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溦年
溦年  发于:2010年10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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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不远处竖着一块牌子:X号码头,C岛方向。

踏上甲板,进入船室,扑面而来的食物和烟草味道混合着腐烂潮湿的气息。郧棽皱了皱眉,拿起船票对号入座。

车客渡就是这样,船身庞大而船程冗长,各种人群在坐满以后就只剩非常狭小的空间走道。人们在船上嗑瓜子、打牌、看电视、吃喝、手机、音乐、睡觉或者聊天。那是一个烟雾缭绕、鱼龙混杂、并且躁动吵闹的世界。到岸以后,清场走人。很多座位上遗留下没有清扫干净的食物碎屑,显然打扫者也没有开窗通风的习惯。船室常年充斥着二手空气和异味。

还好郧棽这班船是在工作日的一大早。人烟稀少,并且多数人都没有睡醒,坐在座位上头一仰就闭起了双目。环境使然,人也就有了自觉。耳边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和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声音。

开船离港,郧棽挪了个靠窗的空座位,将窗户打开大半,晨风和江声瞬间灌入。

虽然知道外面的江水没什么好看,颜色不过是黄中带灰,郧棽还是有些按耐不住。从包里拿出一部并不专业的数码相机,起身跪在座位上就对准窗外准备咔嚓。多日不用相机有些生疏,但还是坚持着慢慢调焦距。

镜头里是生锈的甲板栏杆和反射阳光的无垠江面。郧棽照了两张,放下相机调整了一下姿势,再举起来。镜头向右,再向右,突然之间就冒出一个人影!

郧棽有些吓一跳。收拾好相机又把头伸出去往右看。

那个人影西装革履,随意靠在栏杆上,衣着和发型被风吹得都有些走样,却并不影响整体美观,手里是点燃的半根烟,丝丝烟草香被风带来,又带走,没有留下多少痕迹。

郧棽细细看了很久,有些不确定。直到那个人影转过头来和他对上视线……

是他?

轻叹口气,只好背了包踏出船室。

鞋子踩在甲板上发出脆重的脚步声。郧棽走过去,对着那人笑笑。

“苏溍沦。”

“郧棽,真巧。”男人并没有多少惊讶,烟已经抽完。

“是啊,在这里也能碰见你。”

“最近有个项目在C岛,需要我亲自去一趟。”

“嗯。”

“郧溆说你经常去C岛?”

“她连这个都和你说?”

“呵,你别忘了她一开始把我介绍给你的目的。”苏溍沦半开玩笑地揶揄了一句。

郧棽撇撇嘴。这个细小的动作落入苏溍沦眼里,别有一番滋味。

郧棽说:“我只是去看看。”

他们在甲板上谈论很多,从普遍常事到抽象概念。像是彼此找到了难得的说话对手,都不吝啬于自我观点的表露。这些表露拥有着来自个体本身的真挚和坦率,又不至于暴露隐私,话题恰到好处又无所顾忌。渐渐的,他们都察觉出自己口腔粘膜的干燥,却没有打断离开去补充水分的欲望。这是一场愉快的谈话。两个小时的船程也在彼此的声线中悄然逝去。

靠岸的时候轮船小小颠簸了一下。郧棽不知道为什么连这么小的动静都可以让自己站不稳。眼看着尴尬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心脏都突突跳动起来,却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给拉住了臂膀,这才不至于趔趄。

站稳回神以后,才发现自己和苏溍沦的距离有点危险。强烈的男性气息以迅猛的声势钻入鼻腔,刺激着神经。男人的体温从手掌源源不绝过度到自己偏冷的身体上,简直有些发烫。

郧棽恍惚间觉得自己快要沉醉在一种近乎痴迷的感觉中。

又一声响彻天空的汽笛鸣叫入耳,拉回了思绪认清了现实。郧棽咬了咬牙,不动声色地退出苏溍沦的包围,转身,淡淡说:“下船吧。”

