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轻宝
轻宝  发于:2010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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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来到我面前,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到我的手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显得专注而严肃,“受伤了?”他问。

干柴在璧炉里卟卟的烧着,偶尔爆开一个火星,仿佛奏出低沉调子的乐器突然断了根弦,那弦拉出的余韵缭绕于一片滟滟光影中,经久不绝。

我低下头瞧着自己的鞋尖,看到它们在地毯上留下的浅印,有些污浊。

“哦,刚才不小心磕上了吧台边,你知道SPIN的吧台是刚制的,所以……”

“你等一下。”他打断我的话,转身飞快的上了楼梯。

我轻舒口气,摇摇头,带着点轻微的沮丧坐到了沙发上。

火焰仍然在柴上热烈的起舞,明亮绚烂的舞步,踏出缠绵瑰魅的梦。

它在死去的灰烬上起舞。

生命不停的燃烧,光与热的结局,只是碎片与灰烬。

 

我凝视着璧火,有些迷乱,很想将手探进去体验一下它的狂热。

我想得这样入神,连疼痛也再无所觉。

不知过了多久,最中央赤焰猛然窜高,溅出连串的火星,有几粒直崩到脸上来,我被炙得一痛,这才恍然惊醒,扬起脸却见到汶迈正立在窗边的阴影里,身形异常沉郁。

我心里一抖,唇上却牵出笑意,“你下来了?什么时候啊,我都没注意。”说着打个哈欠,抻个长长懒腰,“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回去睡觉了。”

“先治治你的伤再说。”他从阴影里走出来,火光倏然倾过,浓黑的轮廓便染出薄薄的金色来。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中的蓝色塑料箱上,看到那红色的十字型,不禁失笑,“原来你是……。”忽然接不下去,只好耸肩,“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我倒不这么看。”他微笑着紧靠我坐下,打开药箱放在一旁,“伤口还是及时处理的好。”

此刻我们肩并着肩,彼此离得这样近,我可以闻到他睡袍上微微的皂香,而他的体温也渗过几重衣服没了过来,很温暖,然而也让我感到隐隐不安。

我不动声色的向旁边挪了几寸,让出点距离,脸上也换上若无其事的表情,“我是认为没什么事,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好吧。”我把完好的左手伸过去,“请把绷带和创伤膏递给我,谢谢。”

他蹙起眉峰,“你自己恐怕不行,还是我来。”

他拉起了我的另一只手。

手指相触的一瞬我下意识的攥紧拳头。

从很久之前,我就不喜欢与人接触得太密切,过于亲昵的动作总是使我产生一种被冒犯和挑衅的感觉。

曾有人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个警戒圈,圈里是亲人与朋友,圈外的是陌生人。而我的则更特别些。

圈里,是我自己;圈外,是这个世界。

我可以走出这个圈子来面对这个凶险无处不在的世界,和孩子们嘻闹,对人有时温柔有时粗暴,同形形色色的女孩上床来解决需求与需要;但我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入我的圈子。

因为这片领域里,是我那个不想让任何人触摸到的自己。

我猜想周围的人能够感知这一点,因为孩子们虽然喜欢我,虽然用尊敬的目光望着我,始终拉住的,却是其他老师的手;而这每个与我有过露水情缘的女子总是用一种异常小心的语气问道:现在,你觉得可以开始了吗?

有时这会让我感到难以派遣的孤独,然而大多数时候,它让我觉得轻松。

这个世界上唯一踏入这个圈的人是兰,虽然也不过是半只脚而已。

然而现在,汶迈用那么镇定和自如的神态按住我的手,再一点点解开那些胡乱绑上去的布条,似乎完全没有留意我崩到近乎裂开的身体,他只是轻轻的垂了头,动作极其轻柔,偶尔不经意的碰触也仿佛是潺潺的流水,轻柔又细致。

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嘴里越来越干,血液越来越凉,而拳头却是热的,筋节滚烫,恨不得马上把面前这个家伙击翻在地。

可他的神态那么安闲和沉静,就好像窗外温煦的月光。

你可以面对狂风暴雨砾沙泥石,但你要如何在这样一段月光前拔出你的刀枪?

