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离开了一年多,叶修对高中生活的回忆已经被筛掉了一大半。
24
春节过后,叶修提前几天返校,刚出站台就看到傅明站在不远处朝他挥手,他一边笑一边拖着行李奔过去,说道:“不用特地来这趟。”
傅明接过他的行李说道:“我想你要是一下火车就能看到我,会比较高兴。”
叶修确实高兴,虽然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两年,还是陌生得很。一下车看到傅明,觉得整个城市都亲近温暖起来。
“有没有感动一下?”傅明笑问。
“恩。”叶修诚实地点点头,傅明揉揉他的头,忍不住低头在他嘴角飞快亲了一口,叶修立刻推开他,慌乱道:“你疯了,这么多人。”
傅明不以为意地耸耸肩:“他们走他们的,谁看我们。”
叶修往四周一看,果然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放下心来,侧头对傅明说道:“那再来一下。”
傅明脚步一顿,摇头道:“不行。”
“为什么?”叶修有些不满地问道。
傅明暧昧地笑起来,在叶修耳边低声道:“你这么主动,我怕忍不住。”
“滚!”叶修抬起手肘作势向傅明击去,却是眉梢带羞,嘴角含笑,看得傅明满心欢喜。
回到住处,关上门卸了包,傅明拉过叶修就在客厅里吻了个热火朝天,季如川听到动静走出来,一见这阵势立刻大声咳嗽,指着卧室对两人说道:“爱干啥屋里干去,这是公共场所。”
叶修闻言,拎起行李就往卧室走去,傅明怒瞪季如川一眼,连忙跟上。叶修蹲在地上收拾行李,拉开旅行包,从里面掏出一件一件的特产,气鼓鼓说道:“这是给你的,这是给季如川的,这是给你的,这是给季如川的……”
傅明听他一个人碎碎念,把给他的和给季如川的分得一清二楚,不由失笑:“这不都一样。”
“什么一样,他的你给,反正我不给。”
“好好好。”傅明拿起季如川的那份,走到季如川那屋,道:“诺,他给你带的。”
季如川一样一样看过去,笑得满口白牙:“东西不错,正好下酒。”
说完季如川就拉着傅明,叫上叶修,找出三个酒杯,微温了温酒,坐在沙发上尽情享用起来。黄汤下肚,季如川道:“叶修啊,你可回来了,你不在,傅明可是天天盼哪。”
“他?”叶修随意瞥了傅明一眼,道,“他才不会。”忽地又想起来,问傅明:“你不是周六要上班的吗,今天怎么有空。”
傅明小啜了一口酒,随口道:“调休了。”
季如川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对叶修说道:“唉你不知道啊,他们那傻冒公司有个傻冒规定,加班付两天的工资,抵一天的调休。我说谁这么傻冒做这种事……”
这个规定叶修也知道,当时傅明是当笑话一样说给他听,现在倒让季如川看了笑话,叶修对季如川淡定地说道:“自从傅明跟了我,他脑子就没救了。”
傅明吃东西还没咽下,听了这话憋着口气,呛得前仰后俯,眼泪都出来了。
叶修在一旁看着,摊手说道:“诺,就是这样,没办法。”
傅明一边咳嗽一边指着两人说道:“你们……咳……都给我等着……咳……”
叶修和季如川端起酒杯碰了碰,凉凉看了傅明一眼,把酒喝得啧啧有声,季如川还不忘说一句:“这酒不错。”
傅明恢复过来,对二人道:“你们等着啊。”起身到卧室拿了个链子出来。
“干嘛?”叶修和季如川异口同声问道。
傅明笑呵呵说道:“催眠啊,摆锤法,来试试吧。”
傅明想写篇关于催眠的论文,前两天有两个人美国人来这里做讲座,他特地花了50块钱买了票去听,果然受益非浅。
叶修和季如川面面相觑,显然谁也没兴趣,傅明站在他们面前鼓励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要勇于挑战啊。”
“你试过几个了?”叶修问。
“别人怎么肯让我试?”傅明回答得理所当然。
叶修对季如川道:“季哥,这事你看着办。”说完起身回屋。
季如川拿过傅明手里的道具把玩一阵,对傅明道:“这玩意不错,你教教我,我给你催。”
傅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季如川,伸手俐落地夺回道具。
开学初学校没什么事,叶修拉着傅明去森林公园玩,玩到一般下雨,别人都抢着坐游览车,叶修和傅明还撑着伞在雨里慢悠悠踱着。在某一点上,这两人有着相似的一致性,傅明是宁愿错过懒得赶车,叶修则是热爱走路胜过坐车。
烟笼山,雾遮树,沥沥春雨浥翠竹,雨打樱花落,两人步步行来,景致步步不同,叶修望着满山春色,似有所思,傅明随口问道:“在想什么?”
叶修道:“我在想,能和你这样散步,真好。”
这是叶修说的最甜言蜜语的一句话了,傅明只觉得心里满满的,满得都要溢出来,忽然听叶修问道:“你以前,有没有,有没有交过……”
一听就知道叶修想问什么,傅明立刻否认:“没有。”
“真的没有?”
