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幻世录 三——端华
端华  发于:2010年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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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琴双手背在身後,手里抓着幕帐,微微摇头,说道:“我有各国国君画像在手!”我像是听到了一个大笑话般,被逗笑得喘不过气,“国君,也不过都是普通人长相而已,你拿来做何用?不要告诉我,他们都是你的偶像!”

被人无意耻笑,宝琴没有动容,继续说道:“我知道,公子坐过王座,如果没有离开雯国王宫,公子依然是赫赫煌煌的雯国国君。”笑在我的皮表凝结,并渐渐僵硬,我刹时感觉脸皮变得很沈重,连轻如空气的笑意都托不起来,而变为正色,脱口:“你想怎样?”

“公子你身在桃夏,而桃夏最严厉的国君已经不在,这意味着桃夏的气势不比昔日,那些真正有谋的大臣早已在前国主驾崩不久带着各自掌握的一寸军权离开中央分散各地,更重要的是,新王一点儿掌政的经验也没有,如今他要你为後,除了平素的爱慕,恐怕也想与你平坐理政,好坐稳王座。公子为什麽不利用如此大好的时机,假装投怀送抱,暗地里将权力揽身呢?”

那女子表面看起来温婉可人,与一般的柔弱女子无异,但不想竟会口出关系到政权的言语,态度正经得俨然一副当官的模样。我呆愣在椅上,动弹不能,许久,才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你是……什麽人?”

宝琴老实答道:“小女子出身一口技师家中,自亘古以来,子从父业是必然,更何况女儿家,但宝琴的才学从不比男儿差,实在不甘愿一生以卖艺活命。”

我脱口问道:“那你又为什麽不干脆将那一身才学效劳於新王,却向我献策?”

“实不相瞒,新王招我进宫,只是让我模仿公子的声音演戏,很少真正与我说话,昨日是他最後一次召见我,赏给我白银万俩,叫我十五必须消失在他面前,十五,就是公子与他成亲之日!”

“……”我用右手托着腮,不知该如何言语,只能充当听者。宝琴叹了叹,在叹什麽就不得而知,听她往下讲道:“我唯有前来暗暗投靠公子,助公子一臂之力,他日,望能提拔我为一国之相!”

说得这麽振振有词,不会是假的,人却在背後搞鬼吧?……倒是这计策,虽然很像苦肉计,但要是弄得好,搞到这个国家的军权,便可直接南下攻雯,把那位‘十四王叔’打得屁股尿流,顺道收回流入别国领土的失地;那要是真弄不好,大不了稳坐他人椅,风风光光当个替补桃夏王咯!至少还能稳住组织里每一个人的口粮,尤其是龚合兄的海胃。

我周想了一番,心里有少许荡漾,可一想到要跟另外一个人每日同吃同住同睡一张床还不能跟真正有情愫的人见面,我蹙起眉心,犹豫盘旋於颅顶,事情难以定夺。

大概是猜到我的心思,为保自己如愿以偿地坐上宰相这个位置,宝琴走上前,意图劝诱,说道:“公子,一时之辱可忍,大事切不可失机啊!那位公子倘若对你是真心的话,一定会明白的。”

我举起手,以麽指和食指这二指的指腹轻轻按压眉心下方一寸,久久才抛出一语,“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宝琴听罢,没有再开口提及跟这件事情有关的话题,她撩起幕帐将之重新绑回原状,又呈过来一小碟子吃的,含笑道:“来,吃块红豆糕吧!”听到令人内心荡漾的词儿,我放下手,抬起头伸长颈项往女子手中的小碟子望去,粉嫩软滑的糯米团直香死人的嗅觉。我毫不犹豫地伸出‘魔爪’抓了一个,大口咬下,残躯里立刻暴露出红豆泥做的‘内脏’。

宝琴看着我吃,忽然脱口而出:“太好了,公子终於是开心的笑了!”满脸皆是欣慰。

此後,这女子每日都来到殿上,似乎是摸清我的口嗜,每次总会带上少许有馅的糕点,红豆的、椰丝的、香芋的、绿豆的、花生的,杏仁的、桂花的皆有,有时候是千层的咸味煎饼,有时候是葱香蛋饼……

