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坐起身不情愿地接过来,尽量装出清醒的口吻“喂”了一声,他爸最厌烦他赖床,若被他爸听出他还在睡,定然又有好一番念叨。
电话里传来他爸低沉的责问:“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你昨晚到哪里去了?”
昨晚?叶修看看身边的傅明,猛地一惊,完全清醒过来,做贼心虚地反问道:“昨晚怎么了?”
“昨晚我给你宿舍打了一晚上电话,他们说你没回宿舍,你去哪了?”声音虽然不大,但是透出沉重的压迫感。
叶修最不喜欢这种口气,一半心虚一半恼怒,亦压低了声音问道:“找我什么事?”
“什么事?”他爸爸的声音忽然高起来,停顿了一会儿又无力地低下去:“你妈妈昨晚车祸,你马上回来。”
短短一句话已然天崩地裂,叶修坐在床上,惊为化石。
36
飞机滑过跑道,仰起前身飞向蓝天。
阳光金黄耀眼,云海白茫茫,像翻腾的棉絮,密密实实地遮住视线,谁说在高处就一定能看得远?
叶修看着秒针一格一格走过,太阳仿佛还在原地,云层下不知是怎样的景象,此处何处?
那一团安静地窝在他怀里,不蹦不跳,似乎这样可以安抚叶修焦躁的心情。
叶修挺起背坐得直直的,稳稳的。
一下飞机他立刻直奔医院,连家也顾不上回。
他爸爸在医院大厅等他,视线相接的瞬间,叶修震惊得无法言语,眼前这位老者满头白发,双目无神,足有六七十岁年纪。
堪堪是未老先衰。
“爸。”叶修唤他。
他爸爸转身带叶修去病房。
通道很长,光线昏暗,小时候叶修总以为通道的尽头是太平间,这种记忆不知为什么格外深刻,令他现在仍然觉得极其不舒服。
他妈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叶修站在门口看着,他原本以为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双脚却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自己走到床前。他凝视着床上的人,还是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皱纹,熟悉的睡容,熟悉得仿佛一切安好。
“昨天晚上撞的,后脑勺磕到,听说一开始还有醒过来,后来就一直没有醒来。”他爸爸低声说道。
“医生怎么说?”
他爸爸没有回答。
沉默,沉默,沉默就是答案。
叶修双脚一软跪在地上。坚硬的地板硌着他的膝盖,冰冷的床沿硌着他的手肘。他轻轻抚上妈妈的手,这双抱过他喂过他为他洗衣做饭的手,绵软无力地垂在他手里,失去光泽的皮肤黯淡粗糙。
他轻轻握着她的指尖,二十年来他除了惹她生气,和她顶嘴,让她操心,令她劳累,别的什么也没做过,带给她的烦恼远远超过快乐。
他总在心底埋怨她的不理解。
他以为日子还长,早打算好将来毕业后和傅明一起留在那边,让她再也管不到。
他总想剪断那条拉着风筝的线,飞出她的手心。
线断了,风筝也飞不起来,从高高的天上一直掉下来。
“都是我的错。”叶修的眼泪夺眶而出,“是我不好,都是我……是我不该……”
是他的错,昨天晚上他应该留在宿舍,是他的错,如果他脑子里还有一点对家里的惦念,至少会打个电话给妈妈,跟她聊上十分钟,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是他的错,他不该和傅明在一起,他做错了,所以受到报应。
是他的错,所以如果有报应,那就都冲他来吧。
只要她健康平安,他宁愿拿他最宝贵的一切去换。
“妈妈,”叶修轻轻说,“再过两年我就毕业了,毕业了我找个好工作,赚很多钱,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你想穿什么我就给你穿什么,我们住在一起,你无聊我就陪你聊天,你累了我给你捶背,星期天我们一起去爬山,放假了我们一起去旅游,你说好不好?”
