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不敢与他对视，别过脸，不吭声。

沉默地对峙了一阵，傅明“嗤”笑出声，松开双手，插回自己的裤袋，对叶修说道：“一起回吧。”

松了口气，叶修低头答道：“恩。”刚走了两步，忽然身上一振，撞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傅明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搭上叶修的肩膀：“走吧。”

没有解释，没有说明，叶修任他拥在身边默默走着。

空旷的校园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路灯将两道影子拉得老长，夜风里白色的生灵们从他们身旁拂过，四处游走纷飞，飘渺空灵，如在梦中。

叶修最近突然变得很焦躁，说话语气很冲，让宿舍成员退避三舍，问他，只说是考前焦虑症，不过大家一致认为是因为被单独叫去与张导面谈。其实真的是考前焦虑，叶修现在一点复习的心情都没有，连QQ签名也改成了“混蛋！！！！”，一上线立刻有人很自觉地从QQ上跳出来慰问他。

海纳百川：哪个混蛋？

鸭掌水上飘：神经病混蛋王八蛋

海纳百川：这么受刺激？

鸭掌水上飘：你站住，不准跑，让我骂一下

海纳百川：站直了，来吧……

鸭掌水上飘：%￥#&%￥#%&××

海纳百川：难道你线上只有我一个囧

鸭掌水上飘：还有一个

一锈到底：谁混蛋

鸭掌水上飘：与你无关

一锈到底：那我下了

鸭掌水上飘：不送

鸭掌水上飘：混蛋——去死——

海纳百川：还没完！

鸭掌水上飘：太过分了

海纳百川：我去图书馆了，QQ开着，随你骂

鸭掌水上飘：丫个呸的王八羔子

叶修一个人在网吧对着刘世洋的QQ正骂得痛快，手机不识时务地震动起来，一看，是方佳莉，还是那句老话：在哪里。

叶修特想回一句与你无关，又想想罪不及他人，何况是小女生，便回道：在网吧。

到图书馆来吧，我等你。方佳莉道。

叶修于是下了线，磨磨蹭蹭结了帐，磨磨蹭蹭下了楼过了马路穿过校门走到图书馆，方佳莉正等在门口，见了他笑道：“你倒是悠闲，考试也不着急。”

叶修闷闷答道：“急有什么用，急也念不进去。”

方佳莉早占好了座，拖着叶修过去，从包里掏出一叠笔记给他。方佳莉版的笔记字迹工整，要点明确，向来是考试必备之法宝，每逢考试班上几乎人手一份，叶修也不例外，不想这次竟得本人亲自相赠，感觉……实在复杂。叶修道了声谢，便对着笔记默默看起来。

果然，看不进去。

混蛋！！叶修在心里狂骂，居然在这种关键时候，对他做出那种事，还连一句话也没有，拍拍屁股就走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当然不会傻到自己去问，但是不问……他念不进去！念不进去——他会挂科！！

虽然叶修为自己的考试忧心忡忡，不过事实证明压力的作用是伟大的。虽然偶尔会走神，偶尔会突然跳脚，但眼不见心不烦，总有平静下来的时候，更何况有才女方佳莉从旁督促，磕磕巴巴地也总算考过了。

从那天晚上一直到暑假结束，傅明都没有出现在叶修面前，叶修于是彻底平静下来，开始鄙夷自己曾经的胡思乱想。大概是他误会了什么吧，自己也太自以为是，居然搞出这样的乌龙，若是被傅明知道，怕是满口白牙通通都要笑掉了。

暑假期间偶尔傅明会发来几条无关痛痒的短信，叶修都一一严肃谨慎地回了，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自自然然地过日子不知道有多么舒心愉快。

15

傅明最近比较忙,忙着找兼职和实习。这个暑假宿舍里四个人全都没有回家，有的在准备考研，有的和他一样准备找工作。

选择专业的时候目光短浅，只凭着一时兴趣义无反顾地挑了这个，念书的时候专挑些没人看的冷门书以为老子天下第一，在咨询中心打了几天工就把自己当专家，结果找工作的时候才发现不过是只菜鸟。

网上投出去的简历几乎都没有收到回复，唯一一封回信只有一句话：“您的情况不符合我们的要求”，连卖弄才学和色相的机会都没有。

说来倒是自作自受，由于眼光太挑剔，大学三年下来竟没有积累下来多少社会人脉，至于同学，同学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能关照得到他？傅明在屡次受挫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座城市里不过是一株无根的浮萍，没有可以依靠仰赖的人。

无法忍受碌碌无为的生活，又找起了兼职，家教发传单洗盘子做调查他早干得腻了，但还可以继续干，打发时间再赚点钱。

盛夏的城市像一座蒸笼，白花花的太阳挂在头顶，来去匆匆的人们像是一群走不出迷雾的困兽。在公交车站站上五分钟便汗流浃背，傅明深深吸一口万恶的汽车尾气，给叶修发了条短信：今天真热。

