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无法从一个简单到不行的音节里，判断出苏文哥此刻的想法。这个与‘哦’相接的，究竟是句号，还是省略号？它所饱含的，究竟是平白无奇的了然，还是别的什么……？

我一时也拿不准，为了这一个字，对着话筒纠结了起来。

手中的话筒忽然响起了陌生人的声音，是很流畅的英文，因为语速太快，我只捕捉到几个词语，似乎是‘late’，‘sleep’之类的。苏文哥很礼貌地应了一句，‘Sorry.”然后用中文对我说道，“今天就先讲到这。我寄住在别人家里，不方便太打扰他们。这个月我暂时都会住在这里，有什么急事给我打电话。”苏文哥说完后读了一串八位数字的电话号码，我连忙拾起茶几上的油笔，周围没有纸，于是我只好用脖子盯着话筒，将那些数字刻到自己空出来的手臂上。

“明天上午要去学校报道。回来后我尽量早些给你打电话。”

“苏文哥……你不用每天都打电话的。话费也不便宜……以后要是你没什么重要的事，就隔几天打一次。”

“隔几天打一次……那我会想念小昌的声音的。”

“……”暧昧不清的情话被苏文哥用这么理所应当的口气说出来，让我刹时乱了手脚。这种感觉……就好像苏文哥此刻正站在我的眼前，狭促地看着我一样。肉麻肉麻肉麻！可为什么肉麻也可以这么甜蜜。相恋中的情侣果然都拥有了火星人的思维和良好的心里承受能力。被简单的一句话逗弄得心花怒放的我，很冲动地回敬了一嘴，“我也是。”

“呵呵。”苏文哥极小声的笑出了声，可能是为了不打扰到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人吧。我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行……不能再说了。

……再说下去，我会舍不得放下话筒的。

苏文哥还要睡觉，刚下飞机时差没倒过来，他一定累到极限。口口声声让他注意身体的我，怎么能反过来成为苏文哥的负担。

于是我快刀斩乱麻，“那我也去睡觉了，苏文哥，你也早点睡。Good night～”

在听到苏文哥的回答之前，我已经切断了连接。过了三、四秒，我心存侥幸地再次托起了话筒，很好，这次只剩下一阵‘嘟嘟嘟’的忙音。呼，真是令人招架不住。想听苏文哥声音的，想亲手触摸到苏文哥……思念是一条斩不断的丝线，死死缠绕上我的心脏，无论是距离差得多远，无论是前进或倒退的时差……都不能阻止它吐丝成茧。听，每一次心跳都包含着，对你独一无二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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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结打开了，精神生活无忧了，我的胃口也跟着好了起来。晚饭吃了两大碗米饭后，仅觉得吃了个八分饱，意犹未尽地跑到客厅边看电视边嗑瓜子。妈妈见我从昨晚无精打采的样子，一下子洗心革面，成了春光灿烂的少年，也放下心来。她吃完饭后也做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津津有味地和我看起了电视上的泡沫剧，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电视剧播完一集后，我起身伸了个懒腰，用一个小时去看这种没有任何教育意义的片子，会让我觉得良心不安。有这空闲，还是回自己房间做一套英文听力题来得实在。

可妈妈却把我叫住，“小昌，等等。妈妈很久没和你谈心了。和妈聊聊呗。”

“……啊？”我面露难色地扭过身，动作僵硬不已。谈心？这种事就不必了吧……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有点自己的隐私也是正常的。哪个正常的二十岁青年会和自己的母亲进行周期性的心理辅导？……可妈妈的话，不得不从。妈妈软软的口气，让我不好去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好，谈心啊。妈有什么想谈得？”

“诶呀，快坐下来，来，坐我旁边。让妈好好看看。”妈妈硬是把一脸别扭的我从沙发的一头拽到了她的身边。我很是无奈地坐了下来，心中长叹一声，表面上却装出乖宝宝的样子，任由她的蹂躏。妈妈的手偏黄褐色，像是干掉的橘子皮一样干燥。打我有记忆以来，这双手就没有白皙、华润过。

我却记得这双手，在冬天时被冻成深红色，埋在冰冷的水里，搓洗着我的校服。我记得那时的自己怯怯地开口要帮助妈妈，却被她一口回绝，“小昌你快去做作业。将来考上大学，出息了，为妈妈争口气。”

而这双手，此时正埋在我不算长的发丝里，轻轻的搓揉着。小时候妈妈哄我睡觉时，总会这样做。不过在幼儿园毕业之后，我就没有享受过妈妈独一无二的催眠指法了。

“妈……”被勾起的回忆像是卸了闸门的洪水，汹涌着、咆哮着，将我一点点吞没。一同而来的，还有负罪感、愧疚感……上一世我辜负了妈妈的期望。虽然勉强地上了大学，可一点都没出息。从家里搬出去住后，鲜少打电话回家。回去了也是带着一堆需要缝补的衣服，和一副饿狼投胎般的胃肠，蹭一顿饭后就走人。我从来没想过去感谢妈妈，潜意识的以为她对我的好，都是‘欠’我的。错了，这世界上，谁都不欠谁，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一个人好。妈妈的爱从来都没有要求过我的回报。

