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的音乐渐渐平息,一首轻快的圆舞曲响起,巨大的落地窗后,玉兰花喷泉忽然被点亮,水蓝色的波光映照上我僵硬的侧脸。
我回头,正对上一双鸽子灰的眼瞳。
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却犹不及本人来得让人震撼。谢莱一袭浅白西装黑缎衬里,他没有系领结,敞开的领口间隐隐露出一节锁骨。
他没有笑,甚至没有动怒,只是站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被垂落下的水晶灯映照的明明灭灭,就像不曾停歇的雾渺。
身影挺拔,姿势优雅。
谢未秋站在他身后,双手环胸,笑得一脸轻蔑。
从天花板垂下的水晶灯光晃得我眼睛一阵刺痛,我闭上眼,又很快睁开。多年过去原本以为能坦然面对,可真的见到,胸口酸胀的感觉依旧清晰得无力。
就像忽然洞开的山穴,山风无止无尽地灌进去,却始终填不满沧海桑田的空虚。就像一眨眼,逝去的未曾走远,誓言还近在耳边。
“欢迎,欢迎两位光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尘封太久般沙哑。
身后的谢未秋对我一扬眉算是回答。
谢莱的眉宇缓缓舒展开,他对我伸出手,纤长的五指在我面前展开,就像盛放的白莲。
“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
我伸手回握他,礼节性地一握后,谢莱立刻放开。他看向一边的施天泽,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过。
施天泽微笑着叮嘱我:“好好招待两位,我先失陪了。”随后让徐放推着自己离开,至始至终都未正眼看过谢莱。
我正有些无措,正巧有人过来和谢莱打招呼,我趁机退后几步,准备去找魏丹妮把刚才没解释清楚的事情讲清楚,就被同样闲在一边的谢未秋拦住。
他冲我挤眼,“看不出来你这样穿还挺好看的。”
“谢谢。”我回答得极其冷淡。
“我来晚了你生气?”
“没有。”要生也不是生你的。
“其实我们很早出门了,可是今天谢莱很奇怪,一路上走走停停好几次,所以迟到了呗。”
我的视线一刻不停地粘在谢莱身上,他说完这句,谢莱正好转过视线与我相交,我尴尬地躲开。
谢未秋一脸戏谑,“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情会出卖你?照我看感情这方面你还是太嫩了,还处在幼稚园阶段。”
这家伙一刻不损人是不是会觉得皮痒。
“我不认为情感经历多了就代表成熟,相反这是不负责任的滥情。”
“哈有意思,说得自己好像真的坚贞不屈一样。”
我懒得搭理他,搁下一句“乖乖呆着”便抬腿走人。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尾随而来的脚步声,我头也不回说:“我很忙,你很闲的话建议去找个女伴跳跳舞。”
“未秋。”身后的人轻声说。
我后背瞬间僵住。
第 34 章
站在我身后的人不是谢未秋,而是谢莱。
我尴尬地解释:“啊,抱歉,我以为是……”
“齐齐,你想说他是么。”谢莱一脸平静地接下去,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
我茫然地问他:“齐齐是谁?”
谢莱下巴冲不远处玩得正疯的谢未秋一抬,我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谢未秋”就是齐齐,谢莱正是一点都不遮掩,不过他在我面前好像也用不着。
我了然地点头,说不出胸口是什么情绪:“……其实你用不着和我解释,他是谁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关系。”
谢莱低头盯着高脚杯中微微晃动的红酒,好半晌才说:“抱歉,我以为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知道齐齐身份的人。”
嘴里有些苦涩,我抿抿唇说:“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很在意……”
“嗯。”谢莱象征性地回应一声,之后就没怎么说话。我东扯西拉地聊了几句,他意兴阑珊地听着,眼神几乎不看我。
“这几年在英国过得如何?”谢莱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
“英国和国内不大一样,总有说不完的聚会,而且碰到GAY和碰到下雨天的几率几乎差不多。”
他笑,“这么说艳遇不少。”
我以为谢莱想起那些捕风捉影的八卦报道,苦笑说,“国内报纸有时候真让我哭笑不得,似乎打定主意要把我打造成东方一匹狼般,而且还是那种带颜色的。”
谢莱莞尔,“对你很困扰?”
“嗯,因为大家都以为我是个色狼,”我耸耸肩,“不多我都习惯了。”
“一个人被别人非议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没有人愿意议论他,”谢莱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雪白的脖颈在黑缎的映衬下近乎透明,“强者永远站在风口浪尖上,如果没有被击倒,那你就是强者。”
这个时候的谢莱叫人无法逼视,我对他感激一笑:“谢谢。”
谢莱蹙起眉,好像我刚才说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话,他无声看我一眼,将空掉的酒杯搁在餐桌上说,“你忙吧,我先走了。”
没等我有所回答,他便径直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以前的我并不经常对谢莱说谢谢,就好比和家人谈价钱反而显得矫情一样的道理,可是我对别人“谢谢”二字几乎不离口,那是因为生疏。
谢莱蹙眉,是因为我那声谢谢,硬生生在我们之间划下一道生疏的界限。
傅文走上来,他皱眉看着谢莱离开的方向,“少爷,您怎么碰到他了?”
