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叶修讷讷地答道,“刚刚,找不到你。”
“我就在这里啊。”傅明笑道,“一抬头就看到了。”
“但是人很多。”叶修又道。
傅明看着叶修呆呆的样子,“嗤”一声笑出来,道:“找不着你可以喊啊。”
“喊了,你没听见。”叶修道。
“没听见你就要大声喊啊。”
叶修低着头不吭声。
傅明看着叶修鼻梁上架着的那副大眼镜,觉得实在好笑。
“叶修!”傅明的声音忽然在叶修耳边炸开,如雷声般雄浑,引得四周的人纷纷侧目,傅明只作未见,依旧大声朝远处喊道,“叶修!”
“你疯了。”叶修急忙制止傅明。
傅明不管,只管大声喊“叶修”两个字。
叶修在夜色里红了脸,别过头想要装作与此人不认识。
傅明喊得兴起,转过头冲叶修眨眨眼:“试试。”
叶修连连摇头。
“没事儿。”傅明道,“这儿谁知道你。”
叶修连连后退。
傅明拽过他的手把他往人群里挤,一边大声喊道:“叶修!叶修!”
“傅,傅明。”叶修在他身边小声地唤道。
“大点声。”傅明笑道,“这么小声你喊给谁听啊你。”
叶修挺了挺胸,又喊道:“傅明。”
“再放开点。”傅明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找人不是?”
叶修一昂头一跺脚,豁出去了:“傅明——”
“再喊。”
“傅明——”叶修用尽他最大的力气喊起来。忽地便觉得,在人声喧哗中,这么喊傅明的名字,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再喊。”
“傅明——”
“这样我不就听见了。”傅明眼里笑意盈盈,看得叶修一时恍神,鬼使神差地想起一句诗来——是谁说过,生命当如夏花般绚烂。
“看什么呢看呆了?”傅明敲敲叶修的脑袋。
“没。”叶修别过头。
“下次再找不着,你就这么喊。”
“恩。”叶修重重点头。
自此叶修便不喊师兄,只喊傅明。
叶修躺在床上,对着房间里的灯饰发呆。这家青年旅舍的主人显然是心灵手巧,暖黄的灯光温馨醉人,不比宿舍里和教室里的日光灯,他似乎,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灯光了。灯罩是纯手工编织成的,一圈的细竹条,用白珠子串起来,简单质朴。竹条比之一般的筷子,看起来要飘逸灵动许多,带着天然的花纹,让他想起那时的满山青翠,竹风阵阵。
傅明带着一身水珠从浴室出来,一边擦头一边问他:“发什么呆。”
叶修道:“有烟吗?”
傅明放下毛巾,走到床头给他泡了杯茶递给他,叶修接过来,道:“喝茶晚上睡不着。”
“睡不着是因为不够累。”傅明说着打开电视,黄金时间,每一台都播着广告,干脆关掉。
叶修吹开杯子上浮着的茶叶,说道:“我听说很渴的人,不能直接喝凉水,必须喝热茶水。”
“为什么?”
“忘记了。”叶修道。
“受不了。”傅明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从包里翻出相机递给叶修,“看看,刚刚我录的。”
叶修接过来,屏幕上回放着刚刚的喷泉,虽然拿相机的人想尽力保持平稳,画面还是抖动地厉害。
“这是开头,我怕你赶不上,就先拍上了。”傅明不无遗憾地说道,“人太多了,没拍好。”
正是开头,水柱从平静的水面忽然拔地而起,随着音乐错落有致地左右摇摆。
叶修将回放看了两遍还给傅明,道:“挺好的。”
晚上叶修做了个梦,梦见两个男人头戴宽沿的斗笠,穿着奇怪的衣服,在黑暗的森林里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座石屋。石屋内点着火把,铁栅栏里关着个披头散发的人,看不清模样,他说如果要救他,必须射下两只金乌,放在栅栏左右的莲形灯座上。
那两个男人便一起去了,果真在日落的时候射下两只金乌,谁知一只金乌不慎落在地上,烂成了泥土,两个男人便将仅剩的这只放在一边的灯座上。剩下的一边空空如也,只能用他们的第三只眼来填充。其中一个男人只犹豫了片刻,他的同伴便自挖了自己的第三只眼放了上去。
叶修眼睁睁看着,周身无法动弹。
叶修在悔恨、自责与内疚中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
傅明正坐在床边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我做了个梦。”叶修哑声道,睡意未消。
“还是噩梦。”傅明肯定地说道。
“我梦见自己是个巫师。”叶修道。
“有非凡的能力?”
