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轻宝
轻宝  发于:2010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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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很年轻很秀挺的年轻人,眉眼异常清黑,与白净的肌肤交衬相映,更显得说不出的整齐干净,此刻他略略扬起下颌扫视我,露出两段细瘦单薄的锁骨,忽然这屋子里便仿佛响起了青草在春泥中簌簌拔节的声音。

我在离主座两椅之外的地方坐下,看着霍伦朝汶迈略一弯腰随即走出餐厅,眼角余光仍是不离那年轻人,他负手而立的姿态让我觉得异常熟稔,隐隐约约的想起那个醉酒的风雨之夜,一人在远处如标枪般沐雨屹立——或者更远的时候……——浑身血液骤然一滞,我忙忙的敛起思绪,一抬眸正撞上汶迈若有所思的目光。我们相视少顷,他唇角弯起绽出笑容,向身后一指,“他叫裴白卓,是我一个近身警卫。”随后回头朝那年轻人说,“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寇银先生,我们新来的家庭教师。”

我向他说声你好,然后不出所料的发现年轻人只是目光闪动了一下,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我倒不介意,汶迈似乎也不,他开始询问我今天过得怎样。

“挺好,谢谢你准备的房间,维先生告诉我说那是这儿最漂亮的一间。”我说的是真心话,虽然不知此种待遇是祸是福,不过总比守着地下室强,对吧。

此时几名仆人已经将第一道开胃菜烟熏鲢鱼端上来,我瞟一眼裴白卓,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全不在乎美食当前。而汶迈谈笑风生对此似乎习以为常。

靠,他俩都不在乎我还操哪门子心,我当即低头全心全意埋首鱼间。霍伦说得果然不错,厨师功夫了得,鲢鱼做得鲜美异常,水准一流,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哎,分量太少,难以满足此刻饥肠辘辘的我,看起来下一道八成还是蚝虾之类的开胃菜,照汶迈慢条斯理的进餐动作看,轮到正餐的时刻似乎遥遥无期,全不在乎这种安排对一个早就习惯五分钟内塞进仨汉堡的人而言是何等的煎熬。

 

我嘴中吃得高兴,心里却暗暗发愁,眼看汶迈银盘中的鱼半天也没下去一点,更平添了一层郁闷,正在为难要不要找个借口溜到厨房先垫巴点火腿什么的,忽然发觉有个人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侧眼一瞥,原来是霍论曾给我介绍过的负责日杂事物的卫太太。

想必她与我有着相同程度的烦恼,要不然不会脸色这么犹豫,我还在瞎猜,汶迈已放下了手中的叉子,“怎么了?”他问。

卫太太圆滚滚的脸上浮出些窘迫的神情,“先生,对不起,不过致小姐不肯吃晚餐。”

汶迈细长的眉毛簇了起来,“她不肯吃?“

“是的,她还说……。”卫太太不安的绞着手指,飞快的瞥我一眼。

看来这段绝食八点档还跟我有关系,我噎进最后一口鲢鱼,兴致勃勃的期待下文。

汶迈眉头又深了了一分,“她说什么了?”

卫太太低下头,声音小得象蚊子,“致小姐说寇先生什么时候走她什么吃饭,否则……就永远不吃。”

汶迈叹口气,摇摇手让她下去,回眸向我微微苦笑,“你不要介意。她还是个小孩。”

怎么会怎么会??我猛一眼望到卫太太身后那个佣人手里得托盘,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黑鱼子酱,芹菜心,奶油玉米汤,熏猪排,咖喱鸡,樱桃派,鸡蛋布丁——这对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来说也太过分了吧吧吧吧,哦,还漏了香蕉船和葡萄苏打。

我冲上前,指着盘子问转身欲走的卫太太,“这些,这些你打算怎么处理?”

