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真的是‘Le Chatalier’要来呢!”
“是啊是啊,太好了……”
一块告示板上的大海报和周围拥挤的人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踱过去,在人缝里看见“中国摇滚新希望Le Chatalier歌迷会即将在新世纪娱乐城举行……”Le
Chatalier,怪怪的名字。然而更惊讶的事在后面,因为海报上站在最后的人有一张我从小就无比熟悉的面孔,是三儿。
再见是在这种情景下,我从没想过。甚至于,我其实从没想过我们会再见。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茫然,连日期都已经分不清了,那些遥远模糊的过去也变成转瞬即逝的烟雾。三儿坐在我对面,还带着演出后的疲倦。我握着咖啡杯打量他,气质成熟很多,下巴上挂了些零碎的胡子渣,装酷。和以前一点没差的破烂性格。我忍不住笑了。
“方添,你说说你……”他瞥我一眼,又叹口气,“你看看你干的这是什么事啊。这一年多都急死我们了。你在这窝着,真这么狠心不和我们联系啊!”
“我生活并不太好,觉得也没必要给你们平添烦恼了。”我淡淡地说,刻意回避三儿的话所勾起的回忆。“你真不错啊,混得有声有色呢。总算熬出头了吧。”
“哪儿啊,这不正全国巡回打名气呢。”三儿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第一场正式演唱会的时候给你留了张票。我跟咱姐说,万一你要是回来了,千万记得得去……呵,也给了刘宁一张,结果……”
“刘宁……”提到他依然是五味沉杂的。那些恨已经被时间磨平了棱角,可我依然不能原谅他。“刘宁,过得很潇洒吧。”
“方添,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他的事儿?”三儿郑重地问我。我一愣:“干吗啊,怎么了?”
“我们一直都不知道,他去年回国不是探亲回来,是被遣送的。他瞒着大家没说。”
“遣送?为什么?”
“当时新加坡的警察和中国警察一起查他呢。他藏毒,涉及到一个挺大的贩毒集团的事……”
我完全傻了,只张大了嘴看着三儿。三儿惋惜地顿首:“你说他怎么就那么糊涂啊!他被叛了四年……在三监。”
“你……你开玩笑吧……”我无法想象,初中时那个清瘦优雅的男孩,那个喜欢吹萨克斯,喜欢装绅士的家伙。前年爬长城时他还好好的啊,一脸的意气风发,随意地开我们的玩笑。怎么会?怎么会??他的话还言犹在耳。
‘方添的好处就是特诚恳……’
‘行了,咱哥们谁跟谁啊……’
‘成,祝福都给你……’
怎么会……
“你……去看看他吧。”三儿说,“咱兄弟一场……以前上初中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吗?咱们说了,这辈子是最铁的哥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知道,小时候说的话不该当真,可我真把你们当自己亲兄弟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们俩,都搞成这样。我这个闹心啊……”
“对不起,”我扶住他的胳膊,不能克制自己的愧疚,“三儿,对不起……你告诉我怎么找他,我去见他一面。”
庆中还顽固地在我心里深处扎着根。以为忘记了的,其实只是欠缺一个呼应。一草一木,都是极熟悉的气息。包括素不相识的行人,也有家乡的亲切。我从西站出来,打车直接去三监。司机一听这,过分热心地问:“去看人啊?”
我不太客气地点点头。不去看人难道我自己进去么?他也发觉失言,不再说话。一路上我想象着刘宁的样子,想象着见到他的情景。被狱警带进去,我只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他出来。
他瘦多了,颧骨都突出来,头发凌乱,穿着深蓝色的狱服。我忍不住趴在隔音玻璃上,紧紧地盯着他。他顿住,不确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坐下拿起话筒。
“刘宁,你……”满腔的话到嘴边,却什么也问不出来,我干涩地问:“你,还好么?”
“你看我好么。”他嘲讽地问。
我答不上话,只有深深地叹一口气。我说:“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你怎么会……”
“算了吧,每个人都这样说。”他侧过脸苦笑,“什么想不到……告诉你,这都是命!他妈的命运待我不公平!”
“你也不能这样说,”我说,“藏毒,这种事,还不是你自己做出来的?!”
“你知道什么?!”他忽然转过头用力瞪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球如鬼魅一样可怖,“我被人下了套!我被逼到这条路上!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倒霉?!我真心爱她,她竟然骗我……竟然骗我到这个地步……”咽了口口水,他又恶狠狠地说,“你怎么就那么走运?从小到大你都最走运,什么事到你头上都没了!喜欢一个男妓,竟然肯为了你从良!这种事都可以发生?!为什么我就会这么惨!为什么!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如果不是有隔音玻璃挡着,我真的怀疑他会扑过来把我撕成碎片。而我仅有的反应是回望着他,阵阵凉意沿着脚底一路升到胸口。在我面前咆哮着的,真是我暗恋了三年,一起打过架罚过站喝到大醉说生生都是兄弟的人吗?我不能相信,我们已经被改变了这么多!