傅明对上叶修的眼,认真说道:“你要相信,真的没有。”
叶修确认着傅明的表情,缓缓道:“我相信。”顿了顿,又道:“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哦?什么秘密?神秘兮兮的。” 傅明笑问,心里却在打鼓,叶修难道要告诉他曾经暗恋过什么人?
叶修沉默了一阵,似乎在想怎么说比较好,半天才缓缓说道:“其实,我们周围飘着很多樱花的魂魄。”
原来说这个,傅明松了口气,见叶修一脸认真,心中暗暗好笑,不过还是配合地说道:“恩,它们无处不在。”
“不是。”叶修挺直了背,对傅明说道:“我是说我可以看见它们。我可以看见生灵,你信吗?”
见傅明没有反应,只猛盯着自己看,叶修继续说道:“是真的,我可以看见小周的魂魄。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密码吗?因为我可以看见小周的魂魄,是小周的魂魄告诉我的。”
“哦。”傅明了解地点点头,“你是说,你可以看见小周的魂魄。”
“是,他一直在季如川家里。”
“那我要不跟季如川说说。”
“傅明。”叶修站在傅明面前,神情凛然,“傅明,我是说真的。你不信我。”
叶修言辞凿凿,身后樱花随风飘谢,满地残红,傅明忽然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弥漫至全身,让他如坠冰窖。
25
宿舍楼里一片安静,长长的走廊顺着两侧紧闭的房门一直延伸到尽头窗口的夜色中。这条长长的过道白天的时候阴沉压抑,晚上亮起灯更照得两侧的墙一片惨白,阴森可怖,叶修每次走过,都觉得自己像走在一条通往异世界的路上,他站在窗口向下看去,绿色的探照灯照得整座校园光怪陆离,这是异世界还是现世界,他几乎无法分辨。
掏出钥匙打开门,叶修愣在原地,宿舍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许多同学,个个回头看着他,二毛坐在凳子上冲他笑道:“今天晚上怎么回来了?”
叶修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要说他今晚无处可去,所以回来了吗?
他答道:“是啊。”
舍长和三德子招呼他:“来来来,一起过来打牌。”
宿舍里的客人们也热情地招呼他:“正好,过来打牌吧。”
叶修看着有些拥挤的宿舍,因为凳子不够,一些人坐在床上,另一些人站着,有的人脑门上还飘着几张白条。叶修冲他们笑了笑,道:“我去图书馆。”拉开抽屉拿上借书卡就离开了。
其实他这样格格不入,待着只会破坏气氛,还是离开的好。
下了整天的雨,地上还是湿的,叶修在操场的看台上找了个位子坐下。操场上有人跑步有人散步,小孩子们欢快地笑着闹着,他静静看着,想起刚入学选舍长的时候,那时候宿舍人四个人没有人愿意接这个活,班长来宿舍确定名单,他和二毛三德子趁着老大在阳台洗衣服,互相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联手把他出卖了。
他想起那个元旦晚会兼迎新晚会,他唱歌唱到一半,方佳莉捧了束花上来塞到他怀里,被宿舍人眼红了好几天。
他想起去年圣诞节宿舍人一起去外面吃火锅,四个人点了八个人的量,一直吃到人家打烊赶人,腆着肚子回到宿舍时早就过了熄灯时间,吃得太饱睡不着觉,四个人卧谈到半夜,他给傅明发了条短信,傅明回道:这孩子咋不知道带点过来给哥哥吃。
傅明这个人说话做事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全凭喜好,以前在心理咨询中心的时候,遇到不感兴趣的人就敷衍两句,遇到感兴趣的就多说两句,实在没有半点职业道德可言,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被公司开除。也没有见过他为什么事情大发雷霆或者沉迷于什么游戏当中,顶多现阶段又将目光投向了催眠术,不过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他终于忍不住把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告诉傅明,连父母都没有说过,现在终于有个人可以帮他分担一下,这个人就是傅明。
就是傅明。
信与不信,我说你听还是你听我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这样告诉自己,刻意忽视当时傅明眼里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和之后的详细盘问。
傅明正坐在电脑前面“众里寻她千百度”。开着大灯,叶修说小周的灵魂就在这屋里,他虽然不信,却又隐隐约约觉得背后有人在注视着他。他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忽略掉自我暗示,专心查资料。
傅明意识到自己的性向问题是在初三。当时他的身高在班上数一数二,坐在最后一排,同桌是个留级生,叫阿燃,一周五天课,三天不见人影,出现的时候总是一副自命潇洒意气奋发的样子,满嘴的称兄道弟。
那时傅明还年轻,比现在要年轻许多,看过几本金庸古龙的小说,最欣赏令狐冲一柄独孤九剑笑傲江湖的坦荡不羁,常想着自己也是一名剑客,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仗义行江湖,天下若等闲。
