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山为王————无射
无射  发于:2010年10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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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这些话,我都已经转告过了,这个王胡子就是根墙头草,拿谈条件拖延时间,其实仍在观望风向,看我们和谭麒任哪边给的好处大,就倒向哪边。”

田司令吞云吐雾地说:“所以才要你虞师长出马嘛。你是武备学堂出身,有墨水的文化人,还怕说服不了区区一个土匪?我知道你不乐意去土匪窝,嫌那里脏乱,不过既然是打仗期间,吃穿住行之类也就别太讲究了,你说是不是?”

虞师长没有应答,心想:打仗也是我们去卖命,你成天居豪宅享美食听粉戏,唯二的工作就是糊弄手下和娶姨太太,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享福当土皇帝,还不许我过得舒服一点,什么奏性!

田司令见他不吭声,心里有些不快,面上却依旧风和日丽:“昆山哪,反正这些天你也闲着,不如抽个空再去趟狮头山,把那个王胡子搞定。你的能力,我还是很相信的嘛。”

这活儿我干不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这句话在虞师长嘴边滚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他将上半身往前倾了倾,摆出一副郑重而严肃的神色:“司令,有件军情我得禀报你。”

田司令被他的神情感染了似的,有些紧张地也往前倾身:“什么军情?”

“……二师师长余大年,跟卫民军勾搭上了。”

田司令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不可能!”他定了定心神,皱着散淡的眉毛,三角眼眯缝起来,像口深井似的幽幽地透着冷气,“说这种话,是要有证据的,否则就是诽谤同僚,要按军规处置。”

“证据?我就是证据!刚从狮头山下来,就迎头撞上了卫民军的两个团,妈的两千号人呐,我那警卫营才几百人,要不是弟兄们肯拼命,冲出一条血路,就要劳烦司令替我收尸了。可怜我那些弟兄,全都殉国了!”

田司令见他说得惨切,不由缓和了表情,“这该死的谭麒任,总有一天,老子要把他的队伍轰个稀八烂,彻底干掉——不过,这跟大年有什么关系?”

“那岚水县外边的葫芦沟不是他派兵守着?他要不肯放行,那两个团又没长翅膀,能从天上飞过来?再说,就算他一时疏忽,没有拦住,派人给我送个信通个气儿总是应该的吧。结果呢,故意把我推到敌军枪口上,自己倒躲在县城看热闹,说没猫腻谁信啊!”

虞师长满脸悲愤,不轻不重地一拍桌面:“司令,你可得给我主持公道哇!”

“这个……”田司令沉吟着,摸了摸两撇小胡子,“我觉得嘛,大年虽然脾气躁了点,说话冲了点,但对我们救国军还是忠诚的,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虞师长变了脸色:“司令的意思,是不相信我虞某人了?”

田司令连忙说:“怎么会,我当然相信昆山你,也相信大年。你们都是我的老部下,跟了我好几年,我自然是一视同仁的。只不过,你说的毕竟是一面之词,要不这样吧,改天我把大年叫来,咱把事情摊开来说说,说清楚了,误会自然就消了嘛。”

虞师长轻哼了声,脸色似乎好看了一点:“那好,我就等他给我解释清楚!狮头山的事情,我想缓几天再说,一来谭麒任那边肯定是派人拜山去了,二来我们若是太殷勤,就显得掉价了,王胡子肯定是要择一而投的,不如晾他一晾,让他来联系我们。”

田司令觉得也有道理,就点头说:“按你说的,先晾他几天看看。”

虞师长起身准备告辞,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司令,这回我可损失了不少人马,得再招兵。”

田司令痛快点头:“行,招吧。”

“上次军饷还有一部分没到位,这回得补齐咯,再拨些枪械子弹给我。”

因为觉得有点亏欠了虞师长,田司令勉强点头:“让参谋部安排一下。”

虞师长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田司令烦了:“还有什么事?”

