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子霖离去后,房子内的安静之中甚至还听得见对方未说完的尾音。
「他在说什么?」伴随着阿让没有回答的静默,王子忧心地问着。
眼看着阿让身形疲累地回到房间,石祟信若有所思地瞧着情人的背影,一肚子的疑惑却不知道找谁询问。
但是,他很快就会知道答案。
就在了解一切的时候,他宁愿没有问过。
(三十六)
王子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周遭彷佛净空了。
他长得很细致,眼睛大大的,就像个女孩子一样,但喉间滑动的软骨说明了他的性别。王子那时候觉得很可惜。如果,如果对方是位小姐,他肯定要追求他。
「石先生,你好你好,欢迎欢迎。」
略显福态的中年男子身上穿著量身订作的阿曼尼西装,看起来很有架势。
当然,拥有全省三十一家连锁电器产品公司的人,不论身材多可怕,气势都不会输给别人。但,画廊里所有的人的眼神都不在他身上,而是在他对面的年轻男人身上。
「陈总,谢谢你邀我来参加画展,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因为关系到这位打拼江山二十几年的强人下一年经由公司出货的委托单,石祟信知道对方热爱画,所以接到对方这次协办法国新秀画家杰德杜瓦画展的参观邀请,他相当高兴,因为这代表着下一年的单子仍旧属于他们公司。
「来来,我给你介绍法国的画家。」中年男子捧着肚子笑了两声,他越过石祟信的肩膀,用法语的「你好」向迎面而来的人打招呼。
石祟信转过头,他看到一个粗旷的外国男人,正露出微笑做无声的招呼时,他猛然愣了一愣。他看到对方身旁明显矮了一截的东方人,那个人的嘴角自信地微微上扬,正盯着他走过来。
在学生时代被称为王子的石祟信,此刻惊觉自己遇到了公主。
法国画家的随身口译人员,冯其让……这是公主的名字。不,不是公主。冯其让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男人。
他那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果对方是个女的,将她娶回家也没有关系。
但,即使是个同性别的男人,爱情锁定他就再也改不了。
王子被这个既神秘又高雅、时而冷淡时而热情、拥有着无限魅力的男人所掳获──不费多余的力气。
也许很多人认为靠外貌而投注的爱情是假的,不过外貌只是一时新鲜的东西,如果爱情没有从假成真,那么两年多来的相处算什么?
所以,对于冯其让,石祟信怎么可能不爱呢?
又,怎么会容许所爱的人消失在眼前呢?
眉毛挑起,石祟信没有忽略好友眼角下的淡淡瘀青,他合起手中菜单假装轻松地道:「我想来一份菲力,你呢?」
脸上紧绷到一点表情也没有,倪子霖又将菜单翻了两页,平淡地对着服务生说:「鲑鱼排,再来点白酒……跟红酒。」
知道朋友点红酒是点给他的,石祟信淡淡一笑,引来旁人的一阵抽气声。
不消说,也知道隔壁桌的女生们正窃窃私语往这边瞧。
「跟你出来,大家都不会看我,不错。」一点也没有酸溜溜的语气,倪子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这时才定睛地瞧着朋友。
「呵呵……你自己还不是帅哥,老说我?」
「不一样的。」以手撑住下巴,倪子霖的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你带着光,知道吗?任何人都会想跟随你,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任何人……」
石祟信脸上的表情一僵,无比严肃地丢出破碎一句:「你、子霖……你、你是在跟我告白吗?」
停顿了五秒之久,或许彼此都有起鸡皮疙瘩。两人在第六秒的时候同时哈哈大笑,餐厅里的人都往这里看,看两个笑到像疯子的英俊男人。
石祟信首先慢慢收回笑容,他歉疚地看着好友脸上过了两天而有些淡去的伤。
「子霖,对不起,我打了你,你很错愕吧?」
愣了一愣,倪子霖低下头,道:「错愕的人是你才对,不必道歉,这些事情你都不用负责,根本不是你的错。」
「那么,你们和好吧?」
倪子霖当然知道朋友口中的「你们」是指谁跟谁。
「我是不知道你们为了什么吵架,不过,阿让的脾气就是那样,如果他有什么地方冒犯到你……」
「不是这样的。」冒然打断朋友的话,倪子霖脸上难受地道:「不是这样的……」
「子霖?」
抬起头,他的眼神无比认真地盯着好朋友,「祟信,你知道什么叫做解离症吗?」
疑惑地皱起眉头,好友天真地回答着:「不知道。」
无辜、可怜、什么都不知道……倪子霖看到的,是这样单纯的王子。
该不该说?不说,自己痛苦;说了,两人受罪。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样残忍又致命的决定权,怎么会交到他的手中?
