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下巴上被刀锋割出好几道口子,嘶嘶抽着气,骂骂咧咧道:“都被你们剃光了,还胡子个毛!”
虞军长满面森寒地推开两个副官,一手紧攥马鞭,另一手拽着他身上的麻绳就往帐篷里拖。
“军座——”李副官刚叫起来,便被上峰恶狠狠瞪了一眼。
“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否则我毙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勤务兵小孙安然地开了口:“军长这是要动私刑呢,你们还是不要参观的好。”
028 眼熟耳生
“下九流独立团”的团长由于胳膊反绑着,使不上劲,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被虞军长给拖进帐篷里,嘴里一边说:“军长,既然不杀我,就把绳子解了,咱俩谈谈?其实要归顺也成,你得给弟兄们发饷……”
虞军长怒从心头起,使劲推了他一把,很想雷霆咆哮,可惜声量上不配合,听起来倒像在哼哼:“个王八蛋,就给我装傻充愣!”
团长被推得坐在地上,仰头看他:“你要不是招降,单独把老子拽进来做什么?”
虞军长捏紧马鞭,很想往他脸上猛抽一记,咬牙忍住了,“王胡子,你到底想怎样!”
对方怔了一下,笑起来,同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我要说想走,你肯放人不?”
“你还想走?”虞军长沉下脸,“有种你再说一遍。”
老子不想走才有傻!团长心里却不知为何打了个突,硬生生把这句话从嘴边咽回去。他想了想,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说不出问题在哪,感觉就跟隔着层捅不破的窗户纸,模模糊糊看得见影子,可就是看不清样子。
他把方才的对话又努力想了一遍,终于逮住了不对劲的尾巴:“……你叫我王胡子?咱俩认识?”
虞军长倒吸了口凉气,俯下身,用马鞭顶住了他的下颌,一字一字问:“我是谁?”
“你?白匪第三十七军军长呗。”团长满不在乎地说,眼神却直勾勾黏在虞军长的脸上——这张脸近在眼前,眉睫瞳孔浓黑,嘴唇粉红,其余一色儿的雪白,很具有视觉上的冲击力。
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想起剥了壳的水煮蛋,同时很想在那脸颊上痛快地掐一把。又晕忽忽地觉得自己已然掐过了,不止是脸蛋,虞军长全身的皮肤都是白嫩光滑的,摸上去手感顶好,抱着干起来也十分得趣……
脑子里乱哄哄飞掠着无数闪念,他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我瞅你眼熟——就是听着耳生。”
虞军长听他又一次提起不开的那壶,一时间怒气怨气郁气夹杂着委屈之气,简直要把胸口撑爆,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去:“老子叫你眼熟!叫你耳生!”
团长哎哎叫着从地面上蹿起来,被绑的双臂没法挡抗,只好满帐篷活蹦乱跳地躲鞭子。
虞军长气势如虹地追打,每结结实实地抽到一鞭,就觉胸中郁积了两年的恶气散去一点,抽了二三十鞭后,手也酸了劲头也弱了,只是脸皮上还挂不住,气喘吁吁地说:“你他妈的给我站住!”
“你先把鞭子放下,老子就站住。”团长同样气喘吁吁地回头说道。
虞军长气冲冲地一掷,马鞭跟暗器似的直朝他门面飞去。
团长情急之下侧身闪避,不料失去平衡栽倒在地,把临时架设的行军床压得哗啦一声塌下去。
虞军长见他一头磕在铁床脚,摔得狠了,心里生出点后悔的意思,几步跨进烂摊子里去扶,却见他缩着脖子,很痛苦似的侧身蜷成一团。
从刚才见面起就有些愣头呆脑的,这下可别真摔出什么问题!虞军长慌了,连忙解开捆绑的绳索,又不敢随意搬动,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摸索他的脑袋,没找到破皮出血的地方,还是不放心:万一伤到脑子里面了呢?
他越想越觉不好,决定叫军医过来看看,正起身时,斜刺里突然探过来一只手,飞快地从他腰间枪套里拔走佩枪。
虞军长心头一震。
团长忍着满脑子钝痛与嗡嗡作响的余音,扯开嘴角笑起来:“要说你也是个军长,咋就这么轻敌呢。老子只要扣住你,还怕走不了?”
这话并未传入虞军长耳中,他正低头怔然地看那支顶在腰眼上的手枪,勃朗宁牌子,乌黑小巧的枪身,底座上用刀歪歪斜斜地刻着字:王,山,一个圈——如今枪把握在另个人手里,字是全然看不见了。
慢慢抬起头,虞军长脸上仿佛笼了层霜青色的朔气:“你拿枪指我——你竟然拿枪指我?!”
他没有叫嚷,也没有叫嚷的资本,团长握着枪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如同在雪地里一脚踩上颗地雷,有种令人惊心的凛冽感。
虞军长指着他的鼻子,因为近在咫尺,白手套的尖儿几乎戳到他脸上:“长出息了啊,敢对我动家伙了!光顶着算什么本事,有种你射啊!开枪!”