叶修点点头。
“梦是心里的潜意识。我想想,梦到巫师说明什么。” 傅明道,“巫师表示你渴望拥有比现在更强的力量,说明你对目前生活的不满,存在压力与挣脱的渴望。对不对?”
傅明几乎要看进他的心里。叶修抬眼看了看那灯饰,随口说道:“也许我的前世就是个巫师。”
“也有可能。”傅明笑道。
知道他不信,叶修又道:“梦里还有另一个男人,也是巫师。还舍身救我。”
傅明托着下巴想了想,调皮地笑道:“恩……也许是你前世的情人。”
叶修扔过去一记白眼,继续说道:“我小时候总梦见回家的路。”
“country road?”傅明道,“可见你小时候就缺乏安全感。”
“大概是,你很有洞察力。”这种洞察力令叶修忽然感到害怕,他对傅明所知甚少,傅明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洞穿。
傅明耸了耸肩:“我喜欢研究人,所以才学心理学。”
“研究出什么结论没有?”
“有,你是特别的。”
叶修不自然地笑笑:“每个人都是特别的。”
“我也是吗?”傅明忽然凑近问道。
叶修微微后仰拉开距离,说道:“相当。”
傅明满意地眨眨眼。
11
五一过后,四六级英语考试便像两具僵尸,直挺挺立在各人眼前,又碍眼又恐怖又躲不过,逼得人愁肠百结。叶修也不怎么在心理咨询中心出没了,每周三只剩傅明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座位上看报纸杂志。会长偶尔路过探班,便问:“怎么没见你那个小师弟了?”
傅明见他一脸揶揄,对他那点花花肠子心知肚明,无所谓地说道:“那小子忙着考四级呢。”
“哦。那小子倒是上进。”会长轻笑道。
傅明回到宿舍,又听宿舍里的人说:“你那小师弟车后头载了个女生,看不出来老老实实的,手脚这快啊。”
“去,有时间你怎么不多背点单词。”傅明挥挥手将舍友轰走,这学校里听风就是雨,什么时候男人比女人还多嘴,跟叶修走得最近的就是他,叶修那点事他还不知道?
不过学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没有刻意联系,竟然连偶遇也没有,实在奇怪。咬牙奋战完六级,傅明顿觉空虚,给叶修发短信:周末聚聚?
不一会儿就收到回信:好。
实际见面的时间却比约定的提前了点。当时傅明正在图书馆里找书,徘徊许久之后终于从层层林立的书架中抽出一本,隔着窄窄的一本书的间距,不经意地扫过去一眼,恰恰看到对面那人的眉眼,眉头紧锁,神态严肃认真,俨然一副好学生模样,正好就抬眼向他看来。
“好巧。”傅明笑道。
叶修也笑,从书架那头走过来。
“借什么书?”傅明指着叶修手上问道。
叶修犹犹豫豫地给他看了封面——《周公解梦》。傅明见了大笑,惊叹道:“我们学校居然还有借这种书!”
“恩。我们学校确实什么都有。”
“我建议你看《梦的解析》。”傅明道,“那个也许比这个管用。”
“恩,什么时候看看。”叶修道。
“那本书啊……”傅明正要解释一番,旁边传来一个清清脆脆的女声,喊道:“叶修。”
傅明闭了嘴,越过叶修望过去,见一个梳着马尾的女孩正朝这边走来,白色的长裙摇摇曳曳,婀娜多姿。
那女孩走得近了,对叶修展颜笑道:“我借好了。”
“你……女朋友?”傅明试探着问道,声音在图书馆里轻轻飘荡。叶修不可能有女朋友,叶修除了他,怎么可能会对别的人说说笑笑?
叶修点点头算作回答,对那女生道:“我师兄。”
“师兄。”那女生对傅明微微一笑,亭亭立在叶修身边。
叶修对傅明道:“那我先走了。”
傅明还来不及说一个“再见”,只得愣愣看他头也不回地与别人相携离去。
傅明转过头,将手上的书又放回书架,走了几步发觉不对,又慢慢走回来把书取出来,却是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的位置,满眼都是莫名其妙的符号,一模一样地浮在书架上,最后干脆放弃,走人。
宿舍人见他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奇道:“怎么?没借上?”
“别提了,现在的书都长得一个样子,一点创意也没有。什么都流行升级,怎么书就不知道升级。”傅明疯疯癫癫自言自语抱怨个没完没了。
宿舍人知道傅明突然抽风的时候往往比唐僧还唐僧,因此谁也不去招惹他。
周六中午,傅明如愿把叶修约出来吃饭。
点了几个菜,默默无言地吃完,傅明终于开口:“最近找你不容易啊。”
“这不就来了。”叶修道。
半晌,傅明又道:“什么时候的事?”