叶修回道：哪天不热？

傅明笑道：你要常给我发短信，我就不觉得热了。

叶修怒道：有病。

傅明忽然大笑起来，引得等车的人频频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

热气穿过阳台张牙舞爪地扑进宿舍，宿舍里只有一台风扇，高高地吊在屋子中央，某个女生曾经在这里挂起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风扇扭一圈大约要花一分钟，四个人平均每人要间隔45秒才可以享受15秒的凉风，不过幸好楼层高，热是热了点，不至于闷。

四个人每天晚上轮流出去买西瓜，在阳台围成一圈一边吃西瓜一边吹风，顺便打升级，有时候会听到对面阳台的女生打电话的声音，或者看到她们在楼道里跳绳。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学校说宿舍这么安排是为了人性化管理。然也。

日子其实满滋润。

但今晚只剩他一个，其他三个还没有回来，他便倚在床上给叶修发了短信：今天有点累。

立刻就收到回信：好好休息。

他说：想你了。

回信道：好好想吧。

标准的叶修式的答案，傅明看着回信不自觉笑起来。这孩子刚来学校的时候多么青涩可爱，看他的眼神满满的都是钦佩和崇拜，让他很是满足，结果不到一年翅膀就硬了，敢跟他顶嘴了，还居然瞒着他交了个女朋友，居然还胆敢躲着他。

躲啊，小样你躲啊，看你能躲多久？傅明阴笑起来。

叶修下火车时突然打了一个冷颤，接着就看到傅明拨开人群向他走来，白衬衫西装裤，刺型寸头满面春风，忒是扎眼，老远就冲他打招呼：“我在这里。”

叶修迎上去问道：“你是不是上班路过火车站。”

“当然是特地来接你啊。”傅明说着接过叶修手上的行李。

叶修怔怔然看着走在前方的人，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句俗语：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霎时间警钟大作，平静了一个暑假的心情又开始动荡不安，忐忐忑忑地回到宿舍。

宿舍里其他人早都来了，见叶修后面还跟着个提行李的傅明，齐声喊道：“哇！”

傅明冲他们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对叶修说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喊你吃饭。”

傅明走后，宿舍里人又异口同声“哇”起来。

“哇什么哇。”叶修一边铺床一边低着头不自在地说道。

“小四，你这个师兄对你很不错啊。”舍长同志道。

“何止是不错，连我们宿舍自己人都比下去了。”二毛同志道。

“哎呀，我忘记问吴晓蕾什么时候的火车了。”三德子猛地一拍脑袋，后悔不迭。

叶修便指着门口对他们说道：“还不跟人家好好学学，帮我打盆水，哎哟妈呀真累。”

新学期新希望，叶修的希望就是，做点兼职赚点钱买台电脑。就这么简单。

首选当然是家教，他学的会计，高中的数理化都难不倒他，印了一打的宣传广告，骑着自行车在附近的宣传栏里乱贴一气，与管理员玩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他喜欢看人从宣传栏上费劲撕下他的广告，再趁人不备重新贴一张。

空闲时会陪方佳莉逛逛街，日子忽然充实起来。

那天傍晚他和方佳莉正拎着一堆东西回学校，半路碰到了傅明，一路走过来一路眼睛直盯着方佳莉挽着他的手。

“呵呵，陪女朋友逛街啊。”傅明笑道，眼睛还不离方佳莉的那只手。

叶修竟然担心此人会突然发作，做出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情来，不由自主地就把手抽出来，对方佳莉介绍道：“傅明，我师兄。”

方佳莉冲傅明微微一笑，傅明这才缓了脸色。

“现在有空吗？”傅明问叶修，“有事跟你说。”

叶修皱了皱眉，还没问答，又听傅明对方佳莉笑道：“不介意吧。”

方佳莉摇摇头，对叶修和傅明笑道：“那我先走了。”就一个人拎着一大袋东西回去了。

叶修就这样半路被傅明劫持走了，走了老远，傅明还是一声不吭，叶修忍不住问道： “啥事，说吧。”

“找个地方再说。”

两人便默默走到心理咨询中心，早过了开放时间，大门紧闭，叶修暗自欢喜，却见傅明慢条斯理地掏出钥匙利落地开了门，转头对他说道：“进来吧。”

16

“啪啪”打开日光灯，顿时照得房间里一片明亮。叶修环视一圈，一阵子没来，这地方还是老样子，那张桌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散射着白光。

“坐。”傅明道，给他倒了杯水。

叶修接过水依言坐下，沙发还是那个沙发，一点没有变得更柔软，大概平时也没什么人坐。

傅明自己也倒了杯水，在他隔壁坐下，问道：“周末有没空？协会打算去海边玩。”