我抬起头，用极为复杂的眼神向妈妈看去。她已经开始变老，浓密的黑发中仔细一看，就能看到其间夹着数不清的银丝，眼角的鱼尾纹加深，即使不微笑时也有深深的一道痕迹。妈妈在和我的视线在空中交递后，有了片刻的失神。她似乎也和我一样，陷入了沉重而的回忆。

我们母子两人无声胜有声，沉浸在这温馨的气氛里。约摸十分钟后，妈妈终于开口，“小昌真是长大了。在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就比妈妈高了那么多。不仅个头长了，连性格都成熟了许多。你这么懂事，有时候让妈妈都纳闷了，这还是小时候那个成天在外面玩泥巴，把衣服弄得脏兮兮；踢球总是把邻居家玻璃的踢破的碎那个调皮蛋吗？”

“那么久的事，妈你也还记着啊……”我不自在地偏了偏脸，讪讪地说道。小时候我很不懂事（……虽然现在也没好多少），总是惹妈妈生气。大错误从没犯过，小恶作剧倒是一箩筐。我都忘了自己的那段光荣历史了，没想到妈妈却还记得。现在被提起……真有一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感觉。

“小昌你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妈妈慈祥地笑着，她顿了顿，忽然一扳脸，将手从我的头发上抽离，“小昌……妈对不起你，没给你一个完美的家，所以一直都很遗憾。也怪我，你从小到大都被我宠惯了，一点委屈都受不得。还记得吧，我刚嫁给你苏叔叔那时候，你二话不说就离家出走，回来后还发高烧，可把我们给吓坏了。”

“妈……”我忽然有了种不舒服的感觉。这话题怎么越扯越远。苦肉计加上亲情计，是我妈当年从我嘴里套话的不二法门。先放松我的警惕，随后单刀直入正题……

果然，妈妈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地打量着我的表情，似乎想从我脸上读出些什么。我维持住嘴角有些僵硬的笑容，乖巧地点着头，心里却打起了小鼓。最近难道我做了什么坏事，用得着妈妈这样劳师动众地来探我口风？

“妈，你到底想说什么？”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最讨厌的就是一句话要猜来猜去的，斗智斗勇……这么和自己的家人说话，太累人。早点谈完心，我还能早点去做作业，少浪费点时间。

“小昌……干嘛那么严肃？妈就是想和自己的儿子亲近亲近。你看，小文他走了，家里就剩下你一个，妈总算能坐下来和你聊聊天、享享福了。”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苏文哥不走你就不和我谈吗？”我敏感地从妈妈的语句中，挑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欸……妈承认，其实苏文那孩子在的时候，妈都有点害怕。”妈妈将前额的头发拢了拢，忧心忡忡地说道，“那孩子太早熟了，年龄这么小，就如此的能忍耐。诶……他从来就没把我当成亲人看，对我态度那么客气。我本来以为和他相处久了，这情况能变好点，没想到……”妈妈顿了顿，眉头挑起，轻叹了口气。我这才发现自己听得太入神以至于自己屏住了呼吸都没有发现，连忙也跟着换了口气。

没想到成天大大咧咧、看似没有心机的妈妈，其实早就看出苏文哥的隐藏属性。她只是没有把这张纸捅破而已。

42.担忧

真人不露相……要说妈妈和苏文哥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多，却能将苏文哥的性格推测出个七七八八，真是令人佩服。前世我和苏文哥相处了整整三年，从来都没有发现。记忆的碎片忽然被连接上，我恍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在日记本里写过十分毒辣的文字。

“苏文那混蛋跟女生似得，成天笑笑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哼，只会读书的书呆子，凡事他爸吩咐他什么，绝对会照做！

简直烦死人了！妈妈你也真是的……我才是你的正牌儿子好不好？苏文那个混蛋……想妈妈想疯了，居然想把属于我的妈妈夺走。你别以为你现在我好点……我就会让你的阴谋得逞！”

后天的家庭破裂，果然会影响一个人性格。前世的我一碰到有关家里的事，就会脾气暴躁，和鼻子里喷火的大恐龙一样，愤世嫉俗到极点，平时的好脾气什么的一概丢到脑后。对着在外操劳赚钱供我上学的妈妈和苏叔叔，从来不用正眼看……唔，尤其对苏叔叔最不客气。

妈妈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打断，“我一开始看见你和小文能聊在一起，真是开心得不行啊。你们年龄相仿，互相说话时也不会像我们大人这样……客气。说不定聊着聊着就能把心结给打开。”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用眼神催促她继续说下去。如果说一开始妈妈‘谈心’的内容让我觉得毫无意义的话，那现在我的想法已经有了转变。可能是因为谈论的人是苏文哥吧，有关他的事……知道多一点总是好的。

