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川走过去，握住傅明的手腕将其抬起，说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也不急于这一时。”

傅明眼看叶修趁机出了门，忙不迭地挣脱季如川，连声喊道：“季哥你快帮我拦着他。”

季如川又向叶修喊道：“这么晚了你还走啥呀你，你放心，有我在，傅明他不敢动你。哎……”

季如川松开傅明去拦叶修，没拦着，叶修一溜烟下了楼，傅明立刻踩着拖鞋追下楼去。到楼下一看，叶修正在前面跑得飞快，傅明立刻喊道“叶修！”，叶修一听跑得更快，傅明穿着拖鞋，拖鞋不经跑，两下就掉出来，傅明干脆把它们踢到一边，赤着脚追过来。

正是晚上，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几家小店透出黯淡的灯光，店家坐在店里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听到路上这么大的热闹，不少人出门来看，傅明也顾不得这些，只管朝叶修跑去。 叶修却受不得这些，跑到车站见有车开过来，连车号也不看就上了车，车门一关，站在窗户边看傅明一个人在不远处望着车喘气。

傅明耷拉着脑袋回到住处，季如川正在加热他的晚餐，他的画兴被打断，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得有些郁闷，忍不住探出头来数落傅明：“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做事也不用脑子，叶修什么人，他你也能用强？你真是……你也算是个男人，你怎么做事不用脑子？对叶修那就得好言好语哄着，那小子吃软不吃硬，你怎么……算了算了，你去冷静冷静。”

傅明欲哭无泪地盯着季如川看了一阵，看得季如川头皮发麻这才一言不发进了房，慢慢爬上床，倚在枕头上给叶修发短信。无非就是些让叶修相信他之类的话，果不其然，叶修没回。

傅明守着沉默的手机不知不觉睡着。

电脑屏幕不知什么时候自动黑屏，只有屏幕下角的显示器指示灯还亮着微末的光。

第二天一早，傅明被鸟叫声吵醒，心头突地一跳，急忙去看手机，只是手机依旧保持着睡着前的状态，没有短信提前，没有未接来电。

失望、埋怨、还有焦躁。

傅明忍到九点挂了电话过去，响了几声后被挂掉。这种结果他早有预料，以傅明的经验，叶修的生气周期一般是七天，这是指，傅明表现好的时候。傅明于是继续给叶修发短信。

短信一天一天发，虽然叶修一条不回，但傅明还是得发，焦急也好姿态也罢，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到后来不甘不愿地道了歉：叶修，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他这样颠倒黑白承认自己有错，依然没有叶修的回音，不由愈加放软了口气：我很想你，我们和好吧。

依然还是没回。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五一节就到了，傅明还盘算着跟叶修一起去哪里玩玩，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给叶修打电话，想着就是被他挖苦一番也值得了。

却还是被挂掉了。

傅明揣摩着战局，暗忖看情况这次来软的不行，那只好来硬的。狠了狠心，坚决不再给叶修发短信，看谁为难谁。

事实证明，叶修远比他沉得住气，如坐针毡地过了两天，傅明终于忍不住决定亲自去学校叶修，地点就选在叶修宿舍，叶修宿舍那么多人，叶修是断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傅明打定主意又筹划演练了一番，鼓起勇气回到学校。

五一节，本地的同学都回家去了，学校的夜晚有点冷清，傅明一路七上八下直奔宿舍，稳了稳手，深吸一口气，敲了敲叶修的宿舍门。

开门的是铁塔舍长，见到傅明很是吃惊：“师兄？快请进来。”

傅明硬是让自己笑得像朵花似的，跟着铁塔进门，进门以后愣了愣，叶修不在，傅明问铁塔，铁塔说叶修这几天晚上都很晚才回来。

“他干什么去了？”傅明问。

“不知道。”铁塔也很无奈，叶修很少跟他们交代自己的行踪。

“那我等他吧。”傅明说着坐到叶修的凳子上。

等了半天有些无聊，傅明从叶修的书架上随意抽了本书来看，看了一会儿有点犯困，给叶修发短信：你在哪，我在你宿舍。

石沉大海。

傅明有些坐不住，一会儿去阳台看看夜景，一会儿回屋里看看书，一会儿看看时间，一会儿和铁塔二毛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眼看到了11点，二毛他们开始打呵欠，傅明也不好意思久留，只得先回自己宿舍。

宿舍人见他在这时候回来颇为诧异，问东问西的，傅明也没心情去掩饰自己的不爽，洗刷刷就爬到床上躺着。

第二天九点又去敲叶修的门，叶修还是不在，傅明当下脸就黑了，铁塔又说叶修这几天都是早出晚归的，傅明更是严重不悦。

晚上他站在宿舍区的大门处想逮叶修，天越来越黑，路灯亮起来，虽然光线不足，所幸照人还成，傅明把进出的男人一个一个看过去，一直没见到叶修。

一直到夜深人静，昼夜的温差让他连打几个喷嚏，他才看到路上有两个人影朝这边走过来。傅明鬼使神差地将自己隐没在阴影里，看那两个人从他面前经过，一个正是叶修，另一个他没见过，看起来和叶修聊得挺愉快。