团长被戳得有点儿愣神。他本就没打算开枪,外面几万大军,这跟自杀有什么区别,只是想把虞军长扣在手里当人质,弄辆车,再不济也得弄匹马,先逃出去再说。可是被虞军长这么一闹,他又有些发懵了,同时产生了恍惚的记忆,觉得自己也曾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拿枪顶过,且还是当众顶在了脑门上……
“怎么,不敢开枪?”怒不可遏的虞军长并不给他回味的时间,一把夺回手枪,“那就给我老老实实滚回去当俘虏吧!”
他起身大步走出帐篷,命令卫兵:“进去把那王八蛋重新捆上!”
副官们与勤务兵小孙正凑在一旁私语,见虞军长出来,互相使了个眼色。李副官勇挑重担地上前问:“军座,那是王胡子没错吧?”
虞军长余怒未消地瞪了他一眼,“不是!”
“不是?”李副官费解地挠了挠头发,“那真是像到家了,可不止我一人这么觉得……”
虞军长照他脖子后面就是一巴掌:“眼睛长脚底下去啦?敌军俘虏都能认成自己人?”
李副官莫名其妙地挨了骂,有点憋屈,还想再犟两句嘴,被上峰一个命令砸过来。
“你去抽调一个营,把俘虏押解回去,牢里要是关不下,就辟个空仓库出来。那个匪首,”虞军长停顿了一下,“要单独关押,看紧点别让他跑了。另外,你就先留在梨水县城,等我消息。”
李副官只管点头:“我这就去办。”
他刚走几步,虞军长又开口:“等等,把许医生也带上。”
李副官奇怪道:“没病没痛的,我带他干嘛?”
“你没病,”虞军长回头,见卫兵正推搡着个五花大绑的家伙从帐篷门口出来,便伸手一指:“有病的是他,回去叫医生给他治治脑子!”
李副官领命回城去了。
虞军长站在原地,深深呼吸着山间清冷的湿气。
极力按捺住满腹的情绪,他下令全军继续开拔,转身见陈副官与小孙还傻杵着,就走过去说:“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陈副官没反应过来:“啥事?”
倒是小孙先转过弯儿,接口道:“没了,就我们仨。”
虞军长微一点头,丢下一句话后走了:“不要再有第四个。”
这场“务必攻占赤匪根据地”的围剿持续半个月后,游师长明显觉察出上峰的不对劲——倘若说,之前的战事是抱着不以为然的消极心态,此番则变成了一种异常焦躁的魂游天外。
一次军事会议结束,游师长有意多留了片刻。等人都散光,他对坐在椅子上发怔的虞军长试探性地问道:“军座,你看这仗接下来怎么打?”
虞军长抻着马鞭鞭梢,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心不在焉地答:“怎么打?委员长不是已下了指示,‘行军所至,立建碉堡’,‘ 节节推进,层层包围,步步进逼’,照他说的做就是了。”
游师长唔了一声,又说:“从各地传来的战况看,此战略倒是卓有成效,照这情形下去,离战争结束应该不会太久了。”
虞军长叹口气,“我也希望早点结束。说是‘抗日必先剿匪’,但愿日军会磨蹭到匪清完的那天!”
游师长知道他的心结所在,沉默片刻,转开了话锋:“军座最近没有休息好,这里条件确实太简陋,等打下登林县城,我叫他们找栋好房子,先整个临时指挥部。”
虞军长无不可地点了头,鞭梢忽然抻脱了手,抽在腿上啪的一声,在窄小的空间里分外响亮,他便像挨了火烫似的噌地站起来。
游师长忙跨过去扶,并伸手在他大腿上揉了揉:“抽疼了?”
这一下确实抽疼了虞军长,但也把某种恍惚低迷的状态抽散了,他将马鞭往桌面一甩:“三天,三天内攻下登林!然后我要回一趟梨水。”
“军座回梨水做什么?”游师长问。
虞军长笑了笑,“去瞧一个缺心眼的王八蛋。”
李副官追尾猫似的在屋里转着圈儿。
他奶奶的,到底要在这破地方待到什么时候!他一脸烦闷地想,军座应该都到登林了吧,老子当了八年副官,还从没离他这么远过呢!
门外传来一连沓的脚步声,一个大兵敲开门:“报告李副官,军长回来了!”
“可回来了!”李副官大喜过望地冲出去,迎面碰上脚步匆匆的虞军长。
一个月没见,他是很想跟虞军长叙叙旧,可惜对方没有叙旧的心情,进了屋,水也没喝就直截了当地问:“战俘呢?”
“都关着呢。”李副官答,“有几个伤太重没撑过去,其他都好好的。”
“你去把他们移交给保安部的何司令,就说算他的功绩。他妈的,几百个吃货,留着也是浪费我的军饷。”
李副官应了一声,虞军长又问:“那个匪首呢?”