夜风从窗外吹起我耳边的发丝,吹散空中那丝淡淡的香味。
“都是老相识,聊聊天也是应该的。”
傅文被那句老相识差点呛到,转头却看见我凝重的脸,他渐渐收起笑。
我有些疲累,将身子靠在大理石栏杆上,“找我什么事?”
“董事长让您过去,说时间到了。”
睁开眼,空气中最后一抹香味飘散,空虚的夜色再一次袭来。乐曲忽而变得轻柔低缓,有人站在高处轻轻敲击玻璃杯身。
施天泽坐在轮椅上,灯光打在身上将他原本苍白的脸色照得颇有精神。
音乐渐渐停止,宴会场人群的目光纷纷投向前面。
“很荣幸今晚有这么多朋友来参加这场晚宴,我觉得无比高兴。但最让我开心的并不是这个,”施天泽微笑着将目光转向施然,随后朗声道,“我最开心的是,我们齐天集团在今天终于迎来了它新的继承人,我施家最优秀的后继者,我的孙子施然!”
灯光眩晕,我看到施天泽举起酒杯,大声说:“让我们为齐天集团新任董事长施然干杯!”
玻璃杯相碰发出的叮咚声格外悦耳,我微微一笑,将手中的酒杯举到恰到好处的高度,修长白皙的手指扣在杯脚,衬着杯中晶莹的酒红色,显得愈加妖冶。
烛光迷离,面前是连声道贺的人们,我仰头喝下一杯,酒杯很快就被满上,随后又是一饮而尽。男人们大笑着夸赞我的爽快,女人们羞涩地抿唇而笑,眼波流转。
我知道从今晚起,我将步入人生中最辉煌的顶锋。
施天泽为我将今晚的宾客一一介绍,上流社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集于此,给足了我面子。
从这一刻起,人们不再称我施先生或施少爷,他们恭敬地唤我,施董事长。
乐声高昂起来,似乎又到了一个小高潮。我离开人群,在酒桌边略微喘了口气。今天我至少喝下了五瓶红酒,单不说我的胃怎么还没有撑破,光是站着维持高雅鲜亮的外表就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更何况还要应付一个个商界老狐狸。
施天泽今晚的情绪异常好,脸颊发红,干枯的右手一直拿着酒杯,与人交谈时声音也比往常高朗很多。
我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却阻止不了,除了让服务生不再给喝到兴头上的施天泽添酒,这个和我一样固执的爷爷让我无可奈何。
为了助兴,我十分绅士地邀请魏丹妮跳舞。
略微一欠身,修长的手臂抬起,手指在受宠若惊的女子面前稳稳展开。
我微笑,笑容自信而温柔。
我知道魏丹妮不可能拒绝,事实上,这个晚宴上的所有女人都不可能拒绝。
从人们眼神中我逐渐意识到,也许在不远的将来,我将是唯一一个可以和谢莱相提并论的男人。
搂着魏丹妮纤细的腰旋转,跨步,轻盈的裙摆在我礼服上轻轻摩擦,我垂目对上女子红晕满颊,轻柔一笑。
完美的男人,同时也是完美的情人。
音乐停止时,魏丹妮将头轻轻搁在我肩头。我温柔地抬起她的柔荑,然后递到唇边轻轻一吻。
魏丹妮在颤抖。
悠然转身,我不期然地对上一双鸽子灰眼瞳。
冷清清的没有一丝感情,谢莱站在人群后面对我举了举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他放下酒杯,转身离开。
隔着一片觥筹交错的人群,我定定地看着谢莱离我越来越远。
直到最后,他的背影被灯光和人影完全湮没。
身后魏丹妮搂上我的手臂,羞涩地问:“你愿意陪我去那边拿杯酒吗?”