14

只是宽远到超过了视野之外,所以就显得无边。

这条江根本不能和任何海洋去比较,它常年被船客的垃圾污染,只剩浑浊色泽,却见证着那些人的逃离和归途,又或者像郧棽这样,不知所谓的行路。

他们分道而行。苏溍沦把车开下船,便和郧棽道了别。

C岛又有些变化,近码头的这个城港已经和市区没多少区别。落后的乡下地方也得到了开发,至少脚下不再是泥土和石子,取而代之是平滑的水泥地和柏油马路。

郧棽照例去了一趟寒山寺。

寒山寺坐落在一条充满现代建筑马路的十字路口,虽不搭格调,但被保留下来已算是庆幸。里面安安静静并没有多少人。蜡烛什么的都被换成了插电式烛灯,熏人的只有浓烈的蚊香味道。三两妇女轻声闲聊,看到郧棽来微微笑着让他自便。

这是难得不用门票的地方。郧棽不想点什么香火,只是来拜一拜。

除了如来和千手观音,其他的佛祖郧棽都不认识。但还是一个一个拜过去,双手过头,间空六寸,姿势虔诚。

郧棽并不迷信,也没有什么愿望和祷告。他心思空明,沉默着重复自己的动作。逐渐逐渐,就觉得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出寺的时候,遇到陌生的一家子,父母以及刚满月的孩子,他们友好地对郧棽笑笑,然后擦肩而过。

郧棽远离的寺门内,很快从清净变得热闹。

他被隔绝在那种温暖以外。

郧棽不是孤儿,他有幸福美满的童年,得到祖父祖母所有的关爱和宠溺。只是抛下他离开的父母,只能说是人生中的败笔和遗憾。

据说父母是受长辈之命相亲结婚,而郧棽是这场仪式的附属品和牺牲者。满月以后,就被扔给祖父母。亲生父母潇洒寻求自己的幸福远走他乡。郧棽继承了他们的冷漠。

这样的身世,郧棽自己看得很淡然。只有概念一般的存在和不曾存在,是一样的。他得到他们双份的资金补助,童年虽不能说富裕,但吃穿都比同龄人要好,已经知足。

然后在祖父和祖母的两场葬礼上,再次见到他们。寥寥数语,相敬如宾。

他们没有感情,所以仅有的,也就是那点不值钱的愧疚。

郧棽拿纸和香给他们烧,看着他们跪拜,然后指引他们到座位上坐好。

就像是很远很远很远的远房亲戚来探望一般。

只是那样而已。

长途步行,已然觉得肚子空空。

郧棽掐碎自己凌乱浮现的记忆片段,往回走。一路上寻找午饭的着落。

进了一家馄饨馆,五块钱一大碗馄饨,皮薄馅满,味道干净鲜美,馆内甚是热闹,老板娘热情好客,伙计动作迅速。显然是一家口碑和质量都得到近邻认可的馆子,店面虽小,却被打理得清洁有条。郧棽咽下最后一口馄饨,顿觉饱餐的满足。

付了帐,出馆,便想再走走消化消化。

一走,便走回了江边。

离码头不远,已设了景观区。观光大堤是散步的好地方。有孩童追逐嬉闹,老人舞扇太极。一些游人抓拍风景,还有学画的孩子来写生。

这种淡淡的人情温暖包围在身边,即使是一个人,也不会觉得太孤独。

郧棽寻找一个张望江面角度良好的空地坐下。时不时听到轮船离港或靠岸的汽笛声。

他坐了大半个下午,细看风和潮势的变化,天色渐暗,即将迎来傍晚。

他没有料到,一天之内又再次遇到了苏溍沦。

15

这的确是没什么阴谋的巧合。

苏溍沦看到郧棽的侧影,有一瞬间的惊喜。

昏淡的斜阳几乎在郧棽周围染上一层光晕,江风吹起他额前几缕发丝,眯起的双眼在细边框眼镜后微微颤动,似乎看着江面,又似乎在看远方。神情怡然,放松而没有戒备。从鼻梁、嘴唇到下巴,是棱角分明的曲线,利落干净的线条一直延伸下去,喉结、颈脖、锁骨骨角,直至肌肤被隐藏于衣领之下。