“关在院子后面的库房里,按军座的吩咐,好吃好喝伺候着,许医生也常去看他。”
虞军长挥挥手:“行了,你去吧。”
李副官一出门,虞军长就把警卫兵撇在院子里,独自前去库房。
029 激流勇退
此刻天色已擦黑,库房里没有拉电,就点了盏不太亮的油灯,从窗口透出昏黄的光线。
虞军长赶走了守卫,手里攥着库房钥匙,在门外踌躇——赶几百里路回来,就为了见他,可马上要见面了,却又萌发了去意。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打开了铁锁。
团长正在吃饭,塞了满口的梗米和红烧肉,有点噎住,端起汤碗就往嘴里灌。眼角瞥见进来的人影,那口汤就噗的一声,连白带红全喷桌子上了。
虞军长一阵反胃地别过脸去,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起来。
团长似乎也有些尴尬,抹了抹嘴角,手忙脚乱地清理起桌面。仓促间哪里收拾得清楚,干脆丢了,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自己漱了口,另一杯递过去给虞军长。
“军长,有阵子没见——得有一个月了吧,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虞军长接过茶杯,没喝,左右看了看,想找个可供落脚的地方。
团长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跑到床边,把被子往墙壁推了推,“坐这儿,这儿干净。”
虞军长皱眉仔细检查了一番,勉勉强强挨着床沿坐下来。
团长也坐到床边,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时都好像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是虞军长先开了口:“怎么样?”
“挺好的。”
问的没头没脑,答的倒还挺顺口。一问一答完了,又是一片安静。
团长挠了挠一头乱发,有些坐立不安:“那个,茶冷了,我给你烧热的去。”
他溜下床,急巴巴地走开。虞军长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突然叫了声:“王胡子——”
“啊?”团长下意识地回头,随后全身都僵住了。
虞军长面色铁青地一步步逼近,右手捏着马鞭,鞭梢抖落在左手掌心,啪啪直响。
团长张口结舌地看他,眼见鞭子扬起来了,飞身一扑,将虞军长死死抱住,嚎起来:“媳妇儿嗳,我错了!我前两天想起来了,就是觉得没脸见你……”
虞军长眼眶狠狠一红,喉咙口就堵住了,随即仰头去看屋顶,努力将那股盈眶的酸热感吸回去。
片刻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丢了马鞭,回手抱住,低声说:“王栓儿,你个王八蛋!”
“那时给爆炸的石块砸到,脑袋上破了洞,差点没命,幸亏遇到个草药郎中,用偏方硬是给救回来了——就这儿,好大一疤呢。”王胡子坐在床沿,扒拉开头发,把脑袋往虞军长面前凑。
虞军长与他并肩坐着,歪了头,还真仔细去研究那块旧伤疤了,看来看去,觉得挺像被硬物砸的。他用戴了白手套的食指,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疤痕,语带讽刺地说:“就这个洞,让你在床上一躺两年,连个消息也递不得了?”
王胡子讪讪地缩回脖子,“就躺了两个月……之后好像脑子出了问题,有点不太好使。”
“傻了?”
“也不全是……刚开始是稀里糊涂,过半年多才慢慢好起来。后来说话走路干活都利索了,可一想以前的事儿就晕忽。”
虞军长斜着眼睛瞧他,冷笑道:“明白了,能吃能睡能玩女人,就想不起我了是吧。”
“怎么会呢!这不就想起来了嘛。”王胡子见他眼里跳动着阴火,便有种后背发毛的感觉,低声下气地哄道,“要不是伤了脑袋,我一早就回来了,还能在外头风吹日晒地游荡?”
虞军长想来想去,挑不出什么刺儿,脸色也好看了些,“接着说,被刘黑的手下发现了之后呢?”
“之后就给接上山去养伤了。大概有过了半年吧,刘黑出门找肥羊时撞上日本兵,险些去了半条命,凑巧被一支游击队救了,那队长就撺掇着他加入红军打鬼子。这小子也觉着当土匪没奔头,不如投军混个长官当当,我俩商量了一下,就带弟兄们投军了。后来东奔西跑的,也不知怎么回事给算在蒋后雨的野战旅下面,被整编成独立团。几个月前,刘黑被颗子弹打中膝盖,没医好,我就当了团长。再后来,就落在你手上了。”
王胡子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你说这世道也真怪,老子土匪出身,当了救国军的团长,回头再做土匪,又当了红军的团长——转来转去跟兜圈子似的。”他伸过手来,用力握了一下虞军长的白手套:“老子是真不想折腾啦,就想跟你好好过日子。”
虞军长微微低了头,望着自己沾了黄尘的马靴底子,“到处都在打仗,哪有什么好日子过。”
王胡子闷声说:“谁跟谁打?你跟我?”
虞军长沉默片刻,叹道:“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乐意在穷山恶水里追着一伙泥腿子?日军第十八军团跑察哈尔去了,我倒是想把上杉启明那小子的脑袋拧下来,可也得南京那边首肯啊!”
“给人卖命还得瞧人脸色,你这军长当得真他娘的憋屈!”王胡子一把揽住虞军长的肩膀,“大不了咱不干了,找个好地方舒舒服服住下来,老子养得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