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山为王————无射
无射  发于:2010年10月01日

关灯
护眼

游师长觉得不对劲了——虞司令脸色是平静的,瞳孔里却无一丝神采,梦游般自顾自说着话:“怎么,他不敢来见我?放屁,他狗胆大着呢,有什么不敢的……”

“总座?总座?”游师长叫了两声,见虞司令眼神都涣散了,一惊之下握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搡。

虞司令半个身子都晃了晃,茶杯从指间跌落,在地板上摔成青花瓷片。

这声脆响似乎唤回了他的神志,也将血色从脸颊与嘴唇上迅速抽离,他蓦然抓住游师长的胳膊:“——死了?”

游师长默然点头,同时心里感到非常的讶异与莫明的不安:一个收编来的土匪而已,虞司令平日里也不怎么待见他,如今听到死讯,怎么会有这样近乎精神失常的反应!

“怎么死的?”虞司令面色煞白地追问。

游师长目光闪烁了一下,垂下眼睑说:“被日军流弹击中的。”

“尸体呢?”

“落进河里了。几百号人捞了半个多小时,没找着,估计是被水流冲走了。”

虞司令陡然爆发出极大的力量,一把将游师长推了个趔趄,随即抬腿将整个茶几踢飞了出去!

茶壶、杯子、水果托盘哐啷啷碎了满地,虞司令站在一地残片中,打摆子似的全身发抖,嘶哑而尖厉地咆哮起来:“没找着?什么叫没找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妈的一句没找着就完事了?”

游师长惊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虞司令这一声,仿佛连同肺叶也喊了出去,头昏目眩地吸着气,感觉体内充斥着一股烈焰,不尽快宣泄出去的话,就要将五脏六腑都焚化了。

他猛地掀翻了沙发,像是忽然找到了释放的渠道,紧接着如同暴风过境一般,推倒立柜、摔碎花瓶、扯破壁挂……狂乱地将整个客厅砸了个稀巴烂。

游师长终于反应过来——虞司令这是要发疯!不,是已然发疯了!

“总座,你冷静点!”他冲上前去,合臂抱住虞司令,遭到对方的强烈抵抗后,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发狂的虞司令力道极大,游师长用腿绞缠他的腿,胳膊锁着他的肩膀,竭尽全力才将他压制住,任凭如何撕打挣扎,死活不撒手。

虞司令扑腾了小半个钟头,终于耗光力气,躺在地板上直喘气。

游师长也累得够呛,又等了一会儿,才谨慎地松了劲,试探地叫了声:“总座?”

虞司令闭上眼睛,筋疲力尽地吐了口气,“……我头疼。”

游师长听见他异常虚弱与喑哑的声音,心底凛然一颤,盘桓许久的疑问几乎脱口:总座,你真对那土匪上心了?但终究忍住了,说道:“去床上躺吧,我给你拿药。”

虞司令沉默片刻,吃力地爬起来,游师长怕他摇摇晃晃撞到墙壁,就把他的一只胳膊绕在自己颈后,半挟半抱地扶上楼梯,进入卧室,安置在床上。

一沾到床垫,虞司令就昏沉沉地没了动静。游师长从抽屉里找出药片,倒了杯水,喂他喝下去,又帮他脱去外衣外裤,盖好棉被。

虞司令安静了几分钟,忽然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游师长连忙将他上身扶起,轻摸着背给他顺气,低声问:“呛到了?”