我默默苦笑,松开捏得死死的拳头,然后发现原来指甲已在皮肉里刻出了印子,月牙状的深深的印子,逼真宛如伤痕。

不多时候整个掌心便袒露在眼前,边缘处的皮肤已掀开了有半个手掌那么大,血肉横七竖八的交织在一起,触目惊心,而最深处的白骨也毫不含糊的跑出来丢人现眼。我感到汶迈捏在我指尖上的力道刹那加重了几分,他迅速抬头盯我一眼,又以同样的速度收回了眼波。

“伤得不轻。”

“是,那个吧台挺锋利的。”我机械的看着他的动作,言不由衷。

他听了我的话,轻轻笑一下,并不再继续追问,而是回手拿起一个小瓶,拧开盖,小心的在我手心洒上一些白色粉末,我想那应该是消炎药之类的,却也没想深究,反正死不了,且由他折腾去吧。

 

他耐心的上着药,一瓶接一瓶没完没了,大概是打算腌出一只药物巴掌。可我没力气继续思考下去,渐渐的,他的每个举动都被拉得很长很慢,象谁在一祯一祯的放着老电影,而他就掩映在那片光影中间,异常虚幻。

这一切也不过是场电影,当剧终两个字出现的时候,这个人,他所时隐时现的剪影,今晚发生的一切,终将无声无息的湮没在尘埃中。

我模模糊糊的想着,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我发觉自己平躺在沙发里,眼前一切都有些模糊,略略凝神,渐渐看清天花板上那片熹微的曙光。

破晓了。

我的思绪仍有些纠结不清,还停留在昨夜璧炉中的那团火焰上,全然记不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仰倒入睡的。

还有,汶迈呢?

我支起身体想要张望四周,忽然觉察到什么簌簌从身上滑了下去。低下头,我看到一件花呢外套,它柔暗的颜色让我觉得眼熟。我伸手拉住,好像是汶迈的,我想起来了,常常见到他披在身上于璧炉前读书或者深思,摸起来手感不错,而自己的身体蓄积于其中的暖意也自指尖渐渐传递而来。

我站起身,来到窗前拉开长长的白沙帘,黎明的初阳与清凉便扑面而来。

 

以后两个月快得如同捻指,一切都相当顺利。小丫头异常乖觉,让我惊讶的是,她的功课其实相当好,看起来完全不需要辅导,只是偶尔问起来的东西让我觉得好笑而且稚嫩。至于枪击偷袭之类的麻烦事也再没有发生过,似乎随着冬天的来临刺客们都决定集体冬眠。汶迈却是前所未有的忙了起来,几天也难得见一面,偶尔碰到也多是看到他和幕僚们凑在一起全神贯注的商量着什么,而裴白卓一如既往沉默的立于他身后,神色清咧目光明亮。

我么,则在流连于回日庄园,古伦格堡和SPIN之间,仿佛一个幽灵徘徊在真实与幻境的交界线上。SPIN门前依然有许多巧笑嫣然的女郎,然而我邀请的,始终是以前熟悉的那几个。偶尔也会去孤儿院,双手拎满各种各样的玩具,象个圣诞老人似的突然出现到孩子们面前,看到他们快活的涌上来,嘴里大呼小叫,心里暖和得没有一丝空隙。每当这个时候,玫总是合拢书本无可奈何的摇头。

我们长时间坐在顶楼上望着这个城市,看夜晚降临时灯渐渐掌起,透过一扇扇的窗,将腐朽的城市遮蔽在煌煌的光亮中,如同一个透明的挖空了的苹果。

玫的神情总是平静无波的,象北方冬天江上结出的那层薄冰,你不知道它下面的潜流到底在如何翻涌,每一朵浪花都带着颤抖。我曾迷失于她的这种神情,在难民营弥漫的硝烟中,在听到子弹呼啸声的同时我们的生命就可能结束,然而她却依旧宁定,如同春日午后漫步在自家的花园悠然,柔声安慰着每一个绝望不安的灵魂。那时我斜靠着帐口,手指扣住冲锋枪的扳击,肩上的伤口在汩汩的流血,耳朵充塞着远处枪炮的轰鸣和人们的呻吟或惨叫,如果不是玫沉静的身影印入瞳孔中,我会以为自己身处另一个梦魇的炼狱。后来,我渐渐觉得可能我一直要找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能够让我镇定自由,不再惊慌。