他听着一句“什么时候你去我那边？”，立刻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叶修喊道：“叶修。”

叶修的脚步顿了顿，傅明走上去绕到叶修前面，公式化地问道：“他是谁？”像小区物业里尽责的保安。

32

叶修没料到傅明这时候突然杀出来，正要回一句：“关你什么事。”但是碍于旁人在场，傅明又一副强掩心虚的表情，忽然就消了气，平静说道：“刘世洋，我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傅明闻言很有气势地向刘世洋伸出手，说道：“你好。我是叶修的师兄，傅明。”

刘世洋忙递过手与傅明相握，他不习惯这种握手式的招呼，公式化，缺乏感情。他握了握想就把手抽回来，傅明却不肯放开，对他笑道：“平时没听叶修说起过你。”

刘世洋隐约觉得傅明话外有话，不知是褒是贬，不过也或许是自己想多了，自己第一次跟这个人见面，还一句话没说，怎么可能会让人对他有什么看法。刘世洋笑呵呵说道：“叶修他这人是这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不爱跟别人说。”

“是啊是啊。”傅明无视一旁叶修拼命投来的眼色，径自对刘世洋笑道，“我也一直劝他。他这一点还是听我的。”

刘世洋那手仍在傅明手中握着，他尴尬地也顾不上其他，呵呵傻笑，傅明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问道：“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哦，玩着玩着就忘记了时间。”刘世洋看着叶修，“我难得来一趟，他当然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

“噢，叶修啊，我有事找你。”傅明这才松开手转向叶修。

叶修不冷不热道：“我要送刘世洋回宿舍。”

傅明打蛇随棍：“那一起吧，正好顺路。”

刘世洋笑道：“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傅明大方地摆摆手，“叶修的事就是我的事，走吧。”

刘世洋这次带了妹妹一起过来，五一有些同学回家，叶修帮他们俩各找了个落脚的地方，省了不少钱，他心里对叶修还是挺感谢的，以他对叶修的了解，叶修不怎么合群，更轻易不会找人帮忙，不知道他在现在的班级混得怎么样。不过最奇怪的却是这个师兄，看起来好像与叶修熟悉得很，刘世洋看着默默走在旁边的两个人，想象不出叶修跟人处得很热络的样子。

叶修和傅明把刘世洋送到宿舍就去了天台。

城市里污染很严重，黑漆漆的夜幕看不见几颗星，下弦月孤寂地挂在天边，晚风送来车辆行驶的声音，叶修和傅明站在栏杆边俯视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马路。

“将来我们买高层的房子，下班回来就去天台，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如果我可以看清自己的路，那就更好。”

“路是自己走的，不能后悔，也不后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叶修转过身来问傅明，“你说旁观者真的清吗？旁观者也许什么都不懂，等懂了，当局者的故事也结束了。”

傅明凑上去轻轻吻着叶修的脸颊，低声道：“我很想你。”

叶修偏过头不吭声。

傅明知道他是害羞，围上去笑着问道：“你这几天怎么样？”

“没怎么样。”

“哦。”傅明看着他的侧面，犹豫着吞吞吐吐道：“那天的事……对不起。”

叶修顿时僵住。

过了这么久时间，叶修本来已经忘了那件事，只赌着一口气不肯理傅明，现在被傅明这么一提，当日被欺骗的，被背叛的，被质疑的，被……种种不堪种种难过，一下子又涌上心头。他梗着脖子，“原谅”两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叶修，你现在还能看到那些东西吗？”傅明问。

叶修没有回答。

“它们是不是就在附近？”

叶修还是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就是默认。

“说出来，相信我，我和你一起承担。”

叶修静静地看着傅明，那个人的眼睛，比夜色还要黑，比星光还要亮，他着迷地看了半晌，抬眼示意道：“在你头顶。”

傅明立刻仰头去看，自然什么也看不到。

“能不能把它弄下来，别让它待在我头上。”傅明往头上抓去。

“过来。”叶修冲傅明头顶唤道，又把视线转向自己的肩膀。

“它在那里？”傅明看着叶修的肩膀问。

叶修点点头。

“哦。”傅明点点头，“它能听懂你说话？”

叶修笑起来，露出听到别人夸奖自己宠物式的表情。

傅明拉着叶修坐下，柔声问道：“它有多大？”

叶修比了个手势。

“哦。”傅明点点头，“你喜欢它？”

叶修想了想，道：“还好吧。”

“叶修，”傅明小心翼翼缓缓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看到的那些东西，可能是幻觉。”

叶修脑子里顿时一片茫然，迟钝地反应过来时沉下脸，立刻就要起身，傅明死死拽住他：“你听我说完。”