绝望,就是明知没有希望仍然期待奇迹,而奇迹一直不肯光临。
叶修和爸爸轮流值班,他爸爸起先总不肯离开病房,叶修好说歹说才说动他爸爸回家休息,洗衣服煮饭的事他全包了。他爸爸休息不好,眼袋下垂,眼窝深陷,看得叶修心惊胆颤,总想着劝慰两句,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出口,“会好的”“别担心”,他没有底气。
傅明打电话过来,被他决绝地按掉,只回了一条消息:“回去再说。”
此刻他可以向任何人寻求倚靠,唯独除了傅明。
他没有任何人可以倚靠,唯独除了傅明。
他爸爸总是守在他妈妈床前喃喃自语:“叶修现在很懂事了,很能干了,他再过两年就大学毕业了,到时候他找份好工作,找个好媳妇,给你生个好孙子,白白胖胖的,你不是老想着这一天,你快点好起来,好起来才能看到。”
他爸爸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病房里的仪器有条不紊地运转,叶修默默站在一边,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他妈妈拖了十几天后到底走了。他阿姨红着眼对他说:“你妈妈没了。”他爸爸托人办理赔偿事宜。
他在家里住了一阵,直到他爸爸情绪稳定下来。
他对他爸爸说:“妈妈就在我们身边,她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他爸爸点点头:“是啊,她会一直和我们一起。”
叶修坐在凳子上帮他爸爸染发。家里的事情现在都由他打理,学校渐渐离他远了,只是晚上入眠的时候想起来,偶尔会觉得心痛。
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对面的工地还在赶工,机器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衬得夜晚格外安静。
大厦建得很快,上一回离开的时候才刚刚起建,现在已经建得老高,一层层一格格井然有序,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
保险公司的赔款迟迟没有过户,谈定是40万,一条人命。
他爸爸已经催着他去上学:“学业要紧,家里不用你操心。”
他于是在端午过后回到学校。
期末考正要开始。
班上同学好奇地打听他怎么回家那么久,他沉默不语。
宿舍人替他准备好材料,还划好重点。这种条理清晰重点明确的笔记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傅明发短信问他回来了没有,他说:回来了,什么事考完再说吧,你好好准备答辩。
他早出晚归,往返于陌生又熟悉的宿舍和图书馆之间,梧桐树的叶子层层叠叠,翠绿茂盛,他忽地想起一句话来: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
37
叶修说要来看傅明的答辩,傅明连忙推拒,原因是他那个万恶的论文题目。他不想重蹈覆辙再惹叶修生气。
但是叶修在短信里说了一句:“想看看你答辩时候的样子。”傅明就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了。
答辩那天叶修来得晚,从后门入,前排同学在低声地交头接耳,叶修悄悄坐到最后一排,认真听傅明答辩。那个题目确实有些碍眼,不过傅明事先给他打过预防针,所以……叶修不觉得生气。他坐在台下看傅明侃侃而谈信手拈来意气风发的样子,嘴角慢慢浮起笑意。
这就是他的傅明。
老师们问着一些叶修听不懂的问题,傅明站在台上淡定从容地回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得头头是道的样子。
深深鞠躬,翩翩落座。
这就是他的傅明。
叶修看着傅明坐立不安不断扭头后转,看着他动不动就低头发短信,看着他被宣布授予学位,看着他终于走到自己面前,埋怨着说道:“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叶修站起身,伸手右手微微笑道:“恭喜你。”
傅明转怒为喜,一巴掌拍上叶修的手:“终于解脱啦。”
“是啊,恭喜。”叶修笑眯眯地。
同学们拥过来招呼傅明照相,照完相以后还有一场谢师宴,叶修不能同去,陪傅明一直走到教学楼前,那里已经有三三两两几拨同学在花坛附近拍照。
“你去吧,吃完饭短信我,一起喝个茶。”叶修道。
傅明满面春风地对叶修说再见。
从茶餐厅的窗户望出去,正是花好月圆,良辰美景。
叶修等到9点,收到傅明一条短信:他们说还要去K歌,怕是脱不了身。
“没关系,好好玩。”叶修回道。
如果他有一千分盼着见面,那么他就有一万分盼着不要见面。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少,只有两三桌还安静地坐着几个女生,都是一手端着饮料,一手按着鼠标,眼睛盯着笔记本电脑,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叶修将他点的东西慢慢吃完,一直坐到餐厅打烊才离开。
六月是个好月份,阳光很美,天空万里澄碧,微微有风。好日子一天接着一天,转眼到了傅明的毕业典礼,叶修也结束了所有的考试。
体育馆里坐满了毕业生,傅明作为优秀毕业生站在前排,叶修在看台上一眼就认出了傅明的身影。
校长念着花团锦簇的祝词,那些老生长谈的“母校以你们为荣”,让叶修忽然感动得想哭。
仪式结束后,傅明和同学们留在会馆拍照,叶修从看台走下来,看着他们一齐将学士帽高高抛起又接住,他想走过去,又觉得不合时宜,正要靠边,傅明却看到他,冲他大声喊道:“叶修。”
喊得那么大声,足以穿过馆里嘈杂的噪音直到他的耳朵里。
目光那么热切,足以让周围全部的同学都停下来一起转头看着他。
叶修摇摇头: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还不知道进退。却还是快步走过去。
傅明拉着他一起拍照。
叶修有些别扭,总是挣扎出镜头,傅明便告别了同学,拉着叶修自行去校园拍照。
傅明在校园里待了四年,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观察这里。他以前总是步履匆匆地路过,临走了又忽然留恋起来。
草地上小孩们在相互追逐,脚步蹒跚,摇摇晃晃。操场边上开满月季,操场里永远奔跑着踢球的学生。
傅明拉着叶修站到刻着校训的塑像下,到路上随手抓了个同学帮他们拍合照,叶修在他身边,笑得格外灿烂。
这是他们的合照。
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两个人。
“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傅明一边看回放一边问叶修。
“干什么?”