“这几年下来，他对我还是客客气气的。对你的态度倒是亲近不少。别误会妈，妈对这情况已经很满足了，也没非要求小文他承认我当他的亲人。我猜想，他主动提出出国留学，除了主观上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他待在这个家里，憋屈得慌。”

妈……你不去从事侦探推理工作实在是一大人才流失。不过苏文哥出国的目的可多了，你再怎么猜也猜不出，其实是为了让我和苏文哥在今后，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生活吧？

就算你再聪明犀利，也猜不出来……吧？

我咽了咽口水，做贼心虚的感觉和以往一样，让我喉咙发干、手心直冒冷汗。这些症状再次证明了，我天生下来就不是当犯罪份子的材料，撒谎时，一个不小心就露出马脚。

“但是妈总觉有点不对劲……”妈妈眯了眯眼，深浅不一的鱼尾纹随之叠褶着，“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妈……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有什么不对劲？”我心惊肉跳地问道。问完后我就懊悔了起来。这个时候转移话题才是上策，怎么被妈妈的思路牵着走了呢？万一她真的发现了我和苏文哥的地下恋情……那这才拼凑起来没几年的家，就像一艘行驶在汪洋中，没有丝毫抵御能力的小船一样……被卷入一场狂风暴雨之中，最后支离破散。

“说不上来……妈妈就是觉得，好像小昌你，要被小文给夺走了。”妈妈小声地说道，手摸上了我的衣角。我沉默地垂着头，心里乱成一片。妈妈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无助，她还在继续说着，“妈这么想是不是很无聊？呵呵，你要理解，更年期的女人都这样疑神疑鬼的。”

“不，妈……你还很年轻。”我这说的是大实话，不是什么虚假的恭维。妈妈很年轻就生下我，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她比我同龄人的妈妈们都年轻了许多。虽然没有后天保养，但妈妈还是有几分天生丽质的。她的长相很耐看，做出的表情极具传染力。

“欸，你别安慰妈了。”妈妈微微一笑，她嘴上虽这么说，在下一秒却抛给我一个眉眼。之前的话题所带来的沉重感被冲淡了不少，我擦了擦汗，开始庆幸起自家血管里流动的‘不看场合’幽默细胞了。可我没放松多久，妈妈又把话题扯回了苏文哥身上。

“……小文说你也要出国留学时，我真的慌了。”妈妈垂了垂眼睛，轻呼了一口，“你可是我生出来的娃啊，从小到大连船都没做过。像出国那种事……啧啧，妈想都不敢想。说真的，你能考上咱们院里的理工大学，我就很满意了。咱们要知足常乐啊。”

我紧抿着嘴。这心态我完全理解，事实上就在不久前，我也在为这事和苏文哥辨理了很久，可最后还是败下阵来。我的口才自然没有苏文哥好……要想劝服妈妈，可能性很小。

“呵呵，妈刚才是开玩笑的。妈才没有那么自私……出国好啊，小文还能照顾你……但小昌，妈担心，你是不是太依赖小文了呢？”

“我……有吗？”将头偏到一边，我极力地否认道。

“还死鸭子嘴硬。小文走的那天……妈从来没见过你那么失魂落魄的样子。”

“哪有，我，我那天是没睡醒……加上有点晕车。”完，这么蹩脚的谎话，我都快撑不下去了。

“是吗。”妈妈又嘀咕了两句，她似乎发现了我的为难，很给面子地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而询问起我最近的学习生活。我头皮发麻地敷衍着，结果话题讲着讲着，莫名其妙地就被引到了我的感情健康上。

只听妈妈说，“啊，我记得，以前你不是有阵子很喜欢咱们搬家前，住在附近的那个，叫诗诗的丫头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和她只是朋友！诗诗她正和别的男生交往着呢，都空不出时间来陪我和夏非了。”

“诶呀，小昌就没有女朋友？”妈妈一副八卦的样子，贼贼地捶打着我的肩膀，“我儿子这么优秀，这么帅，怎么可能没谈恋爱？快跟妈妈说说，她长什么样子？漂不漂亮？”

“漂亮……”脑中浮现出苏文哥的脸。说漂亮有些过份，不如说清秀更贴切一点。苏文哥的长相不是给人印象最深的，我们学校比他帅得找一找还是有不少的。但他那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且遇事不惊的气质，却让人无法比拟。

“哦～漂亮。”因为我停顿的时间太长，妈妈直接把我的喃喃自语，当成了一种默认。

“不不不！”我慌忙地站起身否认，“学习为重！我才没时间谈恋爱！”说完后我三个大跨步，奔回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前我从牙缝间挤出了一句，“我去写作业了！”

“哈哈。真是可爱的反映。”妈妈笑得前仰后合。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后，将门反锁上后，之前强装的慌张表情瞬间卸了下来，换上了一脸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