她好象被我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声音更弱了,“这些?当然倒掉了。”

啊啊啊啊啊,暴殄天物啊暴殄天物,我一把从佣人手中把托盘夺过来,抢回自己的座位,对汶迈严肃的开了口,“汶先生,浪费是种很不好的行为,所以如果您不介意……。”

汶迈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挑挑眉,“当然,请吧。”

 

这天夜里睡得并不好,凌晨三点突然毫无预兆的惊醒,而后发觉脊背的冷汗已将睡衣濡得微湿。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窗前沙幔被拂得沙沙轻响,轻轻扬起一片雪白的月光来。我不记得家里买过这种质地的窗帘,不由得有点奇怪,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现在身处回日庄园。松口气,我揩一把额头的冷汗,慢慢下床来到窗边,伸手撑住窗棂。

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动作,各个关节却被扯得晃晃当当的痛,象个松松垮垮的牵线木偶。

我半俯在窗台上,听到自己的呼吸,一声声的,那么重,那么痛。忽然老肖恩的话又一次清清楚楚的响在耳边,“我用尽一切力量才从上帝那里把你的命借出来,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收回去的。即使借来的这段时间你也不会好熬,你懂吗,你会常常被架在火上烤。”

是的,我懂,这些年我一天比一天更懂这句话。

那你呢,现在恐怕正在天堂上担心的看着我吧,肖恩老头?

 

月光很亮,明晃晃的洒下来,仿佛铺开一湖的水银。

一切都这样宁静,似乎沉淀了一切躁动和不安。然而我忍不住感到焦灼,这种风雨将至的宁静很有些居心叵测的味道,一如回日庄园,每一粒尘埃都有秘密。

直觉提醒我离开这里,离开永远温文儒雅的主人,长发遮面的少女,离开满面笑容的管家,标枪般挺拔的少年……他们是有毒的野藤,纠结在一起便围出危险的陷阱。而我从很久很久之前就拥有趋避危险的天性。

却依然留了下来。

为了兰……还有艾芬妮。

 

我苦笑,是的,那个二楼的少女,豹子一样凌厉的少女,每一根汗毛都充满戒备的气息。

除了她的眼睛。

象清晨露水一样晶莹,象小草芽须一样稚嫩,象受惊小鹿一样颤抖。

象,我所见过的,艾芬妮的眼睛。

如果能够再次见到你,艾芬妮,我会不顾一切把你强留下来;我会坚定的说不,说兰爱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你们之间隔却多少光阴多少距离,他依然爱你。

永远不会再见,艾芬妮。

你在天堂,而我将下地狱。

然而在那之前……让我尝试,救这留在尘世的艾芬妮。

汶致。

 

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爬得老高,我暗暗叫苦,匆匆忙忙洗脸漱口后抓本书直奔二楼。哪知刚转个角就发现苏窈窕的身影正堵在楼梯口。

我向她高高兴兴的打招呼,“hello,你早。”

苏的脸如同罩过白瓷面具,看起来不如我这么高兴。

几步蹿到离她三蹬的地方站住,瞧苏纹丝不动的样子似乎不打算让开,我只好拍了拍自己手上的书,“我要开工啦。”

“主人不想见你。”

美女,你就不知道换个词?

我仰视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美好的曲线一览无余,要是两人就维持眼下的姿势也挺好,可惜……“抱歉,苏,我也是职责在身。你还是让开吧。”

对视片刻,就在我以为不得不再次唐突佳人的时候她忽然嘘了口气,偏到一旁让出路来。

我一拱手,真心实意道了声谢谢便拔腿上楼。

擦肩而过的一瞬苏冷冷的声音响起来,“如果你对主人有任何不利的行为,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你。”

这年头,当个老师都有性命之忧。

我笑呵呵的摇头,“不用担心,我不会给你这个借口的。”

 

正如意料中的一样,那扇褐色橡木小门从里边锁得紧紧的,还好我曾跟随名师学习过怎么撬锁,所以还不成为困难。当下取下领带夹掰直,插进锁孔里稍稍一别,随着咯哒咯哒几声轻响,小门被推开了。

小丫头楞楞的盯着门,估计正在奇怪呢,冷不防看到我,肩膀一缩现出点惊慌来,“你,你怎么进来的?”

