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墨浑身起鸡皮疙瘩,一把推开南华,从凳子上跳起来,“我不是你的客人。”
南华又笑了,笑的很是开心,“是你自己要好奇的。”
萧墨狠狠瞪他,南华笑得太厉害,只好拍胸口顺气,“好了,不逗你了,以后再不要乱动我的药了,否则我会认为你在暗示什么。”
“我能暗示你什么?”萧墨气结。
南华又靠到萧墨身上,细白的手指勾他下巴,声音暧昧,“你说呢?”
萧墨这下再也忍不住,推开他,一口气跑了出去。
南华靠在门边,看着萧墨的背影。
背影消失,笑容也消失。
同时,隔壁新来的荣靖也靠在门边,看着南华,笑容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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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照样一天一天过,只是萧墨与南华同处一室,总要保持三步远。
南华不再避着他吃药,萧墨观察,南华服食的药量很大,一天差不多要吃十丸,有好几次都想叫他不要吃了,但想起楼无艳的话,又禁了声。
国师虽然没说,但萧墨能想象,停止服食也许比死更难受。
新来的荣靖很孤高,整日躲在房间里,只有在每夜选魁的时候才会出来,往台上一站,单单那股清冷劲就引起很多人的垂涎。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越是美丽的,越是想撕碎,越是冰冷的,越是能招来热情。
萧墨有一次见他许久未出门,正巧到厨房给南华端吃,就顺手给他也端了去,敲了半天门,手都快酸了,荣靖才来开门。一见他,居然笑了,不过接下来却是冷冰冰一句,“侍候人你倒不亦悦乎。”
萧墨被他说得莫名其妙,盯着关上的房门半晌,才把南华那份送到了房中。
南华很长时间没让萧墨去买翠玉豆糕。萧墨知道,买翠玉豆糕只是个暗号。买了翠玉豆糕,那个人就会送药来。
那个人,真的是朱雀王子吗?这是萧墨一直以来的疑问。国师虽然万年冰山的冰冷,却从来不会骗他。可是,他和南华究竟什么关系,萧墨不敢问,也无从问。
“小墨”,南华虚弱的声音响起。
萧墨急忙上前,扶他靠在床边,递过去一杯水,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去给你买翠玉豆糕。”
不是商量,也不是请求,他不能看着他枯萎--渐渐。
说完,转身出门。
南华在身后喊,萧墨原是不想理,但仍是忍不住出了门又回转。
“我不想吃翠玉豆糕”,南华的声音轻轻荡荡,眼角似乎有些下垂。
萧墨以为是幻觉,凑近了一些,却在那张美丽的脸上发现了更多的皱纹,心中一惊,脸色大变,脱口而出,“是紫颜,对不对?”
南华浑身一震,知道该来的终是要来,唇角勾笑,拉萧墨在床边坐下,“小墨,你有哥哥吗?”
萧墨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但还是老实回答,“没有,我家只我一个。”
“一个吗?一个很可怜,孤零零的”,南华停了下来,大口喘气,萧墨想说什么,还没张嘴,南华又接着道,“我有一个弟弟。”
“弟弟?”