“没事,前阵子我从商队那里弄到些上好的烟土,一会儿叫人给司令送过来。”

田司令满意地挥手:“好,好,去吧。”

虞师长出了田府大门,脸色就像那马上要下冰霰子的云层,瞬间阴沉下来。

田琪升,老王八,揣着明白装糊涂,表面上和稀泥,其实吝啬苛刻得很,对手下心怀忌讳,生怕军权被人分了去,时不时拉拢这个,打压那个,翻来覆去,就是想把所有人都捏在掌心里。虞师长恼恨地想,救国军司令的位置,总有一天我是要取而代之的。

一回到府邸,虞师长就命人通知手下几个团长即刻过来开会。

在等人到齐的这段间隙里,他抽空拐到前院厢房,看望替他挡了枪子的游副官。

游副官身中两枪,一颗子弹嵌在肩胛骨下面,另一颗贯穿左上臂,带走了整团血肉。虞师长进屋时,他已动过手术,正扎着厚绷带,后背用一叠棉被垫着,半坐半躺地靠在床头,由勤务兵端着碗喂米粥。

虞师长看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憔悴的脸色,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同时还觉得欣慰。

在四个副官里,他最看中游挺,这名青年有能力有魄力,被他从通讯兵一路提拔上来,是个脚踏实地的实干派,最重要的是,对他忠心耿耿。与这些优点相较,闷葫芦和扑克脸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虞师长走到床边,小孙立刻搬张椅子过来,用白手绢擦了一遍。虞师长坐下来,表情关切,语声绵软:“感觉如何,还疼不?”

游副官挥退喂粥的勤务兵,摇头道:“许医生给我打了杜冷丁,现在没什么感觉。”

“好好养伤,这些事我会记得的。”虞师长盯着绷带看了一会儿,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说。比起安慰人,他更擅长发号施令,于是就转了话头:“待会儿师里要开个会,你就不要参加了。过后我打算带兵出去一阵子,你也不用跟着,就留在这里。”

游副官英俊而平板的脸上,情绪隐隐浮动了一下,“师座是要去报仇?”

“废话,难道这么大个亏就白吃啦!”虞师长抿着嘴角冷笑,“我压根就没指望过田司令,自己的仇,当然还得自己报。”

003 土匪头子的心事

半个多小时后,几个团长来齐了,师参谋部、副官们也在场,互相打着招呼,嘤嘤嗡嗡一片。

虞师长起身,用马鞭敲了敲桌面,屋内很快安静下来。

“开会。”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诸位各有各的忙活,时间宝贵,咱就开门见山地说。诸位应该也听到消息了,我的警卫营从狮头山下来,被卫民军堵着干了一仗,死了不少弟兄。我想从你们每个团中,各挑出两百号人,重新编个警卫加强营,要精壮汉子,别拿歪瓜裂枣糊弄我。”

虞师长停了一下,喝口茶润嗓,同时听见下面叽叽喳喳地吵起来,不外乎什么人手吃紧、编制不足之类的。他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我知道你们爱惜羽毛,但要弄清楚,没了我这个鹰头,你们羽毛三尺也飞不上天去!再说,又不亏了你们,司令同意了,三师可以再招兵,各团都积极着点,把人马好好扩充一番,补发的军饷和枪弹用不了多久就到。我们师的兵力,本来就比一师二师少,你们要不抓住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我在司令那边可是卖了不少面子,从你们手下抽个把人,不过分吧?”

骑兵团团长周存率先响应:“没的说,不就两三百号人,师座尽管挑!编制不足怕什么,又不是大白菜割完一茬就没了,随便一个大点的村子,都能拉上几十个壮丁,只要上头肯发饷,多少人我都招得到!”

虞师长奖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他这么一说,其他几个团长也纷纷表态,给足了虞师长面子。

虞师长觉得这些手下很上道,就对他们说了点心里话:“其实我这回窝火,倒不止是心疼折了个警卫营,而是有人借刀杀人地打压咱们三师,往我这个师长脸上抽耳光。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卫民军那边,我是非出这口气不可,背后那个使绊子耍阴的,我也不会轻饶!诸位应该了解我这人,没好处的事情我不做,得了利我也不会亏待大家。这回招兵,你们尽管下力气,咱不怕超编,军饷和枪弹要是不够,就去卫民军那边抢!他妈的,居然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以为就他们会搞偷袭?咱三师也不是好惹的,不给那些王八蛋点厉害瞧瞧,还拿老虎当病猫!”

