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命清高有两种，一种是傅明的心中无人型，另一种便是季如川的目中无人型，他向来我行我素，不会因为叶修是傅明的朋友而特别礼遇，他这一笑，鄙夷的神气毫不掩饰，傅明担心叶修不痛快，果然听叶修不屑地笑道：“画给你自己看，又何必办什么画展。”

“叶修。”傅明截住他的话，叶修却自顾说下去，“你信在天之灵吗？你信不信她也在看你的画？不过可惜，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叶修笑起来。

季如川闻言大怒，出手便要打叶修，被傅明眼疾手快地拦住，冲叶修骂道：“你怎么跟季哥说话呢你。”

叶修见了季如川气急败坏的样子，越发笑得开心，伸出食指指着某处：“我告诉你，她就在这里看着你，可是你信吗？你不信，她看着你，可是你他妈的什么也不知道，你他妈的还装圣人画画，你他妈你是画给鬼看你知道吗！”

季如川发起狠来，傅明使了吃奶的劲两只胳膊缚住季如川，季如川指着叶修怒道：“傅明，你这个兄弟真他妈不是东西。”

“季哥，你别理他，小毛孩，刚找了个女朋友，情绪丰富。”又对叶修骂道：“你少说两句。”却不敢说什么“快点给季哥道歉”之类的话，他知道叶修最听不得这句话，说了这话他铁定更来劲。

“屁，我看他他妈是失恋了来我这撒气来的。”季如川哼哼骂道。

叶修冷冷哼笑，季如川的那一团正焦躁地跳来跳去做无用功，那么他自己头上的这一团又算是怎么回事？曾经沧海难为水，既然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何必念念不舍。不过好在，他眼睛好使，他自己的那一团看得见，没有辜负别人，又或者，其实不是人。

他看了看季如川和傅明扭打在一起的样子，心情大好，扬起嘴角绕过墙角去看其他的画去了。

一幅一幅看过去，时间就到了傍晚，这些画里有的画了好一些日子了，有山有树，色彩丰富，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刚刚那幅，有山没树，黑白灰。

告辞的时候季如川看也没看叶修，拉着傅明道：“晚上一起喝酒。”

傅明便对叶修说道：“要不，你先回吧。”

叶修心里骂了季如川一句，对傅明说道：“我等你。”抬眼问季如川，“不介意吧。”

季如川冷冷道：“那就一起吧。”

饭馆里，季如川与叶修面对面坐着，傅明坐在中间，桌上摆着满满一桌菜，季如川要的白酒，亲自给叶修满上一杯，又拿起自己的酒杯对叶修说道：“今天第一次见面，干了。”

傅明笑道：“我替他喝吧。”伸手探向叶修的酒杯，却被季如川架住：“你是他爹啊你替他喝。”

叶修从两只手的下方端过酒杯，起身对季如川说道：“初次见面，这杯我敬你。”说罢一饮而尽，烈酒辛辣入喉，他强笑了笑，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举向季如川：“你大我小，这杯还敬你。”又是一杯下肚，叶修长呵了一口气，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三杯为敬。”

季如川看完他的动作，气也消了，道：“还你三杯。”亦是连饮三杯，与叶修各自坐下。

季如川是存心买醉，与傅明你一杯我一杯喝得不亦乐乎，酒酣耳热，季如川大着舌头对傅明与叶修说道：“小周老爱粘我，烦得不行。你们也知道，我要画画嘛，他呢，一到中午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吃饭，我没画完怎么吃呢？”季如川摊着双手气愤地说道，“他居然还老催我，我没理他，他就打饭回来，说我什么时候吃，他也什么时候吃，他他妈还逼我他，让我怎么画你说！”

“晚上也是，我跟他说，人活着不是为了吃饭，整天就跟我说要按时吃饭按时吃饭，烦不烦。”

“烦！太烦了！”傅明趴在桌上点头附和，叶修靠着椅背看他俩耍酒疯。

“他没我不行他，我让他往东，他绝不会往西，你信不信。”季如川傻笑起来，“那天啊，我一个哥们过来，我跟他喝酒，喝多了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呵呵呵……然后我就给他打电话，让他过来接我……他就过来了……”

季如川说着笨拙地从裤带里掏出手机，对傅明说道：“我打给你看。”于是就拨了个号。

叶修的手机震了震，拿起来一看，是舍长同志发来的短信：“查房速归。”

叶修回道：“谁爱查让他查去。”关机省心。

季如川将手机放在耳边听了听，又拿下来，在傅明眼前晃了晃，傻傻笑道,“他他妈的还给我关机。他从来不给我关机，他这是知道我喝醉，他生气了。”季如川用手指敲着桌面说道。

傅明摆摆手笑起来：“你这个不灵。看我的。”说着掏出手机也拨了个号，道：“我让我师弟来接我。”

叶修猛地颤了颤，却见傅明也拿下手机，对季如川傻笑道：“他他妈的也关机。他也不理我。”