虞司令慢慢止了咳,重新躺下,声如细丝地说:“疼。”

“头?还是哪儿疼?我叫医生过来。”

虞司令摇头,“哪儿都疼……我想睡了,你出去吧。”

游师长走出卧室,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板,隐隐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好像自己真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一样。

虞司令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天,房门也反锁了三天。

期间勤务兵小孙想送饮食进来,敲了半晌没有反应,担心房间里出什么事,便联合了两个副官想撬门进来,结果被里面一枪打穿门板,险些在肚子上也留个洞,后怕之下不敢再动强行进入的念头。

可司令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的也不是个事儿啊。小孙思来想去,也只有向游师长求助了。

游师长听到消息,即刻赶了过来。几个人刚走上楼梯,卧室的门倏地开了,虞司令从内走出来,一身洁净笔挺的军装,眼神坚硬,脸色青白,两腮有些陷进去,下颌便显得格外尖削,气色看着憔悴,精神却仿佛还是饱满的。

“给我弄点吃的。”他对小孙说,“派人去把吴主席请来,就说我要给他一个答复。”

小孙呆愣愣地说:“司令,你的嗓子……”

虞司令知道自己的声音像吞了红铜汁一般低黯沙哑、粗砺难闻,且可能再无法恢复了,但他并不以为意,又转向游师长:“老周他们快回来了吧。”

游师长望着他淬亮到要烬燃起来的目光,心头忽然涌起巨大的酸楚,口中仍例行公事地答道:“怿阳大捷,汤部两个师伤亡过半,仓皇北逃,新一师、新二师与四师正在回程途中,预计七日后可抵。”

“不用等他们回来商议了。”虞司令果断地吩咐,“我已决定接受南京政府收编,改救国军番号为中央第三十七军。”

这个决定来得突兀,却并非在游师长意料之外,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虞司令要抛弃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军阀身份,将救国军与自身一并投入到战火中去。

这是虞司令对日本人的复仇。

倘若有天,他知道了王胡子的真正死因……在全身泛起的凉意中,游师长无声地笑了一下:就任凭他怎么处置吧。但在那之前,我将会一直站在他身旁。

027 世事难料

一辆擦得锃亮的德国产汽车顶着午后骄阳驶来,停在一幢青灰色砖房的铁门外,第八行政区专员兼保安部司令何惟新下了车,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抹了抹汗涔涔的脖子。

时值九月,大日头下还是颇炎热的,刚擦过的皮肤转眼又渗出汗水来。何惟新不厌其烦地抹着短胖的脖子,一边示意随从尽快上前去,向卫兵自报家门。

“原来是保安部的何司令,等等啊,我这就进去通报。”一个卫兵说着就进了院子。

何司令在烈日下苦苦等了二十多分钟,期间忍不住钻回汽车——因为吸了热,车厢内更是像蒸笼一般。两旁又没有树阴,他实在是无处可躲了,叫警卫兵脱了外套撑在头顶,觉得自己就快中暑昏厥过去了。

那个去通报的卫兵终于姗姗而来,带着一脸儿笑,很殷勤地对他说:“叫何司令久等了,军座眼下正好有空,您这边请。”

何司令被太阳晒出了火,很想骂娘,可惜这儿不是自己的地盘,加之此番是抱着和平解决的愿望,总不好一来就把人得罪了,只得把气憋回肚里,用手绢使劲擦了把脸,一路头重脚轻地跟进去。

进了客厅,迎面吹来一阵凉风,他才觉着从休克的边缘被拉了回来,同时眼前有点发黑,摸索着在沙发上坐下,大口喘起了气。

约莫两三分钟后,他稍稍恢复过来,看清坐在对面沙发上穿将服的青年——其实按年龄已不能算青年了,但白皙光洁的皮肤却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怎么也不见老似的。

何司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开口道:“虞军长,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虞军长用指尖钩着杯耳,啜一口加了蜜的冰镇青梅汁,“大热天儿的,何司令有事找我可以打电话,何苦顶着日头奔波。”

何司令偷偷皱了皱眉。虞军长相貌是一等一的,堪称赏心悦目,可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叫人牙酸,与他面对面说话,如同身处甘爽与痛苦的夹缝,久了怕要精神分裂,还是把事情尽快解决的好。

于是何司令打消了讨要冰梅汁的念头,胡乱喝口茶水就直奔主题:“这事电话里讲不清楚——就昨天,保安大队跟七十师一同围剿藏在棋坪峪里的一支赤匪野战旅,按计划该两翼齐进,打个包围战,结果呢?我们这边都开打两小时了,七十师那边一枪没放,等弟兄们都撤回来了,半道才联系上师长游挺,居然说、”何司令说到气愤处,汗如雨下,“说队伍在山里迷了路!这叫什么借口!他这是畏战啊,自己躲在后方凉快,倒把我的保安队当枪使了!虞军长,你说说看,天底下有、有这种道理的吗?”