宝琴像宫廷侍女一样,天天侍候我吃饭聊天,没几天,我那削瘦的体肤表皮里的油水又厚回了一层。日子一晃就晃到了十五。自日头从东方爬起的那一刻,殿外的世界就变得特别不寻常。

宝琴挽起我的一束墨发,正在当镜替我梳头时,几个侍女排着队整齐的进来,每一个手里都捧着木托盘,到我身後又立刻有序的排成‘一’字。宝琴停下手的动作,回头瞧了瞧那些盘中物,对我说道:“红霞帔跟盖头都送过来了。”我一听,立即回头,扫了一眼那些喜庆的东西。

“公子……”宝琴掀了唇角,期盼的眼神投入我眸中。我垂下睫毛,沈默不语,猛然,宝琴提起长长的裳裙,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形下,双膝着地,跪在我脚下,向我磕下一个头,发出恳求:“求求你,答应宝琴了罢!”

我错愕一阵,徐徐站起,注视着她那盘绕着发簪的流水青丝,心里慌乱得很。看着看着,忽而感觉背後有一声人语,‘陛下,请以大局为重!’真挚而又诚重,我猛地转身,仅看到映出我面庞的清晰镜面。我无言地抬起手,将掌心按在那镜面上,低头微微蹙着眉。

“我……”伴随着按在镜面的五指紧紧握成拳,我用齿贝咬了咬下唇,忍了半刻才把整句话吐出口:“我答应你……”

宝琴听了,连连说着“多谢公子!多谢公子!”,脸儿一抬起,露出异常欢喜的神色,一经站起来,便主动接过侍女手里的嫁物,都一一欣赏着,好像要穿的人是她似的。

午後,原本守在殿外的‘铁山’眨眼之间已撤得无影无踪。我推开好不容易能开启的窗户,望着凝结着冰雪的高枝。那枝头下方,仅有几个年轻的宦官在握着扫帚扫雪,而前方的一条长廊里,披着御寒斗蓬的女子的身影也正不停地朝这个方向奔跑过来。

格子门吱地一声开了,宝琴一进来,斗蓬也没脱就奔到我身後,高兴地将喜讯告知:“正宫大院那边好热闹啊!大臣们送的礼都堆满一间小阁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面无表情,双目依旧注视着窗外。宝琴知道我不会高兴起来,也就只是简简单单地描述了一番便结了。

“你见到他了麽?”半晌,我脱口问她。宝琴很快就做了回答:“未能见到,听说已经从被关着的地方被放出来了,正给人帮着梳洗换裳,晚上才会入坐宾客殿。”

我低头看了看指上的玉指环,轻轻用指腹抚了抚上面细小的刻纹,然後忍着心疼将其拔了出来,递给宝琴,“你见到他的时候,务必……把这个东西交到他手里。”

宝琴单手接住,小心谨慎得握在掌心,“公子不想跟他说什麽麽?”

“长话短说最好,就告诉他四个字,他听了会明白的。”我答道。

宝琴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哪四个字?”

“忍、辱、负、重!”抑扬顿挫的成语,一字一字地从我的唇间吐出。

“我明白了,一定会转告他的。”宝琴说着,下意识地将手心里的那枚指环握得更紧,仿佛那是一个很脆弱的生命力,需要严实地保护起来,不能有一毫差池。

一晚一转眼就到,对我而言,半天的时光就好比一年那麽漫长。戌时,天公硬要作美,收止了降雪,长廊上挂着的贴有‘喜’字的红灯笼都齐齐燃起黄橙的火光。宝琴在殿外等了很久都未见披着盖头的人出来,不放心地又转身回去,一入室内,见我仍旧坐着,任凭围在身边的侍女怎麽劝都一动不动。

宝琴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侍女们通通赶了出屋,然後抓起一件红衣,扯出我的一只胳膊就拼命往里套,一边套一边说:“决定的事情是不可以反悔的,你既然能够冒着危险去沙场,就能够忍着屈辱去面对一个你憎恶的男人!”衣裳套好了,她又替我将前发往後梳起,把那些充满特殊意味的腕饰、项饰、金钗等物戴在我身上。我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子,直到一块红巾落下遮住了视线。