傅明转过头问叶修：“你说他为什么不理我了？”

盯着叶修看了会儿，傅明忽然认出他来，笑道：“哦，原来你在这儿，走，我们回去。”歪歪扭扭地就要站起来，叶修按住他，叫来服务生买单。

季如川又笨拙地掏出钱包丢给叶修，道：“我有钱。”叶修也不跟他客气，反正他自己也没带多少钱出门。

他把季如川扶起来，傅明在后面大声说道：“不准扶他，过来扶我。”叶修心里翻了个白眼，把季如川交给服务生，他扶着傅明出了门，叫了辆车，回学校是不可能了，便问季如川：“你住哪儿？”

季如川含含糊糊说了一串地址，叶修没听清，司机却是听明白了，吩咐了一句：“别让吐车上。”油门一踩开了车。

下了车以后季如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住处，指着这座说是那座也像，叶修只好对季如川头顶的那一团说：“你带路。”那一团迟迟缓缓地飘起来，叶修便一手扶着一个跌跌撞撞地跟在它后面，到了住处又从季如川裤带里摸出一大串钥匙，试了好几次终于进了门。

开了灯发现季如川的住处实在狗窝得很，两室一厅被糟蹋地没有容身之地。将两人一个一个拖进去扔到床上，伺候他们脱了鞋，盖上毯子，自己去冲了个冷水澡，便窝在沙发上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九点多了，见那两人还在睡，也懒得叫他们，自己下楼买了早点，窝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吃完了，又自己找了几本杂志来看，季如川顶着鸡窝头从卧室走出来，半眯着眼对他说道：“周周，电视小点声。还有，我中午想吃番茄炒蛋。”

说了半天没听见反应，连哼都不哼一声，季如川抬眼看过去，见沙发上竟窝着叶修，愣了愣，低声骂了句“操”就进了厕所。

过了一会人傅明也趿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出来，见了叶修笑道：“早啊。”

叶修瞪过去一眼，傅明被他这一眼瞪得竟有些心虚起来，讪讪地走到厕所门口，又被门挡住了，一时来了气踢着门喊道：“你他妈快点。”心中却道这叶修越来越没有师弟的样子，竟然还敢瞪他，转过头又对叶修傻笑道：“你先坐啊。”

13

午饭由季如川自己张罗，傅明和叶修帮着他把屋子收拾了一番，一脚踩下不是报纸就是什么箱子，饭桌上还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的碗筷没洗，不是他们俩勤快，实在是如果不收拾就根本吃不了饭。

客厅的东西只管乱放到另一个房间，让季如川什么时候兴致来了自己收拾，叶修把杂志什么的往书桌上一堆，看见桌上摆着一个相框，随手拿起来看了看，忽然一个激灵，照片里，季如川搂在怀里的那个，叶修又拿近仔细看了看，确定他是个男的。

傅明在门口喊他吃饭，他慌乱中一下子将相框压在桌面，大声答应一声，见傅明没有进来，忙又将相框摆回原来的位置，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季如川做了四个菜，叶修尝了尝，实在不咋滴，不过也没得挑剔，这已经是他们三个中最好的水平。

见叶修低头猛吃番茄炒蛋，季如川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把筷子伸过去，夹了条长青椒放到叶修碗里，道：“尝尝这个。”自己舀了一勺番茄炒蛋放在自己碗里。

叶修抬起头默不作声上下看了季如川一会儿，上面看的是那一团，下面看的是季如川，看得季如川几乎又要恼羞成怒，这才低下头咬了一口青椒，青椒里面被掏空了，塞了碎肉末，工艺还挺繁琐，叶修想，就是难吃了点。

吃完午饭叶修和傅明回到学校，宿舍里的人见了他，狂问他昨晚到哪里去了，叶修不胜其烦，蹭蹭爬上床，说了句：“网吧通宵。”接着倒头就睡。

睡得正香，手机大震，叶修这才想起来，这手机会自动开机，顿时有些后悔，拿过手机一瞧，却是方佳莉发来的，喊他一起吃饭。

“你自己吃吧”叶修回道，正要发送，忽地想起昨晚季如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又把那些字删了，改道：“过10分钟，楼下见。”

方佳莉是他们班的才女，一开始叶修跟宿舍人说他跟方佳莉在交往，宿舍人还不相信，当他白日做梦，他当然从来没有做过这种梦，因此当时方佳莉跟他说这个事的时候，他还懵懵懂懂地摸不清楚状况，他甚至，好像没怎么跟方佳莉说过话好像。

他说：“这个……我们还不太熟吧。”

方佳莉“噗”地就笑出声来，大概是惊觉自己笑得有些过火，又伸手掩了掩嘴角，对叶修说道:“处一处不就熟了？”

他还是不明白：“不了解，也可以喜欢吗？”

她笑道：“你很好，真的。”

他默然，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尤其不知道如何拒绝一个女生，只好拖延道：“我考虑看看。”