虞军长见他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便放下杯子安抚道:“原来是这个事,游师长回来向我汇报过了。畏战绝无可能,游师长带兵多年,立过不少战功,连委员长也称他是员骁将;再说棋坪峪一带地势确实复杂,不熟悉地形的话,出点意外也是难免。”

意外?意外怎么尽他妈的出在你们头上!何司令火冒三丈地腹诽——也仅止于腹诽,虞军长护短是众所周知的,犯不着为了个游挺与他撕破脸皮。

况且,虽说两年前编入中央军序列,虞昆山部所辖四个师仍透着一股自成体系的军阀味,像这种有分量的刺儿头,能不得罪,还是尽量不要得罪的好。

想到这里何司令觉得有点泄气,同时对虞军长一贯以来的消极怠工很是不满,不甘心地又劝了句:“委员长已下了第五次围剿令,别处都打得热火朝天,难道虞军长就不想多立战绩军功,为晋升累积资本吗?”

虞军长向后靠在沙发背上,不以为然地翘起了腿,“有啊,怎么没打,我不是照样该派兵的派兵,该围剿的围剿嘛。”

你那是出工不出力!何司令怨怼且沉痛地想。既然虞昆山此人指望不上了,不如找机会去南京那边狠狠告他一状,叫他尽快挪窝,换个勤快点的来!

他拿定了主意,悻悻然地开口告辞。

虞军长也没有挽留的意思,就叫勤务兵送客。临出门前,他忽然想起什么,半咸不淡地说:“对了,有件事何司令大概还不知道——赤匪那个野战旅,旅长叫蒋后雨,是黄浦军校一期生,委员长的高足。委员长曾说过,倘若他肯回头,至少也要给个师长当的。哦,没别的意思,就给何司令通个气儿,有道是世事难料,哪天寇敌变上峰也不无可能。”

何司令心头一震,脚下绊到个突起,险些从台阶上滚下去,幸亏被候在门边的警卫兵一把揪住衣袖。

外面明晃晃的日头暴晒着,他越发觉得晕眩,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回去——开车,开车!”

客厅中,耳根得到了清净的虞军长,叫小孙过来替他脱去军服外套,露出里面的长袖白衬衫,翻个身趴在沙发上给濡湿的背部透气。

刚刚被投诉了的游师长从里间走出,坐在沙发边上,拿了把蒲扇给他扇风。

午后炎热而宁静,只有生了锈的电风扇在头顶上慢条斯理地转动。

虞军长忽然开口骂道:“操他妈的,什么破事!日本兵进华北,中央军百万人马在后方打一帮吃不饱饭的泥腿子!”

游师长保持沉默,专心地打着扇子,看他的肩头在急促的呼吸中起伏。

这两句话耗尽了虞军长仅有的声量,他吐了口郁气,把脸埋进臂弯里。

游师长放下扇子,从保温瓶里倒了杯药茶递给他:“军座,小声说话,嗓子要紧。”

虞军长一动不动地趴了片刻,抬头接过药茶喝完,问游师长:“上次军械被劫,找到主了没有?”