我低头重新夹好领带,“走进来的啊,要不你以为我怎么进来的?”

她的脸涨得通红,“我说过不想见你!”

“可我没说不想见你啊。”

她气得瞪圆眼珠,猛一挥手,把手上那本厚书狠狠摔过来。08819C16E我看:)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我扬手在半空接住,掉过来一看原来是本《梅里美文集》。

耶,还正好。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按照你哥哥的要求,我不仅仅要教你数学,还要再加语文。”我挠挠头,“当然西班牙语什么的就不在我负责范围了。”

小丫头咬着牙不吭声,眼里喷着熊熊怒火,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迅速结束战役,“既然你喜欢梅里美,那今天我们就来分析一下马铁奥这个家伙怎么样?”

她嗤了一声,转动轮椅到窗边,只留个背影给我,“你给我滚!”

我叹口气,“好吧。我滚。”

她似乎没想到我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回答,飞快的回头瞥了我一眼,眼光非常之不友好,然而随着我的脚步逐渐向她的方向奔去时愤怒的神色终于为惊惶所替代,“你想干嘛?!”她大喊起来。

 

这丫头嗓门真不小,震得我耳膜嗡嗡直响。

“干嘛?当然是按你的意思滚了。”我摊手微笑。

她依然有点慌乱,小小的身子在轮椅埋得更深,“你,你滚!马上!”

“好,”我将书卷巴卷罢塞进口袋里,略略掂量了一下轮椅重量后,伸手将她肩上的羊绒披毯拉得紧了些,便顶着小姑娘发白的脸色弓身将她整个人连着轮椅一起抱了起来。

她吓得啊的大叫一声,两只手紧紧把住轮椅扶手,“你,你干什么?”

还好,不太重。

“带着你一起滚啊。”

“你快放我下来!快点!”

我下颌稍稍调个方向,避开那些毛茸茸的刮得让我想发笑的羊绒毛,“天气这么好,不到花园里去对不起自己,我带你下去。”

她在轮椅里拼命挣扎,耳旁的声音更加尖锐几分,“我不要出去,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眼见我一步步半点也不犹豫朝门口走去,转而放声大喊她保护者的名字,“苏!苏!苏!”这招果然有效,没等我挪两步苏已出现在门旁,见到眼前的一切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我朝她点点头,“苏,拜托你把门开大点。”

她攥起拳头盯住我,“你要干什么?快放下致小姐!”

丫头左拧右晃的,还真沉,“我要带她去花园上课,快点,打开门。”与此同时怀里的小家伙开始一边用拳头砸我的胸口一边气焰嚣张的喊,“苏,苏,快放我下来,再把他揍一顿!”

在双重夹击之下的苏有瞬间的手足无措,她茫然的看着我们,脚步刚一踏前又收回。

我冲她挤咕挤咕眼睛,“拜托,苏,开门。”身子已经靠上前去。

她咬了咬嘴唇,显然心情异常矛盾,可终于还是敞开门,同时偏到了一侧。

我笑着向她致谢,而对头则哑了火,但也仅仅片刻而已便又拼命喊起来,“苏你干什么!快过来放下我!快点!”

这丫头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我回头看一眼苏,见她紧跟于我们身后,秀眉微簇,嘴唇已被咬得失去了血色,脸上却染出一片不安的嫣红。

我冲她打一个赞赏的眼神,胁着吱哇乱叫的尖嗓门来到长廊里。

这阵高分贝的调子早就引起好几个人奔上楼来,卫太太和霍伦也在其中,在看到我们的一瞬他们也和苏一样眼睛开始发直。我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以示这绝不是幻影。

“卫太太,清你去厨房取些蓝莓派和牛奶什么的,我想你的小姐有点饿了;还有什么人能到搬张凳子吗?我们要在花园里上课,谢谢。”