苏溍沦看得入神,发现自己突然思维迟钝、不知所谓、口干舌燥起来。

比郧棽更为出众惊艳的人物,苏溍沦并不是没见过。

他打拼在一个索然无味又死板的世界里,时时需要卖弄城府和智慧。从小接受精英教育,年少轻狂时也曾闯祸疯狂。他接触过很多领域,兴趣嗜好也有些奇特繁琐,成就不见多少但颇有心得。只憾于身边并没有一人能相信他对于世界之外的事物如此执迷,多年下来知性一面早已被磨得颓败腐烂,连自己都几近放弃。

毫无疑问郧棽是开启牢笼之门的那把钥匙。苏溍沦想要牢牢抓住。每一次探讨就像是一场救赎,并不是任何一位亲友能够给予的。苏溍沦是第一次如此希望结交到郧棽这样一个人,除了性情、谈吐和才华,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在深深散发出吸引的味道。苏溍沦全盘接收,却没有去探究其何。他想按照本能,退去理智,摈弃利益,去建立于郧棽之间的连接点。

像他这种未来十年的道路都稳当当摆放在世人眼前的人,生活已然趋向厌倦。

快步走向郧棽,接着又放慢脚速。苏溍沦觉得自己像是大学时代刚谈恋爱的男生,得知自己女友在宿舍楼下等待便匆忙蹦跳着下楼,到了最后几节台阶却又硬生生减缓脚步,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兴奋激动。这种奇妙的心理活动让苏溍沦自己都哭笑不得。还来不及自我反省,就对上了郧棽转过来瞬间显现的讶异困惑的眼神。

苏溍沦镇定了一下自己,展现出完美的笑容,依旧是一句“真巧”作为开场白。

一天内的两次“真巧”,连苏溍沦自己都觉得有些刻意。但事实上他只是去买了回程的船票,在等待开船的这段时间内一路逛到景观大堤,放眼一望就被一个身影勾引过去。如果自己没有来走这一遭,没有看到郧棽,或许就没有这一天之内第二次的“真巧”。苏溍沦不想辩解什么,自然而然在郧棽旁边坐下。

郧棽的诧异也只是转瞬即逝,淡淡问:“工作的事情谈妥了?”

“嗯,很顺利。C岛虽离城市不远,这里人的性情倒是远比我们那边的爽快,见好就收,并不拖拉,当然更没有讨价还价。我之前准备好的一番说辞一句都没有用上。”

“所以如今C岛的开发拓建并不能衡量其喜忧,政府只在乎地段的繁荣,并不在意人心腐化。”郧棽笑笑,继而又有些怅然,“等这里完全城市化,或许你就不是只准备一段说辞了。”

苏溍沦也笑叹一声:“你对这里的人太没信心。”

郧棽没有反驳。他对所有人都不太有信心。

苏溍沦像是看出些似有若无的端倪,随即转移话题:“我是第一次来这里,你不介意当回导游吧。”

郧棽苦笑,又被苏溍沦打断脱口言语:“你按照自己行程就好,我只是想在这里走走,景观胜地什么的还是敬谢不敏。”

郧棽愣怔片刻,没料到苏溍沦这般自我委屈的要求,实在说不出拒绝,只好点了点头:“在这里缓解一下工作压力也好。”

苏溍沦欣喜于这场意料之外的相处,借口买饮料匆匆离开。回侯船室从助手手里拿了些必要物品,打发助手先行回去,自己偷偷捏烂了船票扔进垃圾桶,听到轮船离港的汽笛声响彻天空。

16

郧棽望着苏溍沦轻快的背影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会有一种被侵略领地般的反感或是厌恶。但事实上自我接受心态良好。他毫无自觉地放任了对苏溍沦的好感,突然就有种引狼入室的错觉。但是他很快将心理那种隐约的阴损杂念淡化抛弃,做人不可以总是那么不纯洁。

郧棽坐了一下午着实腰酸腿麻,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然后就索性迎风站立。

他对C岛有着别样的感情,这座岛屿见证着祖父母的生死,是他们的根,也是他的根。虽然没有多少家乡的温情在,但是淡去和深刻的回忆都盘旋于脑中,时隐时现,若即若离。这是一个他可以“回来”的地方,虽然已经没有人迎接和等待。

郧棽没有等多久,就听到苏溍沦靠近的脚步声。

自然接过对方递来的饮料,道谢,开启,饮了两口。

“咳,你居然给我买了奶茶?”

