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的哭声,纯真一如初降人世之婴无助的嘶啼。
是谁的哭声,悲哀得像是灰茫了一片的天地。
喂,别哭了啊!虽然俺知道俺爹娘死时俺没哭,甚至没钱请给他们哭丧的人,但你也不用事隔两个月再来为俺哭啊!行行好,别惩罚俺,折磨俺的耳朵了行不?
真的很痛啊,无论是这,还是那。浑身上下的,连同肉体精神的。
无来由地痛,都忘了,因何而痛。
怎么就,那么痛了?剧痛。
"醒来啊,醒来啊......小二子,醒来啊,别再睡了,好不好?是那帮可恶工匠的错,明明告诉我只要得到精确的数据,用最好的材料,就一定没问题了的。明明说是绝对精确的计算的,不会出岔子的......小二子,是他们的错啊,醒来啊,我已经帮你惩治他们了。不该醒来的人是他们呀。"
胸口温热,黏糊,潮湿。大概都能挤出水来了,这一定是导致俺现在胸闷的难受的直接原因。
但,听着,侧耳听着。又倏地觉得这哭声美妙起来,多么动听,像是善笛的能士在林间于山风溪涧的合鸣。静静地,用心地倾听着这份哭声,竟连剧痛都被此淹没了。不想从昏迷中醒来,因为还想再多听点这世间美好的乐色。
"就算......就算是你背叛我也不要紧了。我只要你醒来,我宁可是你带给我莫大的黑暗,也不要独自面对了,不想再在如同身处坐坐坟墓的行走,让我觉得连自己都变成了和它们一样的干尸。"
耳朵,大概轻轻地动了下。俺想声源便没有注意到这碎小的细节。渐渐辨听出哭声的这人是谁。但是他在说什么?说什么背叛......
还并没有做过咧。
"醒过来呀,小二子。我再也不将你当做马骑,当做纸鸢放了。"
这可是你说的哦?
"小二子,我命令你......不,是我想你......快点醒来啊。"
"小二子,小二子,小二子......"
"别......死啊......就算是背叛......也不要紧了,背叛......"
多么无助惹人怜的哭声,仿佛世间万物听了都会为之动容,配之那张正涕泗横流的面容的话,相信效果一定会好更好的,嗯。
可是,为什么会如此苍凉悲哀呢?那哭声渐渐停止了责骂反省和呼唤,不再言语,只剩下情难自禁地低声啜泣。
回荡在偌大空旷的宫中,也显得是多么清晰冗长啊。
手指兀自动了动,竭力挣扎着想要伸起手,不知是不是因为想去安慰那个正在肚子哭泣的小人儿,或是想去捏他一把好让如笼中的杜鹃般哭得再用力点,再动听些。
徒劳地试了三次后,手指被冰冷的小手掌覆上,那是比俺在冬天里还去湖里捞鱼时更冰的冷。
"小,小二子?你醒啦?你醒啦?!"
俺还没醒呐,喂喂,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拉俺,俺痛啊,俺的小祖宗哦,你忘了俺现在是身负重伤的吗?
实在是睁不开沉重的眼皮,更无法像个只是刚睡醒的人似的一把坐起来,转过头朝他粉扑扑的小脸蛋露出释怀的笑容,温柔更偏识趣地说一句,"嗯,我醒了。"
再配上伸手去拭揭他挂着的银涟的话,加一句,别哭了。相信效果一定会更好。
但这一切只仅限于俺的幻想,着实想逞强的,但真的除了几根手指估计是本能地跳动了几下外,再不给出能令人满意的反应了。
再过了一会儿,俺和皇孙都放弃了徒劳的运作。俺继续挺俺的死尸。一小阵的沉寂后却是听到了皇孙撒丫子跑出宫外的脚步声。
因为俺呓语着,无意识地说了一句,"俺冷......"