“嗯,和你一样,眼睛又大又亮。”
萧墨错愕。
“他很聪明,什么一学就会,不过就是调皮,上树掏鸟蛋,下河捞鱼,夏天捉萤火虫放的满屋子都是,说是给我过生辰,结果被爷爷狠狠揍了一顿,冬天裹着妈妈的皮披肩玩火,烧出好大一个窟窿……”
南华不徐不疾地说着,萧墨静静听着,仿佛也回到美好的童年时光。
突然,南华一阵咳嗽,萧墨焦急道,“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我去买翠玉豆糕,那人给你送药来。”
说着就要走,南华却死命拽不他的手,又是一震剧烈咳嗽,许久才缓过气来,“小墨,弟弟……他不在了。”
萧墨一愣,死死盯着南华眼睛,恍惚看到里面薄薄的水汽,睁大眼睛,却又发现并没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的好像天上繁星。
南华攀着萧墨直起身子,一只手抚上萧墨的脸,“真像,真像。”说着,把自己的脸贴上萧墨的。萧墨浑身一颤,但没推开。
“那天在青楼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像弟弟,尤其是眼睛,又大又亮,像是会说话”,南华说得很费力,停了好一会才接着道,“小墨,不要买翠玉豆糕了,我有很多银子,我们离开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的在一起,好不好。”
萧墨觉得挂在身上的人似乎往下滑,伸出手搂紧了那纤弱的腰。
南华见萧墨不说话,轻笑了两声,“和他一样倔。”
“先治好你的病”,这是回答,却实在算不上答应。
“这是毒。”
“总之先治好”,知道是毒,但说不出口,也问不出,明知是毒,为什么要吃。
南华挣开萧墨,一手撑着床板,开始笑,笑的妩媚,笑的干净,笑的苦涩。
萧墨不明白,这么多种情绪,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一个笑中,然而他也来不及明白,南华脸上的笑蓦然不见,一柄光亮的匕首,抵到喉上。
萧墨惊愕,“你干什么?”
“我不会再犯错,不会。”
南华的眼神有一些涣散,萧墨下意识后退,南华突然将他扑到床上,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绳子,想将萧墨绑起来。
萧墨反抗,南华承受不住般地痛苦皱眉,萧墨心一软,扶起他问怎么样,南华两指忽然曲起一弹,一根银针扎入萧墨体后颈,人顿时动弹不得。
萧墨眼睁睁看着南华将自己绑起来,又给他套上一件宽大的外袍,然后打开了平日放银子的柜子。
里面,银子全换成了银票--原来早有准备。
南华将银票悉数塞到萧墨外袍之中,半抱半扶着他走出青楼,在街角雇了一辆马车,让车夫往城外驶去。
第五章
马车是在城外被追上的。
楼无艳飘飘如仙,从天而降,那车夫什么时候见过这般人,一惊之下跌下了马车,马儿受惊,嘶鸣着往路旁的树林中急冲,马车厢撞到树木,剧烈颠簸晃荡。
马车内。
萧墨四肢不能动,随着马车的晃动跌倒,南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出去察看,却因体力不济,只能撑住马车壁才能勉强稳住身体。
楼无艳从后面追上,落到马鞍上,执起缰绳猛地后勒,雪白的衣衫和黑发向后扬起,划出优美的弧线,马儿受力前蹄高高扬起,一声长嘶之后,马车停住。
楼无艳撩开车帘,俊美无比的脸冰冷依旧,黑亮的眼睛中射出凛冽的光芒,只是一眼,就让南华到了嘴边的声音消失无踪。
楼无艳抱萧墨下车,示意随后赶到的若水,押南华下车。
萧墨不能说话,眼睛越过楼无艳肩头,直直盯着南华,见他下了马车,一个踉跄就开始剧烈咳嗽,心中一抽,视线转向楼无艳,只可惜国师大人看不到,眼睫低垂,像是连路都不愿意去看。
萧墨想抽嘴角,可惜抽不动。国师大人可不要抱着他撞树啊,他现在可是连疼都喊不出来。
后面,若水静静待在一旁等着,跟她主人一样冰冷,后来终于不耐烦,直接将南华敲晕,拖了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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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府。
国师房内。
楼无艳脱下萧墨身上宽大的外袍,将他轻轻放到床上,正想继续脱,突然想起什么,关上房门又回转,走到床边坐下,盯着萧墨看。
“银针没入了你体内。”
萧墨不能说话,只能眨眼,所以他眨眼。
“会很疼。”
萧墨还是眨眼--怎么疼,也不能不拔针。
楼无艳不再说话,轻轻剥下了萧墨身上衣服,找到银针没入的地方,并指成剑,开始在萧墨的血脉之处缓缓推送。
不能咬牙,也不能喊疼,随着楼无艳内力的推送,萧墨汗如雨下,脸色惨白如纸。
楼无艳似乎不忍停了一下,揽过他的肩,却突然用力,同时,银针由背脊飞出,极细微的一声痛呼,萧墨的身体骤然瘫倒在楼无艳怀中,光洁的脊背之上,一缕极细的血丝缓缓流下。
楼无艳拉过一旁的被子轻轻裹住萧墨,让他趴躺在床上,一缕发丝垂落到萧墨眼角,萧墨轻轻眨了几下眼,楼无艳意识到,伸手拨到了耳后。
“南华他……”
楼无艳拨开萧墨额上湿发,“他还有用。”
还有用,就不会让他死。
楼无艳说这句话是想让萧墨放心,可萧墨听在心里却觉得怪怪的--如果没用了呢?
