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起来,看着饭桌上的菜,红红绿绿的还挺好看,有些狐疑地看向他:“能不能吃啊?”
“你少瞧不起我!”Kei一皱眉,说:“今非夕比,我可练出来了。”
“都没见你做过,怎么练的?”
“那是给你机会显示特长,你不在的时候我还能顿顿泡面么?”他哼一声,转身去厨房拿剩下的菜和锅。我凑到桌边用手捉起一块嚼一嚼,恩,不错不错。下咽没有问题。
Kei拿来碗给我舀饭,自己却坐着不吃。我实在饿得够戗,猛拨了一阵才顾得上问他:“你怎么不吃?不是偷偷下了药来药我吧。”
“说什么啊。”他瞥我一眼,我嘿嘿笑道:“那是怎么了?”
Kei垂下眼,小声说:“牙疼。”
“哪块儿啊?”
“最边上,疼了一下午,疼得我头都晕了。”
我杵着筷子作沉思状,然后很懂行地一招手:“过来张开嘴我看看,不会蛀牙吧。”Kei不干,说有什么好看的啊。在我不耐烦地再三招呼下终于扭捏地过来,张开嘴迎着我。
“张大点,啊——”我伸根筷子进去按住他的舌头,往里仔细看着,“哎哟,Kei,你是要长牙了。”
“去你的。”他一把推开我,“都多大还长牙。”一看就是成长过程中没人及时辅导,初中生理结构课又没好好听。我耐心地告诉他有种叫智齿的牙要成年以后才长,煞有介事地介绍了一下我的恐怖经验。“那牙啊,从别的牙缝里挤出去,所以要劲儿小喽它就得打横长,从你这牙肉里凸出来……”边说我边伴随着手势,戳在Kei脸上,“长得不好还伴生头疼,头晕,发烧,呕吐等症状,搞不好了晚年有脑血栓,肝硬化心肌梗塞的后遗……”
Kei一开始还用崇拜和敬畏的眼神望着我,到最后完全无辜地听着我越扯越像真的。我索然地结束了演讲,说Kei你怎么不信呢?他冷哼一声,将筷子塞回我手里说你给我好好吃饭。
“你这样不行啊,”我担忧地看着他,“晚上我用剩饭给你熬点粥吧。”
他应了一声,问我:“在肯德基还顺利吗?”
想起姓徐的女人那张可恶的嘴脸,我说:“顺利,你呢?”
“我报了一个打字速成班,要上一个多礼拜。”他看起来兴致并不高,“谁知道行不行。”我说那挺好的,埋头继续吃饭。
睡觉的时候天气凉起来,我缩在被子里,一身疲倦大脑却无比清醒。闭上眼,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想一觉起来后看见一切都是大梦一场,我还躺在悉尼的床上,因为睡过头而拼命往外赶。可是不行。我扭头看着Kei,说:“你睡了么?”Kei说没。我抱住他,问你能不能把睡衣脱掉?Kei探询地望着我,我勉强笑着说:“我只是想抱着你。”
当肌肤紧贴在一起的时候,温暖也从对方的身体里传递过来。我把头埋在Kei的颈窝里,感受着他动脉的振动,仿佛尚未出世的婴孩听着母亲的心跳而平静。这样单纯而赤裸的接触带来的不仅仅是生理上的舒适感,也同时让我感觉到一些安心。怀里的人也还是个孩子,还在长牙,有那样纯真美丽的容颜和坚强执着的灵魂,为了他什么都值得的不是吗?不是吗?不是吗?我反复地对自己呢喃着,我还年轻,我不后悔。
我把现金又检查了一遍,装在上衣口袋里,准备去银行存钱以后直接去打工。在地铁站里人来人去十分拥挤。可能因为是要上班的高峰期,我被挤到黄色的警戒线上,尽量维持着平衡。
车来了,大伙一窝蜂似地挤进去。我随着人潮移动,车一开,就往后倒,层层叠叠地压到最外围的人身上。狭小而闷热的空间里,氧气的缺乏让我昏昏欲睡,双眼没有焦距地盯着车窗。好在到站的时反应地快,及时地下了车。出了地铁站,凉风一下子从脸上拂过去,我深吸口气,精神也好了许多。想赶紧完成任务好不耽误工作,我不经意地摸了下口袋,整个人都蒙了。
……钱呢????