于是在安普斯联邦安顿下来后,我找个了时间向她求婚,问她是否愿意嫁给我,我承诺给她幸福。

玫,始终那样平静的微笑着,用唯一的手慢慢转动柠檬色的红茶杯,在蒸腾的热气中摇了摇头。

----你不爱我,就象我不爱你,寇银。

----但我觉得我们很合适,我可以照顾好你。

----爱情不是仅仅合适就可以,我也不需要人照顾。

----你还相信爱情?

----是的,我一直在爱着。

----可是……

我想分辩,忽然不能忍心。我们曾在同一刻知道她爱的那个人被坍塌下来的楼宇压倒,永不复还。

----爱,寇银,就是爱,不打折不妥协,无论生死时间,我只记得我爱他。

我说不出话,只能低头狠狠的抽烟。

----我于你,不过是想疲倦的时候的一点慰藉。你爱过吗?寇银?

我有些恍惚,似乎从很久之前就有人向我逼问这个问题,可从来就没有答案。

----你该该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玫微笑如绽放的紫罗兰。

----你一定爱过谁。可这没关系,重要的是你不要让它熄灭,任什么也无法阻隔。

任什么也无法阻隔。

 

十一月的图梭雨雪交加,天空阴霾,偶尔晴朗时云朵也沉郁如团团旧絮,只在边缘涂出些银光来。

小丫头恹恹的总是打不起精神来,这天索性连书也不读了,裹着条大羊绒毯子围在璧炉前玩填字游戏,偶尔抬头向坐在旁边的苏征询一下意见。

我依窗而立,手上拿着今天的报纸,头版的标题已被水渍洇得有些湿,黑色的花体字更凸现出某种惊悚来。

“今天有什么新闻吗?”霍伦笑着递上咖啡杯。

我谢着接过,顺手把报纸塞给他,“柯顿群岛王储下月来访,这算不算新闻?”

“难怪,”霍伦展开报纸,“我记得你好像是从柯顿来的。”

我抿了口咖啡,卫太太烧煮的技术相当了得,曼特宁的苦厚醇重融合得天衣无缝又纤毫必现,“对,我是战争难民,你知道前几年一直在打内战。”A69929A6在见:)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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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伦浏览着报纸,“真没想到,这样强大的国家竟然会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当时这条消息可不亚于世界大战再次打起来。”

我苦笑一下,“是啊,谁能想得到呢。”

他的心思仍流连于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上,“原来是王储第一个要来的地方就是图梭,怪不得汶先生这些天会这么忙。对了,听说这位贵宾是有名的铁血王子,镇压反对派的手段极其决绝,你们柯顿人自己怎么看?”

我嘟嘟的吞两口咖啡,搔骚额边碎发,“就是高高在上呗,反正我又不是什么反对派,也没什么值得关心的。”

他哦了一声,显得有点失望,却碍于礼貌又问了一句,“那你原来在柯顿是做哪一方面工作呢?”

我摊手,“我就一人口贩子,专门倒卖帅哥美女的。”

旁边有人咯的一声笑出声,却是在偷听许久的小姑娘,看起来憧憧字谜并没有吸引她的全部注意力。

 

就在此时门被推开,汶迈大步走进屋子,笑容异常明灿,和窗外乌晦的天气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裴白卓跟在他身后,正慢慢收拢手中沾满雨滴的伞。

我们几个人一愣,都没想到他居然这么早回来。我抬头看看挂钟,发现还只是下午三点钟。霍伦反应嘴快,一怔之后立即快步迎上前。

“有什么让你们这么高兴?说出来听听。”汶迈边脱下风衣交给霍伦边笑问。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偷溜我一眼,闭上嘴巴不再开口。