“他的情绪太激动。你先回去吧。”狱警把刘宁拉走。我看着他愤怒地对我喊着什么,我知道他心里有怨气。他积压了太久。没有意识地任脚步漂浮着,我木然地坐上回程的车。刘宁的话一直围着我的耳朵轰鸣。
“你怎么就能那么走运?……喜欢一个男妓,竟然肯为了你从良……”
“为什么只有我那么倒霉……我真心爱她,她竟然骗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不是我在心里问过无数遍的问题吗?为什么?如果我可以回答,我怎么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茫然地苟且在城市里,过着昏天黑地的日子,却不知道自己竟然被这样羡慕嫉妒着。是了,我曾经有着那些让人羡慕和嫉妒的资本。Kei在我身边,我们那么相爱。我记得我们的美好计划,我记得他在胸口如猫一样低声撒娇。“如果你敢抛弃我,我就杀了你。”我记得他那半嗔半认真的语气。
最初的那天,我以为自己误闯了空间。Kei蓦然回头时一双黑眼睛如剑一样穿透我的灵魂。我知道我跑不了了,命运早在那一刻已经注定。寒冷的冬天,他比阳光耀眼,柔软的刘海飘拂在风里,搅动我心头的涟漪。那副画面是那样清晰,黑色的套头毛衣,白色的陶瓷杯子,橘色的窗台和米色的窗帘,那是静止的梦幻世界,Kei在雾蒙蒙的窗户前忧郁地望着看不清楚的远方。我记得拥他在怀里的温度,还有那特别的香水味。
Kei,他是否还记得我曾经说的话?想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就好了。一辈子的话,就好了……可是谁会知道,我们的日子离一辈子还那样遥远,而曾经的一切却都不复存在了?
是我们太年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么?太轻易地相信了童话一样美好和顺利的结局。以为纵使白雪公主失去了母亲被毒苹果害死,王子都可以将她带回美丽的世界过幸福的生活。原来那却是一切不满的延续。我们是那继母,制造着害死自己的毒药。
若是曾因为对生活的不理解而导致了这样的现实,是否,我们还可以有机会从新来过?从新感受你真切的心意,从新构造属于我们的明亮城堡,从新把彼此当成最珍贵的宝石,从新站在起跑线上牵着手奔跑。Kei,我们应该给彼此一个机会。我们应该再尝试一次。毕竟我们曾那么要好,我们曾那么贴近……
我胡乱地回想着那些快被遗落的点滴,我坚定着决心。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告诉他,我是真地想再来一次,我真地想继续爱下去。
下了火车我匆匆地回去,生怕自己的勇气会溜走。Kei正端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Kei……”我叫他,难以想象的温柔。
他缓缓地抬起头。
“我去庆中看了刘宁,他……”
“你最好去一趟医院。”他并没有听我在说什么,声音冷漠地打断我。
我讶异地看他:“怎么了?”
他将手遮在额头上,咬着嘴唇,终于用尽全身力量般地发出了声音:
“我今天去抽血……”
“……你……”仿佛预料到了他的下文,我摇着头,用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喊出声。Kei如同宣判自己死刑的法官,默然地点了点头:“阳性。”
第十四章 结局:想说的话
版本一:
“Kei!Kei!”我从梦里挣扎着醒来,在分不清是非的黑暗里混乱地搜寻他。床是空的,被子虚软地瘫成一堆,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看见Kei清绝的侧影被窗外的灯光模糊的勾勒出来。
长抒了一口气,我讷讷道:“吓死我了,我刚才梦见你走了。我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我真怕……”
他偏过头听我讲话,然后又专注地望着窗外迷离的夜色,静静地说:“怕什么呢。我就是不走,也是等死。迟早的事吧。”
我一下子不能安坐,掀开被子走到他身边,想拥抱他。手未触及他的肩膀时,他又说:“你还是早点走吧。留在这里干什么,也想死么。”
“不,我不走。”我从后面将他拥住,深深地,小心翼翼地吻他颈边的皮肤。“HIV才没那么容易传染。除非你想我死。”他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我便笑起来,“或者,我们一起死了算了。”
“方添,你告诉我,你可曾后悔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么?”