仿佛只身站在北极,在僵硬中回过神后是意识到的,不断加深的致命的寒冷。我一动也不能动,脑袋里飞速回忆着自己一路过来的情景。掉到哪里了?拜托!让它掉到哪里吧!沿着来时的路飞奔回去,哪里还有什么影子!我在站台上拼命喘气,一个念头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我丢了六千块!唯一的家当,指望着可以勉强支撑生活的钱,我……丢了……?什么都完了。我躺在地上,任行人抛来形形色色的目光,滑稽地想起了哈姆雷特的台词。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
站台上的白炽灯不休不弃地看着我,可是我的眼睛已经找不到任何目标。就只有那一句话,不停地翻转涌动,晃来晃去。什么都完了。
“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穿着铁路工作服的男人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打量我。我对他绽开一个笑容。“我没什么需要帮助的,”我说,“我就是太高兴了。”
在他疑惑的目光里我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车站。凭着印象我还是到了肯德基。木然地换上衣服出来,徐大姐拖着水桶站到我面前:“迟到了晓得伐?迟到了要扣工资!跑到阳汇讨生活还不努力得干活!肯让你留下真以为自己有几两重……”
我机械的拿出抹布开始擦桌子,所见之处全是一片惨白。
“哟哟,今天这么没精神哩,”她见我没反应,转头和另一个员工调笑道,“肯定是晚上玩小姑娘玩得没劲了,看他那小白脸的样子就晓得干不出什么好事……”
一整个早上,不,一整个星期,乃至来到阳汇后的所有不顺和委屈全部在瞬间聚集到我胸口,凭什么?!我要在这里受老女人的气!凭什么?!老天要这么戏弄我?!我已经几乎一无所有,它却还嫌我失去的不够多!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出国读书有父母兜底过得悠闲自在,哪怕是在餐馆给人家做服务生,老板同事个个对我优待。他妈的到头来却要在这么个地方的这么小快餐店里为了谋生而任人消遣!以为我是外地来的就好欺负!见我是外地来的就可以随便宰割,可以偷我的钱,可以践踏我的自尊,可以随意羞辱!我好歹还是个活人呢!!
“他妈的你到底有完没完?!一天到晚就捡着点不上道的烂事罗嗦个没完!你要不腻人家还闲烦呢!”我把抹布啪地甩在她面前,用力吼道,“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还骚呢还!你再把嘴涂得红点出去卖都让人恶心!”
“你……你你……”文弱书生突然变成大老粗,她应对不上来,抻着脖子嚷:“这什么世道要不要人过了哟!我非要告诉经理不可!我就说外地人都没素质搞什么搞!你好意思跑到我们这里来……”
“你给我闭嘴!”我瞪得她说不出话,“你就告儿经理我就是这么说,娘的我还不信你一个小小肯德基能拽到什么地方去!老子我不干了!”
看着她瞠目结舌的样子我心里涌起一丝胜利的快感,迅速地收拾了自己东西,我昂首阔步地走出大门,不忘鄙夷地瞥她一眼。然而没走出十米,窝囊,绝望和前途的一片黑暗立刻吸走了我全身的力量。支撑地找到一根电线杆,我靠在上面,已经一步都走不动了。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这才刚刚开始,以后要怎么办?那些或者欢笑或者麻木的行人有没有和我一样挣扎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旋涡里的?前后都是荒芜,我伸着手喊救命也看不见可以求生的方式。我还要撑多久?一年?十年?一辈子?老死烂死在社会的最下层,死了也没人在意。乱坟岗里一埋,或者焚化炉里一烧,化成灰都不知道撒到哪里做花肥。
这难道是我选择的生活?
不知道是怎样回了家,天已经全黑了。Kei见我进来急忙冲过来,说:“这么晚不回来,让我担心死了!”
是了,我抬眼看着他,还有个人会在意,会挂念,会把整个心放在我身上。就这么一个人,我的伴侣。我无力地抱住他,如果没有他的支撑,一定会摔在地上。Kei扶着我坐下,拍着我的背问怎么了?我说我把钱丢了。
“钱丢了再赚吧……”
“工作也丢了。”
“丢了再找吧……”他抚摩着我的头发,安慰着说,“人好好的,还怕什么。”
我闭上眼,让自己全身的重量都依在Kei身上,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无能。
第十一章 彼岸花,赶到的时候,已过了花期
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和Yiheng去野外交游。我们一起看着对面雾蒙蒙的山,中间是一片黑色的泥泞,隐约有些人的脚印。我指着那山说:“我想去看看那里有什么。”Yiheng的声音很空洞,回答道:“隔得太远,而且中间没有路。”我说我就是想去,因为那座山很神秘和美丽。Yiheng转过头对我说:“有人就是这样,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得不到的才最好。”
我没听他的,义无返顾地往那个方向走了。然而只迈了几步,泥泞的土地变成无尽的沼泽。我一点一点地看着自己下陷,向Yiheng求救,他却诡异地对我微笑。我在他的目光里窒息,旁边的景物突然飞速地旋转,然后沼泽不再是沼泽,竟然赫然是一个火坑。炽热的火焰包围着我,烧灼着我的皮肤,我甚至能闻到头发和烂肉的焦糊味。拼命地嘶吼着想要摆脱这痛苦,这痛苦却更加深刻。我找不着出路,用力逼着自己张开眼,噌地坐起来,空气是清凉的,夜还沉着。