我低头,笑得眼里泛起水光:“愿意,你说什么我都愿意。”
然后心寂静无声。
远处有谁在无声的流泪,就像知更鸟寂寞的叫声。
施天泽在身后看我,身后是一脸阴沉的徐放。
我不祥的预感最终变为现实。晚宴结束后的那晚深夜,施天泽被看护发现昏倒在书房,连夜被送往医院急救。
医生几乎是从死亡边缘把老人拉了回来。但是情况并不乐观。主任医生的意思是,走一步看一步,医院会尽量延长病人的生命。
氧气罩将施天泽的脸遮去了大半,我陪坐在一边,手中是这半年来齐天的财务报表。感觉到放在床沿的手指被什么碰触了一下,我迅速抬头,正对上施天泽的视线。
老人半睁着眼,浑浊的眼睛里是迷离不定的光芒,似乎随时会熄灭。
“小然……”
我伸手握住老人的手。
施天泽笑了笑,虚弱地说:“看来我的时间就要用完了……”
“医生说还有很大的希望。”
老人摇摇头,喘了好久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以后齐天和施家都要靠你了……我希望我最后的赌注没有下错……”
我没有说话,施天泽眼睛微微睁大:“你难道还是……”
“爷爷。”我忽然轻声唤他。
施天泽猝然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刚才听到的那声是幻觉。
“爷爷,”我微笑着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你肯定以为这辈子我都不会这样叫你,其实以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凑近了一些,“可是现在不同了,我是真心实意地要认你,而且还要对你道歉。爷爷,过去那样伤你的心,是我的不对,请你不要生气。”
热泪划过花白的双鬓,施天泽泪光闪烁地盯住我,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小然……爷爷一直没有……怪过你。”施天泽吃力地张开嘴,声音微弱可怜,“是爷爷对不住你啊……不只是你……还有……还有……”
施天泽犹豫了很久,可接下去的话卡在他喉咙里就是说不出口。
“还有谢莱,对不对?”我接了下去,替他说完他想说但一辈子不敢说出口的话。
施天泽这次的目光变得惊恐而混乱,生命尽头的身体似乎也要经不住这样地打击,他哑着嗓子问我:“你……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不过不仅我知道,我爸知道,谢莱自己也知道。”
“怎么会……怎么会?!”
“你以为父亲当年是受了谢莱的诱惑,所以才会做出背叛家门的事情。其实根本不是这样,”我淡淡地陈述着,神情是说不出的疲惫,“当初父亲会接近谢莱,完全是因为谢莱的容貌长得太像一个人了。”
往事被尘封太久,那些真像被掩藏在我父亲心中那么多年,后来伴随他的死亡而消弭,最终只留下日记中的一段自白。
“三十多年前,齐天集团的董事长曾经出过一个性丑闻,据说他与自己的秘书发生婚外恋,几乎导致自己婚姻破灭。”我望向施天泽,一字一句说:“当初是你贪恋谢莱母亲的美色,然后强要了她,是不是?”
老人嘴翕张了几次,脸色灰白一片。
“你没想到事情会败露,于是暗地辞退谢莱的母亲,又把她赶出这个城市。而那个时候,谢莱的母亲才刚刚新婚不久。”
我越说越快,仿佛这一切在心底压得太久太久,这一刻终于全部爆发出来。
“不久她查出怀孕,丈夫却死活不要这个孩子,最后离家出走一去不回。一个没有工作没有丈夫的女子要抚养长大自己的孩子,是多么不容易!最后她不得已被一个老男人包养,用卖身钱供养自己的儿子念书。”
施天泽痛苦地闭上双眼。
“我父亲当初要接近的不是一个普通少年,而是在找寻失踪多年的弟弟。而你,我亲爱的爷爷,却一而再地阻止我父亲,甚至为了掩盖自己的丑事,不惜将父亲赶出家门。”
我握紧施天泽的手,强迫他睁开眼看我,“谢莱是你的亲生儿子,我爸爸的弟弟,我的亲叔叔,对不对?”
施天泽满脸死灰色,那样子仿佛真的死去了一般,他用力想挣脱我的桎梏,嘶哑着嗓子喊:“那时候她已经结婚了,谁都没办法证明那孩子就是我的……”
“不,这能证明,父亲当年设法做过DNA鉴定。这是事实,无论你有多厌恶谢莱都没办法改变。”
老人不再说话,斜靠在病床山几乎没了声息。
“我只是……不想毁了齐天的名誉,那时候真的很难,身边人都在死命地盯住我,稍有不慎就会被赶下去……”
我放开施天泽的手,靠回椅子上,“那你有没有想过谢莱他们母子?”
“怎么不会想……尤其是在没人的晚上……后来看见金成身边的他,我简直以为看见了他母亲……”
我静静地听着,既不是厌恶也不是麻木,而是完全的疲惫。
“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有多漂亮……我和那个女人结婚完全是因为利益关系,结婚多年连聊天也枯燥乏味……可是谢莱的母亲不一样……”施天泽似乎陷入自己的回忆中,眼中浮现出全然陌生的痴迷,“她温柔善良,对每个人都很好,我根本没办法控制我自己……”施天泽痛苦地看着我,似乎这些情感在他心里埋了太久,已经腐烂变质,“我……曾经想让她留下,可她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丈夫,我很生气,她居然为了那么一个没用的男人拒绝我!”
我叹息:“权利与金钱并不是万能的,你也不是万能的。”
施天泽嘲讽一笑:“当初她就是这么对我说,可你看看她丈夫是怎么对她的,没用的男人……我告诉过她,离开我她会后悔!她绝对会后悔”
施天泽大口喘气着,脸上疯狂的神色还未散去,我近乎厌恶地看他,到生命的尽头居然还是如此执迷不悟,我为何还要怜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