一切准备妥当,宝琴搀扶着我,强|硬地拉我出殿,把我塞进八抬大轿里,她也跟随着轿子前往举行大婚的殿室。坐在轿里的我始终是忧愁不安,拳头放在膝上,想扯下红巾掀起轿帘探外边的路却又不敢这麽做,──只有对大婚盼死盼活的新娘子才会等不及地要探头,这个婚礼,我压根就不稀罕!只是牵挂着宾客里的一个重要的人罢了。

大轿子拐进一个无人的小道,从一个廷门进去,行了好多路,最後在婚殿後的一个殿里落下。我一直处於心不在焉地状态,一双手突然抓住我胳膊我才觉醒到了什麽地方。

在宝琴的搀扶下,我慢慢走出那令人嫌恶的大红轿子,听见前方响起一个明朗的声音,“吉时已到!”脚下是宽阔而又平坦的石板,连成一片的红灯笼分布在两旁,受邀的众官员各自跪地在两旁十米以外之处,头埋在手背上,没有收到命令皆不敢抬头。

我一步一步迈着步子向前走,一会儿就到了石阶口,抬起膝又继续往上登,刚登上第三阶时,一个男子的嚷叫声陡然从背後传来,“寒──薇──!”声音异常响亮,划破平静的夜空,把周遭喜庆的气氛都给凝结住了。腿部仿佛生了锈的机器部件,一个抬起的动作刹那竟变得那般艰难,我睁大眼睛,知道他就在下方的某一处,只要一回头,就很容易找到,我低下头咬了咬下唇,依然还是没有回头,逼迫着自己的腿一步接一步地往上抬,踩过一个又一个的高阶。盖头里,两行咸液悄然无声地滑过脸庞,跟随着脚步,一颗接一颗地打落在阶上。

渐渐地我看到脚下多出了一双脚,垂在身侧的右手也在这时被一只陌生的手抓起,轻语伴随着吹来,“我早说过,你会答应的,我连他也请过来了。”红巾被掀起来,入目是含笑的脸庞,我用含仇的眼光盯着这张脸,看到他身上的华丽婚服,更觉厌恶。

他扯下那块红巾,拉过我走进殿内,坐在座椅上,接受王後的册封仪式。那仪式,实则十分短暂,即使我内心不愿受封,但已然被人所册。仪式一过,是该进洞房行合卺,但却未见有人过来将我搀扶,良久,只见几个将士压着一个男子进入殿中,男子的脚下锁着一条铁链,行步迟缓。

我忍不住低下头,将脸别过一旁,心里早就在淌着泪,握紧拳头,让指甲掐进肉里,好不容易提起勇气抬起头看着站在离自己有三米之远的男子。宦官端了一壶酒过来,将酒往酒卮里斟满,端至他面前。

“今日是我大婚,只要你喝了这杯酒,我就不计前嫌,放你回去。”何笑淡淡地对他说道。

男子轻哼一下,抬起手一摸酒卮,没有拿起,说道:“太小了!退回去,换大坛!”宦官听了,抬起头尴尬地望向高座上的新郎。何笑扬起手,示意照办。宦官便遵照君令将酒卮撤下去,很快换了一个坛,李璇拿起酒坛子,二话不说就往嘴里灌,喝了半坛之後转身就走。

我终於坐不住,冲着那背影脱口:“明日,让我送你吧!”

男子止住步,垂在身侧的两个拳头握得很紧,半刻後,才见他点下了头,随後他被那些将士带出了殿。

明王幻世录82

我注视他渐远的背影,看着看着,忽然那背影被一个端着木托盘入殿的侍女给遮住了,侍女双膝着地跪在我面前,高举着木托盘,盘上有一只银壶和两只银杯。侍女一跪,我又急忙伸头,当我再度往前方望时,李璇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夜幕中,不见痕迹。

我低下头,遗憾自己没能一直目送他到眼光看不到的尽头,十指紧了一会儿,眼下忽尔多了一物──一只盛了美酒的银杯,杯里晃动着的液体隐约照出一副非女似男的脸庞,清脆的女声随之传来,“陛下,王後,请饮下这杯酒。”

我握住这杯酒,转向身旁那个人,动作与表情同样麻木起来,臂弯轻轻勾过那人的臂弯,仰面饮下杯中酒,一片苦涩在腔里荡漾开来。那人喝完酒,满面春风,把杯子放回盘中後就立即抚过我的手背站起来,搀着我一步一步走出红殿,走过中央宽道,穿过轿子停落的那个殿一直往前走。背後的声音,从我步出那红殿时起就一路在不停地作响,反反复复皆是一句烦腻的话,“恭喜吾王,贺喜吾王,恭喜王後,贺喜王後!”