“周末有家教，再说你们协会的事，我去凑什么热闹。”叶修摇摇头。

“你找了家教？”他什么都不知道，怪不得最近总没见他。“请个假吧？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出去玩了。”

叶修吃了一惊：“什么意思。”

“我要搬出去住了。”傅明道，“住季如川那儿，找了份实习，他那儿近点，他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别的人他也不会让住。”

“哦。”叶修点点头，“那样也好。”

半晌又问：“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噢，论坛上。我经常发贴，他经常回贴，说话很有意思，互相看得顺眼，就认识了。”

“哦？心理论坛？”

“不是，同志论坛。”

叶修无意识地抓紧了杯子，笑道：“呵呵，你不是对同志有兴趣吧。”

“要不要做个测试？”傅明问道。

“什么？”

傅明打开电脑，从IE收藏夹里调出一张页面，叶修看到标题写着“测试你是否是同性恋”，失笑道：“你们还收藏这个。”

“工作需要。”傅明按着他坐下，道：“试试。”

“不用测，我不是。”叶修边说边做题，做完以后点了提交，结果出来——您是双性恋。底下一堆对双性恋的解释。

“这个不准吧。”叶修甚是怀疑。

“绝对是权威测试。”

叶修转头问道：“你测的是什么。”

傅明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叶修顿时有些慌乱，支支吾吾问道：“知道什么？”

傅明笑道：“在季如川家你就知道了，不是吗？中午吃饭的时候你的眼神就不对劲，看季如川不对劲，看我也不对劲。”

“我没有。”

傅明伏在叶修耳边问道：“你一直在躲我，是讨厌我？”

“我没有。”叶修大声道。

傅明却不放过他，继续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对你……”

“我没有。”叶修猛地站起来，离开位子，在离傅明一米外的地方站住。

傅明站在原地看着他：“你若是讨厌我，明说就好，我还不至于这么不知进退。”

叶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我真的没有。你别乱想。”

“那周末……”

“周末我看能不能请个假。”叶修妥协道。

周末叶修跟着傅明去了海边，大伙儿围成几圈蹲在海边烧烤，因为细沙多，好不容易烤熟了一个吃进去满嘴“咯崩咯崩”的，难以下咽，大伙儿便失了兴致，各自散去。

协会里的人有带家属来的，有光棍一条来的，就傅明带了个师弟过来。不过傅明向来做事离谱，就算他跟别人说这他跟叶修有什么暧昧关系，也没有人会觉得特别吃惊。倒是叶修自己觉得有点不自在。傅明看在眼里，便带他往人少的地方去。

秋高气爽，碧波万顷，海风徐徐，浪声滔滔。叶修脱了鞋跑到海里，张开双臂享受这天高海阔，正自惬意非常，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大惊之下就要还手，却听傅明笑道：“You jump,I jump。”顿时大窘。

傅明抱着他冲远处的一个师弟喊道：“帮我们拍一张。”

叶修闻言，急着就要挣脱。

傅明又大声道：“好，就这样拍。”

那师弟也喜欢追求自然态，当下不等叶修摆好姿势就按下快门，兴高采烈地拿过去给他们看，叶修一看立刻要求删除，回放里他正张着双臂仰着头极没形象地叽叽歪歪，而傅明则笑容优雅地托着他的双臂。

“不行，删掉。”叶修道。

“那就重照一张吧。”傅明对那师弟笑道。

于是两个人摆好姿势又重照了一张，这张照片后来在心理咨询中心广为流传，成为招揽新人入团的必备法宝之一，用宣传语上的话说——本协会很有爱。

不过当时叶修并没有预计到如此严重的后果，只是异常鄙夷地对傅明说道：“你很变态。”

“唔……我喜欢这种赞美。”傅明笑道，一边用脚在沙地上竖着写了“叶修”两个字。

“无聊。”

傅明看他一眼，又在叶修旁边写了“傅明”两个字。

两个名字并列在沙滩上，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叶修便在“傅明”下面写了“很变态”三个字。

傅明见状挑了挑眉，在“叶修”下面写了“很可爱”三个字。

“无聊。”叶修又道，用脚把这些字抹平，往前去了。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艘废弃的渔船，旁边聚集着很多生灵，让他感到很好奇。

“叶修。”傅明在他身后喊他，“搬出来一起住吧。”

叶修的脚步顿了顿，道：“不方便，我还要上课。”

“那周末过来玩吧。”

“再说吧。”叶修叹了口气。重要的是为什么？他需要一个答案，或者理由。

“让季如川炒几个菜，学校里没什么好吃的。”傅明道。

“挺麻烦的。”

“做完家教正好过来。”

叶修摇摇头：“还是算了。”

“我会想你。”

“那就回学校。”

“学校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

“这个不方便。”傅明拉过叶修靠在渔船上，托起他的下巴，自诩为帝王般以君临天下的气势准确无误地圈占土地并且，开疆拓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