但这脚步声没离去多久,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下俺竖起了耳朵,能听辨出那不是皇孙的脚步声。不是说,这几日的服侍下来天天服侍着皇孙就说明俺有多在意皇孙,连他的脚步声都能辨别出来了。而是,这绝不是一个小孩能发出来的脚步声。
随之传入地声音,也着实证明了俺猜想的这一点。
有扇抵着俺的下颌道,"别装死了。"
说着,又毫不顾忌他人感受地一把扯起了俺,还硬是用扇撑开了俺的眼皮。
被强迫的睁开眼,于是一切暂时性遗忘的记忆又潮水般卷土重来。
哦,原来俺是从高空摔了下来啊,真好,看,俺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已经无生命之忧了吗?
看到的第一番情景是模糊的一片青色,模糊的事物变得熟悉起来,这竟然是在青阳宫而非御医院,更非北茧阁。
那么,俺睡的床是?......俺记得青阳宫就只有一张雕刻精细的檀木床。
然后是挡住俺大半个视线的那淡湘色的人影。
"不过是个小小的太监,胆敢睡在皇长孙的御床?!"
迟钝缓慢地抬上头去,看说着话的人是谁。
抬了头才察觉,急攻来而的一阵晕眩,所有的剧痛都在看到眼前人面目的刹那复苏。
该下床请安的吧?
这么想着,下意识地勉强身体动起来。效果却毫不明显,反显出一种故意傲视眼前人赖在床上不肯下来的感觉。
"太子......"徒劳地只是变成从喉间发出两个简单的字。
大概不用抚额都能猜到现在自己的病情是怎样了,所谓雪上加霜......
别说是你奇怪,俺也奇怪啊,为什么俺会是躺在青阳宫?!受了这么重的伤,就算没资格驻留御医院,也好歹让俺回自己的老窝躺着吧?那样,大概也许还会有几个觉得同病相怜的同门过来照料俺下,等小杏子工作完了相信他也一定不会很没良心的。
但现在,把俺半个脑袋都躺进棺材了的扔给一个六七岁不懂事的龆龀小娃算什么啊?!是放弃俺了吗?打算榨尽最后可利用的价值,留个活死人好给他玩玩?!
但显然太子是非常体谅俺这种奴隶阶级的苦劳的,所以他在下一刻就非常豪迈地帮了俺一把,解了俺的当务之急。
他一把把俺从床上拽了下来。
嗯,果然还是这张冰凉地板的感觉更适合俺现在的身体。那温软充满尘与木和散着淡香棉絮之味的床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没躺过时,还一直很向往来着。果然现实总是残酷的,打破一个个美梦,最终打击得人连梦都不会做了。就在成为大人时。
从他蹙的眉,可以看出他对俺的失礼感到的不满。
他没再待在床边,而是走向了外厅。俺摇晃着自然跟了出去。
不知为何他来了,不知事态会发生怎样。
眼前这个,曾经想过,如果实在待不到苍旻皇身边的话,那么能被安排到他太子身边也不错的,人。
他转过身来,俺随之停下脚步。
看得清,他眸中暗隐的怒意,比深色的深海还深。
始终不解额间眉宇,像是无意中打得解不开的死结。与以往看到的那幅大多笑亦风流的嘴脸不同。
"上次的账,还没找你算完。还记得吗?"
像是没事找茬般的开场白。
"什么......账......?"毫不掩饰地道出了自己的疑问,头脑混乱只剩下如一坛被煮干了的酒,而器皿却被主人忘记了,还一直放在火上,烤着烧着,任其饱受煎熬。又或者,是那主人故意的也说不定。
坏掉了的,或只是用过了的,便随意丢弃,这是权贵人最嗜好做的事了。
他笑,不明其意。
"听说羊儿常将你当牛马骑是吗?不知会上的纸鸢当的又是如何滋味?"
是突然跳转了话题吗?还是说和他之前的提问有联系的话语?