于是我们就在女孩子震耳欲聋的喊叫和仆人们纷纷乱乱的脚步声中来到了楼下的花园。

 

当轮椅终于被放置在大榕树下时,我的左颊也同时挨了火辣辣的一掴。我拧拧眉,看到小姑娘的两只眼睛被怒气鼓动要挣出眼眶,两排牙齿咬得咯咯做响,擎着刚刚击出脆响的巴掌,似乎打算冲上来咬我几口。

真象一只竖着毛挠爪子的小猫。

我退后几步,把高背椅和圆几拉到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再坐下从衣袋里抽出书,笑嘻嘻的扬了扬。

“现在开课,你觉得上午两个小时怎么样?中间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她气得眼白都在发红,“我不上,我不上!”她使劲捶着扶手,“苏,苏!”

苏挺身站在门廊处,面上虽然竭力镇定,但绷直的脊背却明白无误的泄漏出紧张与焦灼,此刻小丫头撕心裂肺一喊,碧波般的眸子更溅开一圈圈的涟漪,便身不由主的迈出一步,而我牢牢摄住她的双瞳,唇角弯起一个安稳的微笑。我们的视线在空中试探,碰撞,胶着,而后彼此交错,融汇,渐渐的,她的目光转为平静,容色也再度沉着下来,迈出的右腿又收了回去。

小孩使劲喊了半天,却不见一个人出来帮忙,总算明白了眼下自己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不会有友邦部队的支援,终于闭上了嘴巴,改为用刀片似的眼神从头到脚轮番扎我。

 

安静了啊。

我满意的翻开书,“这个故事你看过了吧。女孩子应该不太喜欢吧。你感觉怎么样?”

小姑娘剜我一眼,飞快的堵住自己耳朵,看样子是打算负隅顽抗到底。

她红得象苹果似的小脸逗得我想乐……不过说到苹果……我忽然嗅到了蓝莓派的香味,回头望到手里卫太太正朝这边走来,双手端着盛满各种水果和甜点的托盘,她边走边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瞄我,一张胖乎乎的脸皱成了皮。我站起身接过餐盘,低头闻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咂了咂嘴巴。

“谢谢,我没有吃早餐,”回头瞅一眼正捂着耳朵企图用眼宰我的小孩,我低声说,“这个丫头好像也两顿没吃了,麻烦您能不能再做点东西来呢?”

纹抽得更深了,“我该做点什么呢?”

我咬口蓝莓派,味道真是好啊,“随便,什么闻起来最香您就做什么。谢谢。”

她狐疑的点点头,便在不时的回头中走进了屋子里。

 

说起来梅里美的小说我也的确很久没看了,要授业解惑进行启发式教育自己总得明白才成,因此趁咽东西的时候我又重新翻了一遍。哎,这个法国人的作品依然这样的优美,充满魅力的主人公,执著的唯美与优雅,象可爱的蓝莓派一样滋味佳妙。

当吞进最后一口牛奶的时候,我看到玻璃杯上小丫头的倒影已经不那么坚硬了,摁在耳朵上的巴掌也摊到了膝盖上,有点沮丧的感觉。

我放下杯子,心满意足的拍拍肚子向她笑,“我吃饱了,咱们可以开始上课了。”

她冷冷盯着我,忽然冒出句话来,“我还没吃呢。”

我垂首翻回马铁奥那一篇,“你觉得梅里美想通过这个主人公表达什么观点?”

“我要吃饭!”

我吃惊的抬头,“我还以为你不愿意吃饭呢。”

小丫头的白牙闪出缕缕寒光,“我现在想吃,去给我拿!”

我叹口气,“你要肯说个请字在下乐意帮忙。”

她别过脸,坚决不肯理我。

不知饭牛扒做好没有。我向房子里扫了一眼,不见卫太太蠕动的身影,只有苏面沉似水,抱胸立于门前,正仰头望着天上悠悠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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