我想了想,答道:“后悔过。但是,现在不后悔。”
在昏暗的光里他平静地微笑着,用手覆住我抱着他的手背。他的手心依然是温暖并且安定的,一如多年前那个冬天的早晨。我说Kei,我想和你跳支舞。
他转过来,将手环在我的脖子上,我们在不大的空间里轻轻摇晃。
我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时我穿了什么衣服么?”
“……不记得了。好久了。”
“我还记得你,”我微微仰起头,陷入回忆中,“你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外套,上面挂了好多白色的零碎东西。我还想,这个人怎么夸张啊,然后你回头看了我一眼……”
“然后呢?”
“然后……我觉得你是从天上来的。你一定是在人间迷路了。”我盯着他,认真地说。他回我一个笑:“是啊,现在终于又要回天上去了。”
我收紧双臂,将头架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还记得,那天你唱的歌。是这样的旋律……生まれてきた記憶は やわらかな鼓動に包まれ 母に抱かれて眠ってた 殘された魂は
目覺めのない音をさまよぅ つらいことぼかりだったね おさない思い出は 笑顔も血の海に 二度とかぇらぬ 父のぬくもり この祈り 届くなら……”
“……優しく抱きしめて 君の悲しみ 痛み全てを 包みたぃ それだけを……”
他跟着我轻声哼起来,有点沙哑,却单纯地深入我的心里。将你的悲伤,全部包起,如果可以再来一次的话。如果可以再爱一次的话。如果来生也可以遇见你的话。
Kei,我付出得还太少啊。
“有一句话,早就想告诉你了呢。”
“是什么?”他问。
“我啊……”我淡淡地说,闭上眼睛搂着他晃动着脚步,“我啊,一直一直,从没有停止过的,我爱你。”
温润的液体顺着我的脖子滑下,Kei没有说话。我们依着对方的身体在这个尚且寒冷的春夜里慢慢旋转,遮了云的天空是密不透风的灰暗。
如果脚下是沙丘,请让我下陷。我知道一切早有了结局。
Kei,我爱你。
版本二:
都说父子没有隔夜仇。我在家门口跪了一夜,爸终于让我进去。我们对以前的事没有再提,保存着彼此作为男人的自尊。
姐已经办好了出国手续,抱着再也不回来的念头飞走了。
靠关系给我在华大插了一个位置,我从新拾起课本,作回学生。每天在家和学校之间过两点一线的规律生活。
有时候下课早,我会在家附近的小公园坐一会儿,喂喂鸽子。阳光透过稀薄的雾斜打在我身上,脚边紧紧跟着的,是被扭曲拉长了的,灰色的影。
晚上看电视时听见爸妈在聊天。爸说:“上个礼拜在裕田岭发现的那个男孩子,居然是谢久天的孙子。”
“哪个男孩子?”
“就是我前天跟你提的,公安局拿着那个报告找到外交部的嘛……发现的时候都死了半个多月了,整个人都烂了。”
“哎哟,好好的小孩子,真是可怜哟。”
“可怜什么啊,听说十五岁就离家出走。这要不死还找不回来呢。现在的孩子,哼……”说这话的时候爸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正专心看刘德华脸上日深的皱纹,没有注意。
睡前照例是要吃安眠药的。药性没发作前,我拿出随身听开始听音乐。无意地瞥了眼写字台,那里放着一本我昨天刚读完的小说:《平衡》。白色的书皮上红色的楷体书名分外夺目,仿佛是血溅在上面染成的。书的扉页上写着“久天兄雅正”,找不到主人,所以我捡回来。
圣曲般的歌声在我的耳边悠扬的回荡。禁不住轻轻跟着哼。
“生まれてきた記憶は やわらかな鼓動に包まれ 母に抱かれて眠ってた 殘された魂は 目覺めのない音をさまよぅ つらいことぼかりだったね
おさない思い出は 笑顔も血の海に 二度とかぇらぬ 父のぬくもり この祈り 届くなら…… あぁ 守りたかった いまも 一人ているのか……
“つらくあたることしか できずに 泣かせてぼかり もぅ これて終わりになるのかな やりなおせるならは 優しく抱きしめて 君の悲しみ
痛み全てを 包みたぃ それだけを…… あぁ 傍にいたかった いまも 一人ているのか……”
逐渐的,眼前模糊了。我知道要睡了。摘了耳机关了灯,钻进被窝里,我进入每天一成不变的梦魇。没有任何改变的房间,身边却少了一个人。我在仄仄的走廊里奔跑疾呼。
我说,不要抛下我啊。求求你,你出来吧!你在哪里啊?!
我说,我想和你过一辈子啊,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我说,你还记得我们过往的欢乐吗?你还记得你曾经许下的诺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