萧墨闭了一下眼,又睁开,看着楼无艳,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你能解紫颜吗?”嘴唇动了好几次,才终于说出了口。
“我还没查清楚他底细”,淡淡的回答意思明确,即使能,也不解。
“紫颜吃完了,他很难受”,露在被子外的手紧紧握紧,萧墨说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想起的是南华说弟弟时脸上的表情。
想为他做点什么。
楼无艳轻轻掰开他的拳头,“不要用力。”
国师话音未落,萧墨已经感觉到了背上的热流,紧接着是一阵刺痛,忍不住皱起了眉。
楼无艳揭开被子,拿干净毛巾擦干净,“伤口很深,针上没毒,你不用力,一会就愈合,只是要疼上好几日,你好好休息。”
说完,国师离去,白衣胜雪。
目光越过窗口,萧墨看着他消失,缓缓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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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萧墨溜出了国师府跑到东门口福记,买了翠玉豆糕,然后又溜到了青楼三楼。
并没有等多久,窗口飘进人影。
萧墨转过头,来人一见他样貌微愣,惊愕道,“是你。”
萧墨掏出一叠银票,毫不拖泥带水,“我要紫颜。”
那人蹙眉,突然欺身上前,扼上萧墨脖子,“你怎么知道紫颜?你是国师的人?那天你在国师府干什么?你手里拿的可是国师的夜明珠?”
萧墨涨红了脸说不出话,不停拉脖子上的手,然而却无法使他松动一丝一毫。
那人愣愣看着萧墨许久,突然松手,冷冷看着他趴在桌面剧烈咳嗽、喘气。
“南华在哪里?”
“紫颜吃完,他很难受”,答非所问。
“吃完?我给他的量足够吃到月末,怎么会吃完?难道……”,说到此,那人突然睁大眼,又一次出手,不过这次没掐萧墨脖子,而是紧握手腕,声音急切,“南华究竟在哪里?”
那人用了内力,萧墨感觉后背一阵难忍的刺痛,忍不住皱起了眉,那人还想问什么,门突然被撞开,有人闯了进来,一声历喝,“放开他!”
大白天的青楼,其他男倌大多在睡觉,小厮们则出外玩耍,所以,这个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特别突兀,萧墨虽然看不到,但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荣靖。
那人没有放开,反而顺势一拉,萧墨到了他胸前,紧接着一柄匕首抵上喉间,“你是楼无艳跟前的荣靖?”
靠近了,萧墨闻到那人身上有一股香味,是经常会在南华身上闻到的兰香,只是更纯,也更浓烈。
荣靖不说话,摆好进攻的姿势。
“就凭你?”话音中充满不屑。
“国师很快就会到”,荣靖不受激,气息沉稳。
那人很是惊讶,凑到萧墨耳边,小声道,“你究竟是谁?他居然亲自出马?”