没头没尾冒出这么一句,叶修却明白他问的什么,老实答道:“五一回来以后。”
“你开的口?”傅明的声音里听不出起伏。
叶修摇摇头。
傅明笑道:“她开的口?”
“五一前。”叶修终于抬起头,“我说要考虑一下,然后就答应了。”
傅明笑道:“你小子,跟我出了趟门,就交了个女朋友。”
“恩。”叶修定定看着傅明,这人总是这样笑,笑得让人辨不清真假。这人还总是这样具细靡遗地试探他,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长得还不错。”傅明笑道,“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我觉得……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傅明无意识地抖着腿,“恩……没有必要!”
隐约感觉此人正在咬牙切齿,叶修心里紧了紧,缓缓说道:“因为……不是很重要的人。”
傅明愣了愣,试探着问道:“你……不喜欢?”
“不是,她很好。”叶修解释道,“只是我们还不熟悉。本来想,过一段时间,等我们定下来再告诉你。”
“定下来?”傅明重复道,眼皮一抽一抽地,跳得他难受,“不熟悉你也答应?”
“处一处就熟悉了。”叶修静静说道。
“你把感情当什么了?”
“年轻时候总要疯一回。”
“也是。”傅明看出窗外,来往的都是些青涩年轻的面孔,他大概是老了,很快就要离开校园了。
“下午有没空?”傅明低下头从兜里掏出两张门票,在叶修面前晃道:“我一哥们开了画展,一起去看看?”
叶修一心想要托辞拒绝,但是画展……正中他的软肋。
“你什么哥们。”叶修问道。
“圈子里的朋友。”傅明道,“我们有一些共同的爱好,是个小圈子。”
“什么爱好?”
“呵呵。”傅明笑起来,“这个……一般人不太好懂。以后我会告诉你。”
叶修点点头表示接受,自暴自弃地想到,他果然是一个威武不会屈富贵可以淫的人,幸好生长在和平年代。
12
傅明带叶修去的是一个私人画展,刚到门口就看见一个高瘦的年轻男人站在那里,穿一件细格的褐色短袖衬衫,配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发三七开,一边的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见了傅明微微一笑:“还以为你不来了。”
傅明笑道:“季哥的场,我怎么能不来。”又拉着叶修到身边,说,“我师弟,叶修。”
那人向叶修伸出手,冰凉的手掌握住叶修的,居高临下地淡笑着说道:“你好,季如川。”
叶修便随着傅明喊道:“季哥好。”
“随便看看。”季如川低声说道,伸手将二人让进展厅,却不作陪,只在门口翻着宣传册。
不是很大的场地,所幸光线布置得很好,墙上或横或竖地挂着数十张国画,大概是因为下午的关系,没见其他什么人,只有叶修与傅明两人在展厅里缓缓走着。
“你朋友……好像……不是很高兴?”叶修侧头问道。
“他?”傅明转头向季如川看去,背着光,只能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低着头,微弓着背, 很专注的样子。
“他的恋人不久前车祸死了。”傅明道,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先看吧,我去他那儿。”
原来如此。叶修停下脚步,抬头看墙上的画,那是一幅水墨山水,用粗狂的笔墨点染而成,近处看是一块一块无序的乱墨,像是孩子随意的涂鸦之作,远处看,竟是一座气势磅礴的大山,山体飞白相间,山下大江东去,叶修远远看着,竟涌起一阵心酸。
“死掉的那个,就是你吧。”叶修忽然开口,转头看向身边的另外一团。
这一团显然吓了一跳,慢慢飘到叶修眼前。
“是啊,我能看见你。”叶修笑道,指指门口,傅明和季如川正在小声说话,“不过他看不见。”
这一团往边上飘了飘,叶修道:“他看不见你,你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
这一团的动作僵住了。
“你要眼见他悲痛欲绝,再忘掉伤疤,另觅新欢,娶妻生子吗?”叶修笑道,“何苦呢?不如走吧。”
这一团不再理他,径自飘到画前看起画来。
傅明和季如川过来的时候,叶修正对着那画发呆,见季如川看他,说道:“这山真是沧桑。”
季如川道:“沧桑?”
叶修道:“可惜有画无字。”
季如川好笑道:“不是每幅画都要题字。”
叶修道:“落款也潦草,连日期都没写。这画要画给谁看呢?”
季如川已有些不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笑道:“当然是画给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