叶修根本听不进去，这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由傅明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荒天下第一大谬，你听我说，你听我说，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话，为什么偏偏要抓着这个不放？你要说到什么时候你才肯罢休，我要听到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挣扎不过，叶修不怒反笑： “呵，你说。”

傅明无法直视叶修嘲讽的笑容，心里又苦又涩：“你知道，这世上是没有鬼的。”

“然后呢？”叶修笑问。

“但是人们创造出了这种臆想。”

“所以？”叶修笑弯了眼。

傅明无法开口，他无法面对叶修，却还是硬着头皮讲下去：“这种臆想深入到我们的文化中，代代传承，所以有些人就误以为它们是存在的。”

“哦。”叶修附和地笑道，他吹了一晚上的风，此刻不自觉交叉双手护在自己身前。

“冷吗？”傅明担忧地问道。

叶修摇摇头。

傅明沉默了很长时间，沉默到几乎就要放弃，叶修眼里的绝望让他几乎失去所有的勇气，他把心一横，一口气说道：“我们心理学里头有一种病症，叫做是分裂样人格障碍，病人性格偏内向，经常沉湎于自己的幻想世界中。所以……”

叶修笑着点点头：“了解了，你想说我其实是精神病。”叶修站起来，想要离开，脚步却虚软无力。

傅明伸出双手拦在叶修面前：“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叶修轻笑着问道。

“我只是说一种可能。可能你看到的是幻觉。”

“可能？恩？”叶修压抑着哽声，“那你说那些东西其实也是有可能存在的了？”

“叶修，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哪样？”

“你能不能试着相信我一点。”

“相信你说我是精神病？”叶修大吼出来。

“叶修。”

“好吧好吧。”叶修举双手投降，“傅医生，你说我这个精神病该怎么办呢？”

“叶修，你不要这样。你应该接受治疗。”

“不好意思傅医生。我的身体我的精神通通都由我一个人做主。我宁愿它疯了烂了，那也都是我的事，不劳烦傅医生操心。”

“我是担心你。”

“很荣幸。”

“叶修。”

“很晚了，明天早上我还要带我同学去动物园看看，我先回去了。”

“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叶修很认真地点点头。

33

叶修对傅明笑着摇摇头，往楼梯口走去，傅明拦在他身前，傅明说，我是为你好。

他说，你好好想想。

他说，你别这样。

他说，给我一点时间。

他说，我只是说可能。

他说，他说，他不断地说，他说来说去就那么两句话，叶修看着眼前那张嘴不停地张张合合念念有词喋喋不休，怒气腾地从胸中升起，像巨蟒一样逐渐盘上他的头顶，张着血盆大口突出猩红的杏子，他还在说，他还在说，他嘴里吐出的长串魔咒蛊惑着那条巨蟒血性爆发，“嘶”地一下蹿过去将那人狠咬一口。

傅明向后踉跄两步站住，抚着脸颊神色复杂地看着叶修，半晌自嘲地笑道：“要打也不能打脸嘛。”

叶修松了拳，面无表情地看了傅明一会儿，推开他下楼。

“叶修！”傅明在后面紧追不舍，叶修用力甩开傅明的手，两个人在楼梯上拉扯起来，夜深人静，衣服摩擦的声音异常清晰，叶修拽过傅明就往旁边推去，傅明脚下踩空，一时站立不稳，登时滑下楼去。

叶修眼睁睁看着傅明手足无措地一路磕碰下去，竟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等傅明重重摔在地上，叶修才清醒过来，快步跑下楼将傅明扶起。

傅明揉揉腿，憨憨笑着，连道：“我没事。”

“真没事？”

“真没事。”傅明摆摆手。

“没事那我走了。”叶修说着就走，走了两步听到傅明在他身后“嘶”地深吸一口气，脚步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停下。

电梯早已经停了。傅明对着紧闭的电梯门哭笑不得。虽然他以前住校的时候喜欢半夜爬楼梯翻栏杆出去吃宵夜，但是今天他走霉运。

傅明半跳半踮地向楼梯口移去，窗外的校园只有零星的灯光闪烁。宿舍楼里的灯光总是有时亮有时灭，只有路灯一直不变，永远守候着路的夜晚。

傅明在楼梯口酝酿了一阵，抓着扶杆就一层层往下颠。

“叶修这个死小子。”傅明下一个台阶就骂一句。照他估计，他的左脚是崴了，幸好这大晚上的，也没别的事，也不赶时间，他耗得起。

蹦到转弯处隐隐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他大喜过望，暗道这失眠也有失眠的好处，失眠了到处溜达还能拯救他人于水火，何乐而不为？原来我还是很有人品的。傅明想着想着就满面春光。

那上楼的声音近了，傅明也不愿意走了，靠在墙边等着向人求助。等了一小会，那声音就到了眼前，傅明堆着笑目光迎过去，来的人却是叶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