回校的路上傅明告诉他，拒绝女生，通常要这么说：“你值得更好的，我配不上你。”

傅明果然是专家，可惜指导得晚了，他现在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虽然处得有些平淡，但有责任。

责任？叶修惊觉，这不是他向来最讨厌的词吗？原来他也成了虚情假意的一员，但是谁知道呢，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适应了。

吃饭的时候方佳莉果然问他昨晚去了哪里，他照旧答道在网吧通宵，方佳莉皱起眉头：“你不像是会在网吧通宵的人。”

叶修笑道：“我其实，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方佳莉也笑道：“没关系，慢慢来。”方佳莉有两个酒窝，笑起来甜美可爱，二毛曾说他艳福不浅，他却想到红颜多薄命，他果然，是个悲观的人啊。

周末晚上有年级例会，今天他唱主角，走进教室时班里的同学都纷纷向他看来，他自然地冲他们笑笑，走到自己位子上坐下。

辅导员先是一番老生常谈，听得他昏昏欲睡，撇头看舍长正认真地做会议记录，心中甚是钦佩，忽然听麦里念到自己的名字，他振了振精神 ，听张导对他进行年级通报批评。周围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目光通通名正言顺地扔过来，他恍惚觉得熟悉。听辅导员还在没完没了地解释夜不归宿的危害性，将整个教室训得沉寂憋闷，他腾地站起身。

宿舍人惊讶地看着他，辅导员也停下来看着他，然后全年级的人都转过来看着他，他对辅导员笑道：“老师，我出去透口气。”

装作没有看到方佳莉拼命冲他使眼色，装作没有看到辅导员眼中的不豫，不待她恩准便拎起背包扬长而去。

拖着背包在校园里呼吸着夜晚的空气，经过小卖部的时候买了包烟，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心理咨询中心门口。过了开放时间，这里一片漆黑，他靠着树坐下来开始抽烟。

手机又震动起来，他掏出来恨不能把它丢得远远的，不过没有这种财力，一眼瞄过去，却是傅明发来的：我在操场，出来跑步吧。

他笑了笑，回道：我在开会。

傅明道：还没开完？那我等你。

他想了想，回道：一会儿要跟她去买东西。

傅明道：人性重要还是异性重要。

他道：当然是异性。

傅明道：我到你教室门口等你。

他不再回信，他爱去哪等哪等，反正等不到他。

傅明确实真的到叶修他们开会的教室等他，眼见得教室里有人出来了，他便一个一个看过去，天黑，只能模模糊糊看个大概，却没见着叶修，傅明便大声叫起来：“叶修！叶修！”他打赌以叶修的性格，肯定会冲过来堵住他的嘴。

但是没有。

走过来一个铁塔般的男生，后面还跟着两个人，站到他面前问道：“你找叶修？”

傅明点点头。

“叶修翘会先走了。”

“不会吧！”傅明惊叹，又看向铁塔，“你是，叶修的舍长吧。”

铁塔高兴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是啊，你难道是那个师兄。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傅明眯起眼，乐呵呵地拍上铁塔的肩膀，爽朗地说道：“你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14

烟头的火光明明灭灭，在阴暗的夜色中格外显眼。叶修坐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又来到这个地方。白天的时候这里就不热闹，到了晚上更只有些生灵在漫无目的地飘飘荡荡，是个连花香也懒得飘过来的地方。

方佳莉发来短信问他现在在哪里，他盯着手机屏幕发了一会儿呆，作为男友他大概应该说我在XX等你之类的话，作为叶修，他回道：让我静一静。

方佳莉便没有再发短信过来，她一直对他很宽容。

呼出最后一口烟，看它慢慢上升直至消融在夜色中，叶修将烟蒂往草地上一按，撑起身准备走人。

绕过树干走出来，昏黄的路灯光照出一地朦胧，不远处一个人正缓步向他走来，走近了，对他灿烂一笑：“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问。

“这个嘛……” 那人仰头想了想，笑道，“我有心理感应。”

“切。”忽视掉莫名其妙袭来的感动，叶修道，“我今天不想跑步。”

“听说你刚刚大闹金銮殿？”

“真是八卦……”

“不过就是年级通报批评吗，至于嘛……”

叶修反问道：“我至于吗？”

“那为什么躲到这儿来 ……难道是……想见我……又不敢见我？”

“少自以为是。”

“那为什么。”傅明正了神色。

“不为什么。”叶修拎着背包绕过傅明，“走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等等。”傅明拉住他，一手撑在树干上，将他困在树干与自己的身体之间，神色晦明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叶修惊问。

“你说我干什么?”傅明笑问。

“鬼知道你干什么？”叶修挣了挣，傅明却抓得更紧，问他，“你最近在躲我？”

叶修闻言，心跳越发地快，却强自撑道：“躲你干嘛？想太多。”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躲我。”傅明的脸渐渐靠近，叶修可以明显感觉他脸上的热气，烘得他的脸也跟着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