苏溍沦虽抱有歉意,却依旧理所当然:“听说你胃不太好。”

“……”郧棽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能闷头又喝了两口,奶香沁脾,还是觉得太甜。

“你在看什么?”苏溍沦问。

“我在等。”

“等?”

郧棽没有再回答,专注望着天空。苏溍沦也没有再问,专注看着郧棽。

没多久,郧棽嘴角勾起淡笑,斜眼瞥向苏溍沦,然后伸出右手,指向天空的某个方向。

苏溍沦沿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此时日以西沉,没有太阳的影子,天却还未被黑暗笼罩。云絮漂浮,零落轻薄,即使没有蔚蓝相衬,依旧纯白,只是那纯白,不似白日那般明亮。它们渐渐消散,归家一般,留下纯色的傍晚天空。然后那个方向,轻闪出光亮。即便没有夜色,它也显得那样璀璨夺目。整个天空唯一的闪光点,默默引领一场夜晚的降临,并不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仅仅只是西方余辉中的一颗“昏星”。

“启明星?”苏溍沦有些惊奇和兴奋。

郧棽点点头,又摇摇头:“现在应该叫‘长庚’,当然,长庚、启明、太白都是它的名字,黎明出现在东方的那颗才叫做‘启明’,其实是同一颗金星。”

“你对天文学也有研究?”

“算不上研究,只是知道而已。”

“我只知道罗马人将它称为美神维纳斯。”

“古希腊人称它Aphrodite……它的亮度远超天狼星……”

郧棽对着天空又将金星的地貌和大气环境一一说给苏溍沦听。理论知识并不十分详细清楚,但大致上印象还在,他挑了自己记住和确定的数据简述,声音平淡又含有韵味。郧棽此时整个人看来一如印在双瞳中的金星,光鲜生动,淡化了漠然,有着纯真的表情,并且充满力量,全身都闪闪发光。他最为真切和透明的一面展现在苏溍沦面前而毫不自知,叫人移不开眼。

苏溍沦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个男人在磅礴江水前等待一颗长庚星。没有诗意、浪漫、煽情、矫作或者欲望。星光亮起,也只是一番探讨和倾听。并无杂念。但是视觉、听觉、嗅觉中都填满了那个男人,被风勾勒出的线条,低低的陈述出的句子,清淡又混合些奶茶味道……

苏溍沦觉得,他快要在这沉静之中,沦陷了……

华灯初上。夜色渐深。

离城市如此近的地方,也会有这样的星空。

金星虽亮,终被星群吞没,无处可寻。

17

郧棽先前已经定好一家私人旅馆的单人房,但苏溍沦却是临时起意而留下来,郧棽不可能让他露宿街头,于是只好打包回家。

一进旅馆正好碰到和蔼可亲的老板娘,郧棽上前询问是否有空房,却被遗憾告知客满。私人旅馆其实是私房用来经营,一共才寥寥数间房间,装修一下便供人住。房内基本卫生设施和空调电视都有,空间不大,床却都是双人床,五六十块一晚,十分廉价。

这种时候再要寻找住处实在有些难办,郧棽皱眉思索,却见苏溍沦径自上前和老板娘套近乎,胡乱说了一通再来一串矜持马屁就把老板娘收服了,两眼放光乐呵呵叫苏溍沦和郧棽凑合一晚,连额外收费都不曾提起。

老板娘向两人道晚安,从头至尾笑逐颜开,转身上楼走了一半还回头让他们有事找她不必客气。

郧棽待老板娘走后便向苏溍沦挑了挑眉,没想到苏溍沦还是师奶杀手,真是深藏不露让人敬佩。苏溍沦回了个“拜托”的无辜眼神。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上楼走到一半,郧棽犹豫着问:“你……真要和我住一晚?”

苏溍沦道:“打扰到你?”

“不。”郧棽摇摇头,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人家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性向,如此落落大方坦然自若,自己应该万分庆幸才是,再斤斤计较,难免显得底气不足、思想歪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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