虽然阿燃是个混混,但是傅明一点也不介意,阿燃豁达率真,义字当头,因为身手敏捷,被班上同学黑去参加运动会,居然还拿了个跳高第二名回来。傅明与他玩得熟了,有时也跟他去见他们那伙人,男男女女十几个,穿着讲究,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阿燃曾在傅明面前说他们专干打架抢劫的事情,不过傅明觉得他们看起来没那么凶,特别有个大姐,还对他很亲切。
阿燃对傅明说,那大姐是看上他了。傅明不信,过了一阵子那大姐果然让傅明做她的男朋友,傅明自然是拒绝,结果有一天傍晚放学被三四个人堵在小巷,傅明虽然人高马大的,但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些人手里都拿着棍子,霎时就被打得蹲在地上抱头,幸好阿燃及时出现,两个人联手,一起被打得鼻青脸肿。
傅明不敢回家,阿燃就带他去他家,阿燃的父母在外地打工,每个月月初寄钱回来,阿燃跟他奶奶一起住,阿燃说他奶奶耳朵不好使,傅明进屋时没看到她。
阿燃拿碘酒棉花帮傅明清洗伤口,柔柔的棉花擦过傅明的脸颊,阿燃的鼻息轻轻拂过他的鼻子,傅明不知所措没话找话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大个,心还挺细。”
阿燃一改平日大大咧咧的样子,专注上药,一副内敛沉稳的气派,让傅明不由得红了脸,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脸红什么。阿燃问他,他就推说是热的。
阿燃给他上好药后,也给自己上了药,傅明一时不想回去,便在阿燃家聊天。
阿燃说他以前被人家勒索要钱,勒索到后来实在是没钱了,就加入他们的行列去勒索别人,他们当中有人吸毒,钱花得很快,他们不敢在自己学校抢劫,就在对方的学校下手。
第二天上课傅明没见到阿燃,脸上的伤成为同学们重点关注的对象,傅明只说是自己摔的。
过了一周还是没见到阿燃,傅明去他家里找他,阿燃探出被打成猪头的脸对傅明说道:“回去吧,以后咱们还是别走太近。”
后来傅明考上高中,不知道阿燃去了哪里,他没有联系过阿燃,阿燃也没有找过他。
26
午夜已过,傅明揉揉眼,起身泡了杯咖啡,继续坐在电脑前。
他许他以信任,他还他以倚赖。
高中的时候,因为对自己的某种认知,傅明一度处在害怕和恐惧的情绪之中,他查阅了有关同性恋的各种资料,并由此对心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大一的时候他遇到季如川,这个男人带他走进他们的圈子,教他重拾自信。季如川说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喜欢男人又怎么样,傅明就是傅明,只属于他自己。
那时小周还在,娃娃脸,笑起来一边一个酒窝,他经常趁季如川不在去戳小周的酒窝。小周总是笑着催他:“你快点,被阿如看到你就死定了。”
圈子里那些人的关系乱得很,三角恋是最简单不过的那种,像季如川和小周这样的绝配,那真是,稀罕得令人嫉妒。
那天他们一起去K歌,掷色子,喝酒,季如川抱着小周,他和另一个男人吻作一团,半梦半醒,醉生梦死,空虚渺茫,忘了自己是谁。
之后他郑重谢绝了季如川牵线搭桥的好意,他要找一个人,像小周对季如川那样,眼里心里只有他傅明。
他遇到了叶修。叶修崇拜他,接近他,信任他,却又防备他;他兴趣十足地试探他,撩拨他,引诱他,关键时候临门一脚手到擒来。
他知道叶修有秘密,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叶修敞开心扉把秘密说出来,不想竟是如此荒诞可笑。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昼夜不眠是为了叶修,还是为了他从未遇到过的案例。也许这场较量,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输赢。 那个人,不可以以恩结,不可以以义结,唯有以心交。赢了他,也输了自己。
天色发白,继而大亮,傅明关上电脑,洗漱完毕,戴着一双黑眼圈去上班,差点在公车上睡过头。一早上犯了不少错误,一叠二十份的表格数了三次还没数清楚,干脆下午向公司请半天假,回到学校。
许久不来心理咨询中心,走到门口一个漂亮的小师妹站在他原先的位置上向他打招呼:“你好,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这服务态度,这服务质量,比他当初要好上太多。
门窗虽然落魄依旧,但新人美景让他心情愉快。傅明径自走到沙发边坐下,向小师妹问道:“刘老师来了没?”
“还没有,大概再等一会儿就来了。”
“那我等他。”傅明抬头向那小师妹笑道,“你忙你的。”
小师妹热情地给他倒了杯水,问道:“你是找刘老师咨询的?”
这就过分热情了。傅明疏离地笑道:“如果我是来咨询的,那你的开场白就不够专业。”他说完将水杯放在茶几上,一言不发拿过杂志看起来。
小师妹碰了个软钉子,心里颇不是滋味,但是眼前这个人,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刘主任是傅明的论文指导老师,不过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傅明本人,大部分时候通过邮件联系。今天傅明主动说要来找他,让他觉得有点奇怪。
“刘老师。”傅明一见到刘主任,立刻起身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