霍伦轻掸着风衣上的冰晶雪花,呵呵笑起来,“我们刚才在谈论柯顿王储来访的事,寇先生跟大家开了个玩笑。”

汶迈点点头,目光向我扫来,我挑挑眉,耸了耸肩。

他眼睛闪了一下,笑道,“原来你们也知道这件事了。这些天我正因为这个焦头烂额。”

这话倒很出乎意料,我注意到小姑娘的脸上也露出惊讶的神色,因为汶迈在家里几乎从来不谈公事,更别说主动提起令他烦恼的公事。

小姑娘极快的瞟了我一眼,半天才小声的问自己的哥哥:“为什么会烦呢?”

“那些大学生,”汶迈抱胸靠在沙发背上摇摇头,“也不知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一直在抗议游行,说什么坚决反对独裁者进入图梭,还准备在王储来的时候举行一个很大的集会以示抗议。”

他嘴上在回答小妹妹的问题,眼睛却始终望着我,带着点玩味和深思的味道。

小姑娘显然一点也没看出来,仍旧迷惑,“那就抗议好了,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什么都抗议。”

一屋子人都被她天真的话语逗乐了,连一直严肃的苏也忍俊不禁,唇边绽出一丝浅笑。只有裴白卓神色依然冷冷的,象块积千年不能溶消的坚冰。

“话是这样说,但这次很不同,柯顿王储是个很……”他顿住声音,望向自己的妹妹,眼神如此温柔,似要将这世间的一切寒冷与丑陋隔离在这道眼波之外,“他的脾气不大好,不过长得很英俊。”

小姑娘张大眼睛,完全被最后一句话吸引住了,“很英俊?有多英俊?”

汶迈向我回眸而笑,灰色的瞳孔漾着深不可测的光,“你可以问问你的老师。”

我没想到他会扯到我身上来,登时轻颤一霎,随即发觉小姑娘的眼神已投向这边。

该死。

我摸着下巴做思索状,“其实我也没真见过,只是报纸啊电视上常有王子的报道,看起来还挺像样的。”

小姑娘狐疑的瞧我,“有多像样?”

“总之比我强。”

她轻轻哼了一声,“比你强的人那可太多了。”

我被堵在当场,一时除了呲牙瞪眼半个字也崩不出来。

周围的人听到我们的对答,再一次笑了起来。

 

霍伦笑了两声,终于发觉这样似乎不太礼貌,咳了两声岔过话去,“汶先生今天回来得真早。”

“是的,因祸得福。”汶迈双手交枕脑后,悠然微笑,“明天要去图梭大学做个演讲,希望能使事态平息下来。也巧今天没什么事,所以先回来准备一下,临时抱抱佛脚。”

小丫头撅起嘴巴,好像有什么话想说,然而双唇翕动了半天,挤出的话谁也听不清。

“小致,有什么事就说吧。”汶迈的笑容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

汶致不安的搅动指间长发,似乎在挣扎与犹豫。

无人出声,我们都在等待,仿佛有一个重要的时刻就要来了。

片刻,她扬起脸,睫毛轻微的战栗,可眼神却坚如磐石,“明天,我也要去!”

 

即使站在抱有敌意的公众面前,汶迈依旧风度翩翩,容色温文。任无数镁光灯不停的闪烁,他的笑容却始终一如他整洁的衣衫,完美得无懈可击。

礼堂里喧闹得几乎沸腾,学生们的质问声咒骂声跺脚声鼓掌声口哨声搅在一起,象无休无止的潮水径直向台上的国防司长卷去,只要一个不慎,下一秒这个人就将被潮水覆没,永难翻身。

然而汶迈终究是汶迈,无论迎面而来的问题是怎样的犀利令人难堪,甚至连主持人也满头大汗再也维持不住秩序时,他却依然镇定从容,言笑自若,仿佛他此时面对的并不是群情愤慨的青年,而是素来默契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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