胸口不断地起伏着,我用手揩了下额头,都是汗。转头看看旁边,Kei睡得很平稳。我禁不住俯下身去仔细观察他的睡脸,黑暗里他静得没有一点声息,刹那间让我产生了我们都死了的错觉。这时他翻了个身,低低咕哝了一句听不懂的话,我长抒了一口气,疲倦地倒在床上,再也睡不着。
“今天的报纸买了吗?”我吃着早饭,Kei走进来,我问他。
“恩,在这儿。”他把报纸放在我面前,也坐下来。我舀了一碗粥给他,摊开报纸的第八版开始找工作。
我已经寄了无数求职信,打了无数求职电话,也跑了无数地方了。可是没有一次成功。Kei在打字速成班毕业,当然,想也可以知道一个打字速成班培养不出来国家需要的人材。和我比起来,Kei要气定神闲很多,他有时见我没头苍蝇一样的乱转就会问:“不要那么急,我这里还有不少积蓄啊。”
我心情很糟糕,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
他立刻闭了嘴,神色黯然。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拥住他,轻言细语地安慰和解释。可是如今的我已经被生活搅得头昏脑涨,根本顾不上那些细致的情绪。
吃完早饭我再也坐不住,披上外套就出门了。沿着门口的街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在每一家商店门口游移。想进去问问你们需要不需要人帮忙,然而前几天的结果磨灭了我几乎所有的希望,我连多余的自尊都没有了。
“砰——哐——”“哐哐——”
吵死了,又是那些工地没完没了。我用手堵住耳朵,加快了脚步。路过时瞥了一眼那些乡下来谋生的民工,穿着蓝色和绿色的粗布衣服,头盔和头发都沾满了尘土。他们出来以前一定认为在大城市可以获得更多的机会吧,也许觉得阳汇满街都是黄金随便来捡都可以发财。现在在这里给人家搬转头抗木头,不一定比种地更舒服。我边走边想,不过好歹是比我强,人家有份工作……
这个念头跳出来,把我吓了一跳。脚步忽然变得沉重,无法挪动半步。我怔怔地看着那些喘着粗气面红耳赤的工人,问自己:“你不是真想干这个吧?”不行,这怎么可能。去工地上当苦力挣那糊口都困难的几个大洋,我还没到那么惨吧。我转身就走,心却越来越慌。Kei的话环绕在我耳边:“我这里还有不少积蓄啊……”“我这里还有……”“积蓄……”放慢的脚步终于停下,我调转了方向,向工地走去。
包工头一脸不耐烦地过来,听说了我的目的,不信任地上下打量我:“这么白净书生样,行不行啊?”
“大哥,我真的可以。有劲儿着呢。”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诚恳,做出可怜样,“一家等着我挣钱养啊,您行个好吧……”话说出来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可以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
“这个……听口音你像庆中的吧?”他忽然问。我点点头。
“哟,巧了,我家也是那儿的,”他笑起来,拍拍我肩膀,“你搁我们这儿干着吧,按工作量分钱,这儿招的全是临时工,大家都一样。”
我急忙说那成,他带我去领了一个头盔,说主要任务就是把砖头装车上推到五十多米外的另一个工点儿去,然后还有些搬搬抗抗的活让我看着哪儿缺人就去哪儿帮着干。他下面还有三五个监工,专门看我们的工作成绩的。
我戴上头盔,没有心情想别的,投入到搬砖行列中。地上都是瓦砾,特难走,我把砖头抗到推车上,由另一个民工推走。他推了几回以后用极不清楚的四川普通话跟我说:“下趟你送砖。”我哦了一声,握住车两边的扶手摇摇晃晃地往目的地推。别看人家干得都挺简单轻松,我一推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平衡很难把握,路又不平,我走三步得退一步。尽量把重心放低,我半弯着腰坚持了几趟就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衣服上全蹭满了灰土,也不知道是在哪儿不小心给挂了个口子,我看看自己的Converse鞋,这种穿法大概没几天也得报销。好容易撑到中午,那个庆中工头过来宣布午饭时间,一帮民工就到路口排队买盒饭。我累得路也不想走,坐在边上擦汗,他看见了就走过来,说:“我说书生不行吧,吃不消了吧。”
“谁说的,”我逞强道,“只是有点不适应。”
他笑一声,坐在我旁边,问我:“你怎么跑阳汇来干这个?我看你应该是大学生吧。”
“家里出了事,读不了了。”我不看他,刻意随意地回答,“不干这个干什么。能挣点钱我就满意了。”
“可惜了。”他轻叹了口气,站起来,“我给你把盒饭捎来吧,不吃的话下午准晕。”
我连声道谢,他只是一摆手。想不到在这儿也能碰见老乡,而且人还不错。我暗自庆幸。
他说得果然没错,因为从没干过这种活,盒饭又恶心得实在难以下咽,我下午没坚持到一个钟头头就开始昏,老想往一边倒。胳膊和腿都软得没知觉了,推一趟车得歇四五回,让别的民工都抱怨我耽误他们干活。我干脆停下,跟工头说今天我做不下去了,明天再来。他答应了一声,从皮包里掏出十五块钱给我。
“就……十五块?”买个最烂的盒饭都要五块五,把我搞得这样筋疲力尽的代价竟然只有这个数目,我接过钱,一肚子气堵上来。
“已经很优待你,看你是学生又是老乡,”他说,“以你干活的效率工地根本就不会招的。”我抬眼看他,他很严肃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没话可说,把钱揣在兜里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