两侍女走在前方,带着我跟身边那个人步入一间屋。我麻木地跨过门槛,麻木地坐到床沿,任侍女用一条红色的长绢将两只不共体的脚绑在一起,绑结实了以後,侍女才站起来,补上一句“富贵吉祥,白头偕老!”方才退出去,合紧格子门。

男子转过脸来,抬起手至我的颈相前,欲要解开衣服上第一只盘扣,我抬起胳膊立刻阻止,将他的手推开,再弯腰自顾把那条长绢扯开,丢到离自己远一点的地方,然後连发上、项上及腕上的饰物也不放过,通通取下来抛出去。

男子愣了一下,脸上春光一扫而光,脱口而出,“你这是干什麽!”我不理会他的话,径直起身,远离塌边,迈了没几步,一声严厉吼声就降临身後,“站住!你当这里是什麽地方,容你胡乱非为!”男子倏地站起来,严肃的表情仿佛能冻结窗外的腊梅。

我不为所动,依然坚定地向前移动,吼声二次响起,“我叫你过来!”我握了握拳头,继续往前,男子这回怕是真的发怒,快步奔过来一把钳制住我胳膊,将我拖回塌前压下,扒下狐裘,用蛮力撕扯我身上的红衣,我挣扎着,急中生智,在他的手上咬下一口,趁他收回手之际急忙向床里爬。

男子反应过来,兽性大发地扑向我,一把揪住半挂在我肩头的衣领,伴随着破裂声,衣裳整个被扒落,背部的肌理因无物可遮而裸露在人的眼下。何笑压住我的大半身躯,用魔爪锁住我的腰预备强取,当冲血的眼眸扫过我的右肩,突然像受到了净化,他瞪着眼,石化般不动了,半晌才开口:“这是……什麽?”

我一听即回头,正见他的眼光投在我肩背上的疑似彩绘或刺青的奇怪图案,心里有所领悟,眯起眼,淡淡地答道:“连命封,最危险的咒符,而且这还仅仅是一半,传说,只有真正能连成一对的人,这个咒才能分别在两个人的身上绘制成功。”

“那家夥身上,也有?”他怔了怔,迟疑着,吐出一句话。

“那还用说吗!”我哼道,看着男子把眼光定在那个只有半个圆的奇怪图案上。他越看,眼底越加显露出对它的憎恶。明明那麽令自己垂涎的骨颌曲线和肌理,居然烙上这麽一大块令人反胃的记号!在他的乌目里,无疑在表达的是这样的意思。

我直起腰坐着,默默地等待面前人的下一个举动,心里思量着,经过如此打击,他应该不会做出更疯狂的事情来。渐渐地,男子悄然合上眼,咬紧牙关,一个拳头猛然落下,重重地打在了塌上,一阵低吼也随之扬起,“为什麽!我想要的东西总是得不到?人有七情六欲,为什麽别人都能得到,而我却总不能!”我呆了一下,听到的竟像是狼的哭嗷。

半晌,他的手抬起,五指指尖伸向我的面颊,这一细微的动作被我提早发觉,趁指尖未点中肤表,我无情地将之拍开,“夺人之所得,不管是名誉也好人心也好,都是不可能到手的!”

他盯着我认真的表情,忽然无法辩驳下去,悄然地从我身上抽离,“你等着好了!无论付多少代价,我一定要它在我面前消失!”留下话,他转身,拉开门出去,不见再有回来。

“……”我怔着,直直看着那气呼呼地身影离开的方向,双肩微微颤抖了一下,顿感寒凉,急忙抓起被抛在床角的狐裘披盖在身上。一整晚,铺设得别样喜气的洞房红塌上只有我一个人侧身蜷缩,静静入眠。桌上金烛台中的红烛在逝水夜时里一点一滴的消减,看起来充满暖意的火光怎麽也掩饰不了深处的寒苦,无声无息地守着屋子里恬静的面庞,直到彻底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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