这番话煽得各个团长摩拳擦掌,就差没跟胡狼似的嗷嗷叫,好像卫民军是块肥嘟嘟的五花肉摆在面前,只要肯动牙口,就能吃个满嘴流油。

讨论了些比较具体的军务部署后,会就散了。

虞师长回到自己房间,觉得很是疲倦。这疲倦不是来自肉体,而是精神上的。这些天,他不是跟胡搅蛮缠的土匪胡子打交道,就是跟粗鲁不堪的老兵油子磨牙花,被逼着满嘴冒粗,这对有严重洁癖且自视甚高的虞师长而言,无疑是种精神上的折磨。

刚进军队时,虞师长说起话还文绉绉的,一股子书生气。但他很快就发现,这群带兵打仗的长官,十有六七都是胸无点墨的大老粗,堪堪只会写家信,剩下的三四个中,还有一半连字都不识,这令他很是失望。

虞师长自认为与这群丘八不同,他是有学识才华、有雄心壮志的,虽然还没到保国安民的高度,但着实想创一番大业,成为一代高官名将,可没料到,连跟人交流都有困难。

这种别扭维持了一年多,在他学会骂粗、抽人、砸东西之后,慢慢也就与大环境同步了。

不过,他骨子里仍是骄傲的,顾及着风度,很少歇斯底里地发作。可一但发作起来,就像要把平时欠缺的份都补回来似的,颇具雷霆万均之势、众马奔腾之威。

方才发言的时候,他为了表达愤怒激烈的情绪,声量调得太大,这会儿就觉嗓子疼得厉害,像吞了块炭火似的,只剩下嘶哑的喉音。

他想倒点茶水,发觉茶壶里空空如也,喊了几声小孙,也没人应,那股无明火就从喉咙口烧到头顶,抄起茶壶就往门板上砸。

小孙还在院子里同一班勤务兵闲磕牙,听到一声脆响,才知道不妙,火急火燎地冲回屋。一开门,迎头挨了个茶杯,他顾不得额头上剧痛,惶然地问:“师长有什么吩咐?”

吩咐个鬼!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虞师长还想继续发飙,嗓子眼里却有把锉刀一下一下磨着,扯不出声音,只好用手一指地上的碎瓷片,做了个口型:茶!

小孙马上反应过来:“是!茶水,我这就去拿!”说着转身就跑。

虞师长吐了口气,忍着咽喉的灼痛,坐在椅子上,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对这兔崽子太过宽容,才使得他越发偷懒怠工。

没过多久,小孙又一阵风地跑回来,将一套新的茶壶茶杯放在桌面,小心翼翼地倒好茶水。

虞师长呷了一口,温度刚刚好,连灌三四杯,喉咙里舒服了些,心火也逐渐敛了。这才注意到小孙额角的大块血迹,勉强发出点声音:“刚才砸的?”

小孙低头看鞋,点了一下脑袋。

“瞧你这小样儿,受了天大委屈似的。”虞师长声若游丝地说,“不想在这儿干就直说,我放你去,想扛枪打仗,还是跟着哪个团长继续做勤务兵,都随便你。”

“别,师长,我哪儿也不去,就伺候你!”小孙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意识到失礼,马上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师长,我做得不好,你打我骂我都成,可千万别赶我走。我这辈子就认定师长一个,谁也不跟。”

他心里清楚得很,在虞师长身边其实是最轻松的。师长发起脾气来固然骇人,但最多也只是摔摔东西、抽抽鞭子,平日里还是比较温和的,要是跟着那些团长,恐怕要不了几天,就要被折腾得褪层皮。