因为声如蚊蚋,游师长不得不弯腰将耳朵凑到他嘴边,而后回答:“是蒋旅下面的一个独立团干的。据说那个团去年刚整编出来,多半是土匪草寇出身,行事忒没品。伏击、摸营、挖陷阱、打闷棍,什么手段都用;穷疯了似的,逮啥都要、见啥就抢。虽然人不多,也就四五千,折腾起来还挺烦人。”

虞军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杀鸡懒用牛刀而已,还以为咱们怂了?你去仓库里搬几车弹药做诱饵,弄个辎重大队引他们上钩,把这个下九流的独立团给我收拾掉。”

游师长奉命去收拾“下九流的独立团”,虞军长就闲在临时指挥部里避暑热。

一周后下了场大雨,眼见着天气凉快下来,虞军长正好在室内闷得慌,便挑个舒适的黄昏,带着警卫出门去河边吹风透气。

沿着芦苇荡子没走几步,一个通讯兵骑马送了封急电过来。他拆开一看,是南京那边的来电,用近乎斥责的口吻,命三十七军即刻向南推进,务必全力攻占赤匪根据地。

军令如山,虞军长纵然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匆匆回梨水县城,整顿队伍准备开拔。

七十师不在城里。游师长让一个团伪装成辎重部队,在山路间走走停停,趁夜歇在个小村子里,其余人马隐在暗处当黄雀。

螳螂果然在后半夜摸黑来了,想用老办法将这只肥蝉一口吃下。等到两边一接火,顿觉大事不妙,倚仗地势悍不畏死地回击,想从包围中撕开一道突破口,最后还真被他们冲出千余人去。

七十师的两个团紧咬在后,这伙残兵被追击得夺命而逃,极为倒霉地撞上进行中的三十七军先头部队。

虞军长在渐明的晨光中,拿望远镜观望前方兵力悬殊得有些好笑的遭遇战,转头对李副官说:“叫人喊话,投降不杀。老子还没抓过共军俘虏呢。”

这场小规模冲突于十五分钟后尘埃落定,虞军长命全军原地休息两个小时,等待七十师清点人数、整理归队。

附近的开阔地上搭了顶大的行军帐篷,以供长官稍作休憩。虞军长翻身下马,见大兵们押了长长的一队俘虏从边上走过,眼皮突然猛跳好几下,就跟拧了发条似的,一把扯过李副官的衣襟,指着队伍中的一人说:“那个——大高个子的那个,你去把他给我拎过来!”

李副官上前去执行命令,俘虏队伍中立刻起了骚动,抵触情绪强烈到被大兵们用枪托猛砸才勉强平息的地步。李副官叫两个兵把那人双手反绑了带过来,笑着说:“军座好眼力,这小子就是他们的团长。”

“团长?”虞军长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狠命盯着眼前人,像要将他的满脸络腮胡子连同灰扑扑脏兮兮的粗布军装一并撕下来。

那团长肆无忌惮地瞅了他一眼,又瞅了两三眼,从灰头土脸里露出一排白牙,“瞧这身打扮,得是个大官儿啊,旅长?师长?这是准备抓去领赏,还是要咱弟兄归顺呐?”

押解的大兵用枪托在他膝盖后弯狠敲了一下,叱道:“你妈的老实点,这是我们军座!”

团长打了个趔趄,最后还是站稳了,朝虞军长皮笑肉不笑地说:“老子就听说三十七军的军长是个小白脸,原来还真不是瞎掰,水灵的跟个娘们儿似的,可惜生了副公鸭嗓。”

虞军长的脸本是雪白,如今就跟没熟遭霜的果子似的白里透了铁青,使劲咬着后槽牙,走开几步从卫兵的步枪顶端拔下一柄刺刀,又杀气腾腾地转回来。

陈副官连忙阻了一阻:“军座,这种事交代给下面人做就行,别脏了您的衣服。”

虞军长顺势把刺刀往他手里一塞:“你去!”

“我?”陈副官顿时后悔起自己的多事。他平日连鸡脖子都割不清楚,更何况是亲手杀人,便畏畏缩缩地不肯上前。

虞军长攘了他一下:“去把他那脸大胡子给我剃干净了!”

陈副官恍然大悟,一下子就有了底气,拎着刀很雄壮地走过去,在两个大兵的襄助下费力地把那团长的脸给剃光溜了。

刺刀哐啷落地,陈副官后退了两步,伸手一指,大惊失色:“王……王胡子!”

李副官听了一愣,探过身来仔细端详,“嗬,这要不是王胡子,就是跟他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