“狠狠吻你。”傅明笑着搂紧叶修。
叶修惊恐地挥开傅明搭在肩膀上的手,紧张地左右张望。傅明却偏要贴紧了他,嘟囔道:“不过也只能说说而已。”
也只能说说而已。叶修在心里重复道。
晚餐吃火锅。
一边吹空调一边吃火锅是很囧的一件事,但是叶修坚持,还坚持要鸳鸯锅,傅明取笑他草痴,叶修不管,仍然我行我素。
半斤白酒,四盘牛肉,四个大筒骨,油条豆腐皮海带丝土豆片摆满桌。
叶修捞起的牛肉统统放到傅明碗里,大口吃肉,划拳喝酒,觥筹交错,谈古论今,包厢里就他们两个,热闹又安静。
酒意微醺,还有小半桌的盘子没解决。
怎么办?老规矩。划拳吃菜,吃不下喝酒,喝不了酒喝汤底,红的那边。
傅明阴沉沉地笑看叶修,叶修一脸叹息地看着傅明。
划大拳,两个人同时伸出手,惨烈地对视一眼,大声地喊起酒令来。
叶修尽是输,傅明将他的路数摸得透透的,害他一直吃到撑,傅明看他可怜兮兮的表情,笑呵呵陪了几杯酒。
叶修吃不动,靠在椅背上歪着头。
傅明还在兴高采烈地舀汤底,舀了小半碗端到跟前,对叶修道:“最后一把。”
叶修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摸摸圆滚滚的肚子,对傅明道:“我有话跟你说。”
“说啊。”傅明随口回道,眼睛仍然兴奋地盯着那碗红色的汤底。
“我说……”叶修顿了顿,“我们就这样吧。”
傅明没听清楚,转过头来不解地问:“哪样?”
“我说……我们分手吧。”
傅明一下子沉下脸:“说什么呢。”
沉默,沉默到傅明以为自己是一时昏了头,叶修开口了:“我们不可能的,长痛不如短痛。”
长痛不如短痛这句话,一开始还是傅明在心里咨询中心时告诉叶修的,他那时说,感情的事要当断则断,宁愿当时狠心一点,也不要后来长久痛苦。
傅明神色郑重地问道:“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我是说……我们两个,将来都是要娶妻生子的,我们两个,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傅明瞪大眼睛盯着叶修,左手克制不住地颤抖,在桌上乱摸一气,抓着一个顺手的东西就狠狠往地上砸去。
“彭”的一声,尖锐无比地响起。
店员听到声音忙进来查看,傅明指着那人的鼻子恶狠狠骂道:“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38
傅明恶声骂走店员,重重踢上包厢门,低着头焦躁地踱来踱去。
“老婆有什么好?老婆天天查你钱袋问你去处这有什么好?”
“儿子有什么好?儿子除了气你烦你让你操心还有什么好?”
他越想越气:“你跟我在一起,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买,你打游戏我陪你打,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你不想洗衣服我给你洗,当然你偶尔也要勤快一下……你这样,你这辈子,你再遇不到比我对你更好的人!”
最后一句话让叶修猛地震了震,他不敢想,也没必要想,贴着桌子站起来,缓缓说道:“我们总要面对现实,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你不是叶修,”傅明不相信似地摇摇头,“叶修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是。”叶修疲惫地应道。
“你把叶修还给我。”傅明朝叶修伸出手,“还给我。”
叶修怔怔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拿什么还给傅明,只有说:“对不起。”
傅明歪着头盯着叶修研究了半天,表情呆滞地说道:“恩……不可以。”他凑上去细细闻叶修身上的味道,像小狗似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叶修的唇。
叶修想推开他,他箍得越紧,舌头的节奏却还是缓慢的,仿佛在确认食物的味道。
叶修激烈地挣扎起来,傅明的动作也越大,舌头蛮横地撬开叶修的牙齿,裹住叶修的舌尖。
“不要……”叶修失控地尖声叫起来,“不……”
傅明拽过他压在墙上,抓着他的手举过头顶,堵住他的声音。
傅明的大脑一片混沌,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忽明忽灭地跳跃着两个字:叶修。
“妈妈……”是叶修的声音,妈妈是什么?傅明不知道,他突然不想听到叶修的声音,不可以听,傅明自觉封闭了听力,让声音从耳边飘过。
但是叶修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地钻进来,抽泣地,好像很伤心。傅明混沌的脑中闪过一丝清明,傻傻想道,叶修为什么哭了,他可不能让叶修哭了。
思考的能力一回来,傅明就听到叶修在哭着喊:“妈妈在看……妈妈在看……”
傅明笨拙地抬起头,看着泪流满面的叶修,又笨拙地转头向后看了看,心中奇道:妈妈在哪里?
叶修的手腕在他手里动起来,傅明又把注意力转向叶修,叶修哭得一抽一抽的,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他把叶修搂紧怀里认真安慰道:“叶修乖,叶修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