烧痛的头,连简单的判断都做不到了。
"小的是人。"
一定是真的烧昏了头脑,才不紊不乱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感觉到喉头的蠕动,却只有头脑的烧痛。
他又凑近俺,这使他在看来面目不清如同鬼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被他轻而易举的抓住。
像是再随意不过的动作,被捏紧的衣襟却又让俺感受到快要窒息般的痛苦。
"人?哈,你真是我第一个会如此自称的太监。不过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太监不是人,是奴隶,是牛是马。你该,因为羊儿做的一点都没错。"
"他说过不会再把小的当牛马使了。"
混乱出口的话语,没经过大脑。俺咬唇,因为显然衣襟口的力道又被重重加深。
"他说过?"
"抱歉地回太子,太监是人,小的是人,更是个男人。"突然兽禽的殊死一搏般,丧失了人的理智。
"呵,连自己灵守都甘愿丢弃的,还算是个男人?"如同听到了本纪年最好听的笑话,感到他因感到好笑将要捧腹而不自禁颤抖的手。
"与肉体无关,与......灵魂有关。纵使没有灵守。"不知何来的坚定的语气,想,要是俺真还有一丝清醒半点理智,就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绝对可以要了自己命的话了。所谓心声,便是不可讲出来的话,如同只限妖精耳间传颂的禁忌。
瞧,俺现在是在干嘛?是在......
"小二子!"
然而,还算上天是眷顾俺的,刚在耳边萦绕不断的天籁之音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像不是他该有的鼻音。
掉落在门槛的棉被。
飞跑过来的幼小身影。
倏地打断太子的手,挡在了俺的身前。
有一个不稳,差点像后倒去,却被他的小手紧紧握住。
松开,张开双手,又现出那个动作,像是在老鹰面前的保护鸡仔的鸡妈妈。
喂,是不是弄错主宾关系啦?
"堂堂皇长孙,竟为一小小太监,挡其身前,与本太子横木竖目,成何体统!"
毫不犹豫,迅疾如风地打下来的一个巴掌。
只惊起衣袂的翻飞。
还有响彻耳畔的一声,真是......响得快让俺耳聋了。
"......"
就算俺并没有资格来保护你,就算你是主俺连宾都不是,但该挺身在前的那个人,还是俺,不是你。
就如俺誓约的那般。
咬牙,能感到漫延开口腔的血腥味。
"就算没有灵守,也是男人,也是男人!"并没有加重语气加重声量,一个人可以被自己的定位,但也不能没定位的太过了。只是,坚定的,闷声闷气的。
"不准你动--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反而是被俺保护在俺身后的皇孙发出的。
"他是我的人!永远!"
"夫使为余鬼!即刻!"
"够了!"
病醒,真真假假
有个飘忽的声影,应声倒下。
嗯,这样最好了。因为俺既不是你的人,也不想成为你的鬼。
"御医!"
"传御医!"俺总是很佩服帝王身边的太监总管,在俺眼里他们比千里马还厉害的多,总觉得他们是能一吼千里的。
幸运,俺只这样在心里庆幸到。
与其为自己的悲苦感到哀怜,不如苦中作乐,才能绝处逢生。
并不是被那话吓倒的,也不至于是被打到的或是被烧昏倒的,而是俺装倒的。
这样就能最好地解决问题了吧?以万分自然的姿态。
因为俺既不是你的人。
也不想成为你的鬼。
蹉跎的御医拎着个医箱屁滚尿流地匆匆跑来了,听到他冲过头而被门槛处掉落着的棉被绊到的声音,连忙站稳后惊慌失措地道着"失礼了失礼了。"
苍旻皇并为怪罪,这是自然的,因为他现在要救的是与他而言毫无举足轻重的一个奴才,而非掌上明珠或是倾国美妃。
苍冥皇并未多留,连门槛都未跨进,见御医来了,唤了声太子便走了。太子沉默了下,也响起离开的脚步声。
不知是他路过?不,不会是他路过,青阳宫口可不与任何过路相通,那么他是......不免地想入非非,想入,是否纸鸢一物当得恰好摔得值得。
没被弄到床上,就地治疗起来。粗糙的手捏开俺的眼皮,又用竹板撬开俺的口压住俺的舌。
然后露出惊喜的神色,"恭喜皇......"