虞师长看着他蜷缩在地上,十六岁的半大小子,单薄瘦小得像是只有十二三,跟长不大的猫崽子似的,又觉得有点可怜,就记起他的种种好处来,发现到目前为止,把自己伺候得还算满意的,也就只有他了。于是松了口,说:“起来吧。去洗洗干净,脏死了。”

小孙获得了赦免,精乖的神色又回到眼中,起身躬着腰:“师长,我以后一定好好伺候你,绝不偷懒,不然你拿马鞭把我抽到芝麻开花。”

“就你这芦柴杆儿,还想节节高不成?”虞师长笑骂,“滚。”

小孙迅速把地板上的碎瓷片收拾起来,用衣摆一兜,很听话地滚出去了。

虞师长看着他的小身板儿,越发觉得他像那大户人家厨房里养的土猫,毛色杂,品种贱,高兴时丢块腌鱼,不高兴就一脚踢飞,狠砸在墙壁,翻着骨碌掉下来,还能连滚带爬地逃走,第二天又挨挨蹭蹭地过来讨吃的。

——虽然赖皮滑头,却也不十分惹人厌,算了,随便养着吧。

第二天,从各团抽调的两百好汉就集中到了师部,个别团长本着拍上峰马屁的宗旨,还额外附赠了些名额。虞师长叫副官点齐人头,共有九百二十七,加上原警卫营残留的几十个,凑成整千,达到一个团的标准了。

虞师长暗自满意,将原定的警卫加强营改为警卫团,训过话之后,好好犒劳了一番,把这些大兵吃得心花怒放,觉得顶头上峰从团长变成师长,自己也随之升了一级,就算再叫他们回去也不乐意了。

虞师长的酒肉自然不是白给的,他要把这些人训练成亲卫与尖兵,要做到指哪打哪,绝对服从命令,且口风严密。为了鼓舞士气,虞师长甚至亲身下训练场,给他们示范枪法。

一群大兵眼睁睁见他百步穿杨,连枝头蹦达的麻雀也一枪打了下来,又惊叹又敬佩,瞅他的眼神都变了——幸而这位师长示范的不是肉搏,否则随便哪个兵都能把他掀翻在地。

警卫团忙着操练,各个团长忙着招兵,虞师长反而变得无所事事。但闲的只是他的人,心却始终被复仇的念头驱使,连带着表情也郁郁寡欢起来。

副官方金水看不下去了,拼命撺掇着虞师长去大街上逛逛。

方副官个头不高,四肢匀称,稍大的脑袋上,五官生得圆润讨喜,两片薄嘴皮子能说会道,插科打诨更是拿手。他是个过不了清净日子的,对吃酒楼、淘商铺和溜窑子充满无与伦比的热情。当然,在上峰面前还是要收敛一点,借过生日请客之名,合着其他副官与参谋一起,把虞师长拉到县城最豪华的裕丰酒楼里去了。

时甫入冬,狮头山寨开始大规模地活跃起来。

其实土匪们开差是不分季节的,但王胡子出于一种动物本能,总觉得要多打点储备粮过冬,于是整了三四千人马,把方圆百里好好翻筛了一遍。

有驻兵的县城,像岚水和梓平他是不会去碰的,其他的大村庄与小县城就在劫难逃了。

照惯例,穷人家不抢——也没什么可抢,还坏名声,有能力与职业道德的土匪一般只砸响窑。所有大户毫无遗漏地被他们光顾过,钱粮一车一车地运回山,还缴获不少县警与地主护院的枪械子弹。

半个多月的频繁扫荡,最后在邵宁县画下圆满句号。县长跑得快没逮着,就绑了老婆孩子,叫人通知限期交钱赎票。

这一趟算是满载而归,王胡子押着几十辆大车,心满意足地班师回山。途中路过梓平县,他忽然想起件事,心底咯噔响了一下,叫来刘鹞子问道:“你上次说,姓虞的坐吉普车冲出去了,没死?”

刘鹞子回答:“是啊,是冲出去了,不过人有没死可不好说,我看子弹尽追着那车跑呐。”

王胡子自言自语道:“要还活着,怎么最近救国军那边没声了?田司令送来的信里,不是说收编一事由他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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