关系没关系——我就喜欢人家连名带姓叫,你还是继续喊我沈仲宇就好。」以为应对得不得体而连忙改口的苏向槐,反而让沈仲宇扶著额头讨饶道。
「欸?原来BOSS喜欢人家连名带姓叫他吗?那我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