"先让他睡到床上再说吧。"
如果俺现在能不继续装,睁开眼,俺那估计就能看到一幅要多生动又多生动的,一个小儿撑扛着一个体积足以压死他的"庞然大物"往里厅拖去的如同笑话书里描述的壮景了。
你的错,都是你只要一个仆人的错!看俺等好了不好好教育你!
许是御医惊喜后更是惊讶,在原地愣了好久,直到皇孙都把俺拖到底榻上了他才又提着医疗箱跑过来。
"林太医张太医陈太医赵太医钱太医呢?"御医便检查着俺的身体伤势,皇孙这才询问道在他眼里似乎在才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因为语气中已冒出些许愠色,"前几天是他们五位太医给小二子治的伤。现在小二子好不容易醒来又晕过去了,他们不来一个这样妥当?"
"回皇长孙林太医和赵太医给巩妃娘娘看头疼去了,钱太医被辽妃娘娘遣使着在挑选几味难弄的滋补药材,陈赵二位和其他好几位去了楼兰公主娉婷娜妃娘娘那,喜是有喜啦。"
"混账!他们......"皇孙一拳敲在在了床栏上怒骂道,但随即又咬了唇忍怒道。
被撑开的眼睛,能看到这样一副似令人伤感的画面,假若除去他眸中那令人胆寒的怒,不更像是杀,的意的话。
御医自然也很被吓到了一下,打了个哆嗦,当做什么都听见继续诊治俺。从一边的医袋里翻出数根长针扎俺的太阳穴和周围穴位。
"他已脱离险境,应已无大碍。卑职再给他开几副能另加速痊愈的药吧。只是他的身子骨略显薄弱,不知可否要加些滋养身息的补药?"御医提笔快速的方纸上来来回回,写了一半时停下来问皇孙道。
"要,但别太好了,我怕身体受不住。"
"好的,请皇孙放心。"御医继续写,"他既已能下地走路,皇孙便该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大致卑职也从林太医那听说了些。毕竟已十日,且所幸伤得并非粉碎性。"
"嗯。"皇孙点了下头,拿过御医写完的配方看了下,又交还与他,"去抓药吧,分别是需几时辰,过后我亲自去取。"
"这恐怕......"
"那你就让林太医亲自送来。"
"是的......卑职告退。"
俺能感到他已全然出了一身冷汗。一个不惑,于一个齠龀。
等太医走了,再装也就没什么好玩的人,过了一会儿俺便装作自然地醒来,省得不识趣又被这顽童当做活死人玩弄。
缓缓地坐起身来,看到皇孙竟在床榻上打盹睡着了。真是不是小孩的天性啊,总是哭过了就是睡。等睡醒,就又什么事都没了,简单的可以,唯有在这样不容改变的天性上。
假若发现死穴,又是好不容易发现的,又怎能忍得住不好好利用呢?
但只是俺轻微的动静,皇孙就警醒了过来。
睁着眼看着俺。
俺像是被发现了做坏事的登徒子一般,顿时也被他张大得过分的眼睛瞠住了。
然而,他却"哇"地一声,竟扑了过来,一个不稳,把俺重重地扑倒在床上。
并没有痊愈的伤口,又一次重创,疼得龇牙咧嘴。
皇孙没有发现,俺也从不舍弃他这个眼里唯有自己的小儿会去注意到别人什么更没妄想过他会去体谅甚至照顾帮助别人什么。
他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的感受。
就像如果有一个人对你好,每天悄悄地塞过来早点,在你窘迫时出手相助,但她真的是在全心全意地对你好吗?不,不是的,她只是为了寻求自己幻想中的梦,做着自以为或浪漫或有趣的能满足自我的事。
顾的只有自己而已,自己。
俺知道皇孙就属于这一类人,甚至可以成为他们的代表。
在她以为你需要帮助时,给你的爱心。在真正需要帮助时,她全然可以视而不见。
只在于她乐意否。
但就这样被扑倒在床上,而他就一个劲的哭,还真是怪尴尬的,不知该怎样打破这令人难耐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