“荣靖就算明知不敌,也要动手,国师吩咐,绝不能让他有丝毫损伤。”
“喔,是吗?”冰凉的匕首在萧墨脖子上打圈,兰香飘然,吹到脸上,“你知道对他在乎的东西我有什么想法吗?那……就是……毁掉……”,说着,紫色眸子中闪过戾气,匕首高高扬起,当胸插下。
电光火石间,荣靖抢出搭救,有人却更快,撞到萧墨肚子上,连带后面那人撞倒在地,顺势一拨,萧墨就滚到了一旁。
然而,匕首仍旧落下,插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甚至被无限放大。
血,染红地板,萧墨看着瘫倒在地的人,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
是南华。
“你背叛我?”匕首抽出,又要落下。
萧墨惊觉,扑到南华身上,同时,荣靖已出手,匕首落地,发出吭的一声响。
荣靖和那人迅速交起手,耳边生风,萧墨却听不见,抱住流血的人,手按上胸口血洞,怎么也止不住血流,“你怎么……你怎么……”
南华吃力地微笑,眼角水光闪动,艰难伸出手,摸上萧墨的脸,嘴唇一动,就有更多的血流出。
“不要说话”,萧墨的声音有些哽咽。
中紫颜者,魅生魅死。死时枯槁如魑魅。
没有枯槁如魑魅,生命却消失的很快。
当意识到的时候,萧墨来不及抓住南华落下的手,耳边长长久久回响,从他口中吐出的最后一个字,“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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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无艳赶到的时候,只剩荣靖,还有不肯松手的萧墨。
那个被南华称为昊的男人,是在看到楼无艳进来后,从窗口逃走的。
荣靖无论说什么,萧墨都不肯放手。
楼无艳看了一眼已经死去的人,向荣靖示意,荣靖立刻转身出去。
楼无艳走到萧墨身边蹲下,碰了碰他的手臂,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泛紫--太用力,国师又瞥了一眼他的颈口,果然,一缕血红。
轻轻抱到怀中,小声道,“我们把他埋了,好吗?”
萧墨不动。
楼无艳去掰萧墨的手。萧墨像受到惊吓一般猛地一颤,抱的更紧了。
楼无艳轻叹,“他已经死了,你知道的,你想这样一直抱着他,直到他腐烂吗?我不介意,可你真的要让他不能入土为安吗?”
萧墨虽然仍是不动,眼睛却眨了眨,楼无艳看他手臂紫色渐渐退却,朝门外点头,荣靖走入,从萧墨手中抱走了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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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墨没有哭,静静看着南华入土,静静看着工人立碑,只是在刻好之后,拿笔在落款自己的名字上加了个字,国师大人看了示意照做,于是,工人又刻上了“弟”。
安葬好南华,萧墨许多天不说话,只是坐在国师府的秋千上,望着天空发呆。
若水依旧负责照顾他,端饭放到他脚边,再来的时候碗空了,摆放的很整齐。若水也不说话,看他一会儿就离开。
楼无艳国务繁忙,只能在晚上回国师府时到秋千边陪着坐会儿,然后牵着他的手,送他回房睡觉。第二天起床,又会看到在秋千上发呆的人。
终于,国师忍不住了,某一天,早早回了国师府,却发现秋千已空,没了人,跑到萧墨房中,也是没人。急急忙忙要叫人找,经过书房时,却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直直坐在桌前。
楼无艳走进去,萧墨闻声抬头,“这几天的折子可真多。”
说完,萧墨笑了,但随即就皱眉,右手捂上脖子,捶了两下,“真疼。”
楼无艳走上前,修长的手指贴上被揉红的地方,轻轻按摩起来。萧墨知道练武的人对人体经脉熟悉,放下手待他侍弄,眼睛不知不觉闭上,脸上露出享受。
窗外,落霞如鸿,最后一片天光在两人脸上留下红辉一片。楼无艳原就生的美,玉一般的皮肤剔透如仙,称之倾国倾城不为过,凤眼平静地看着萧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印出小小一片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