那个身体……是林毅的身体,住在里头的,却是个性分明极其不同的两个人。朋友深深地爱恋着阿让,这是无庸至疑的。但,他的林毅……他的……
或许,这个世界上,不该出现的,是冯其让才对。
表情凝重地叹了口气,倪子霖吞吞吐吐地道:「祟、祟信……」
「不好意思,送餐。」桌旁传来客气又亲切的声音,服务生将两人的浓汤面包及主菜陆续送上,并礼貌地说:「请慢用。」
「所以,你说的解离症是什么?」摊开餐巾,石祟信将它整齐地放在大腿上,于是错过对方惨淡的一笑。
「你不是一直在问我,林毅欠了我什么吗?」
朋友作状想了两秒,才笑说:「对啊,你又死不肯说,每次你都说,时候到了我就会告诉你。哼,算了,我呀,已经放弃听啦。」而后优雅地切开牛排,五分熟带点血,入口时软嫩带劲。
「我向林毅告白,但他没有回答我。他欠我的,就是一个回答。」
好象听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石祟信的脸部咀嚼动作停了下来,嘴里的食物没有咬几下就生吞进喉咙深处。
「你……向林毅告白?」不确地又问了一次,得来的是肯定的点头。
「怎么可能?」几乎是用气音来挤出这个句子。
怎么可能?当初……在遥远又天真的高中时代,两人曾私下取笑过林毅,以开玩笑却不知道是伤人的方式,狠狠地调侃着林毅的暗恋。
「祟信,我一直喜欢着林毅。但是……爱情多么可怕?它的反面就是恨,当你付出到一定的程度时,对方如果一点反应也没有,接踵而来的就是恨……」倪子霖抬起头,将餐桌上的主菜推到一边,看着朋友脸上的震惊,续道:「高中毕业的那天,我强迫林毅接受我。」
(三十七)
一阵静默,出现在石祟信凝重的脸上。
倪子霖不会放过朋友的一丝丝反应,自虐般地承受责备的眼神。
「子霖……」石祟信放下刀叉,将餐巾紧紧地捏住,「如果我们今天是欢天酒地的酒肉朋友,这个话题或许听听说说就算了。但,今天我是你的朋友,真朋友。所以我不得不告诉你实话,你错了,大错特错。你这不是爱情,你在摧毁一个人,如果你跟我说这些,是要询问我的意见,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在这一秒真的看不起你,你怎么会……怎么会强……」暴字说不出口,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愧疚及自我唾弃一直加诸在身上,倪子霖赶紧抹去眼角尚未流出的热泪。
「难受吗?」
朋友这样问着,他点点头。难受极了。林毅或许有个光明的大好前程,被他毁了,怎么会不难受?曾经的年少无知……也无法将责任推在这个理由上。后悔就像黑洞毫不挑选地吸收着所有东西,不断地澎涨……澎涨……
「难怪你要一直找林毅了……没错,你这个时候的做法才是对的。你说林毅欠你一个回答,你才是欠林毅一个道歉……不,道歉只是个概括的词,做尽一切的事补尝他吧?」
揉揉倪子霖的头发,石祟信微微笑道。
朋友犯了错,就像自己的小孩踩到雷,会打、会骂、但也还是会继续保护他。
还是兄弟,还是朋友,原谅跟包容也是要有很大的觉悟和勇气。
倪子霖拿起白酒,不眨一眼地一口喝下,甚至不管白酒根本不能这样喝。
「祟信!」
「嗯?」
「解离症,也是一般人所说的多重人格。」
「喔喔,你是要跟我上课吗?大医生?」化解气氛般地苦笑了一下,王子也拿起酒杯,但不像朋友那般豪饮,只是浅尝两口。
「一般而言,遇到极大的压力和刺激,为了保护自己,人会进入一种高度自我催眠的状态,好说服自己并不是这个人。于是,他会让自己相信,自己是另一个人,也就是一个身体能同时出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格,与自身的语言、年龄、性别、个性、国家……都很有可能不一样的人格,随着想要逃避的事物,记忆出现了问题,而有丧失记忆的可能性。」
石祟信作势拍拍手,道:「子霖,我记得你是神经内科,而不是精神科呀。」
并没有理睬好友,倪子霖也没有笑,续道:「所以,一般罹患解离症的病人,会有着跟自身差异极大的人格,大部分是比较软弱的人创造出一个保护自己,能力比自己强许多倍的人格。一般来说,大多数的病例都是从小受虐的儿童,长到成人才会有这样的症状,但是,精神方面的疾病,还有很多领域受到局限而无法发现。所以……所以……你把阿让交给我吧?」
到这里,原本听得津津有味的人突然僵直背脊。
「为什么结论会绕到阿让身上?」眼皮跳动,石祟信似乎有预感对方接下来的话,他并不会想衷心知道。
「祟信。」五官痛苦地扭曲着,虽然很不想说出口,虽然很不想伤害朋友,但倪子霖还是说了,还是做了。「林毅生病了,他就是得了解离认同失常,多重人格,然而──阿让──阿让就是他创造出来的人格。」
耳朵传来了哔哔的刺耳声音。
眼前飞越不可思议的黑色小点点。
似乎,有人拿着铁槌猛力地槌着他的心脏。
──你是在说,我爱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好友担心的脸孔就在眼前,石祟信告诉自己,你不能晕倒,你晕倒的话,你随时都有可能会失去你心爱的人。
**
「不在?林毅你疯啦?你干嘛说你自己不在呀?」
一进门,彭顺新将大包小包吃的喝的放在客厅桌上后,他开心地叫林毅赶快过来吃,不料对方却一点也没有要跟他起哄的意思,冷淡地道:「林毅他不在。」
略显烦躁地将电视关掉,冯其让把手中的摇控器扔向一旁,往后倒进沙发里,闭上眼睛,嘴边说着:「我不是林毅,如果你要找他,我也不保证他什么时候才会再出来。」
彭顺新听对方这么说之后,他叮地一声撑大眼睛,食指指着慵懒地坐在沙发上的人,口吃地道:「你、你、你、你是、是、是阿让?」
孺子可教,才随便点个几句,彭顺新就什么都明白了?
睁开眼,微微勾起嘴角,冯其让正打算夸他聪明,不料彭顺新下一秒立刻说:「林毅他又穿越时空回到十年前了吗?这真是不可思议……真的可以写成一本小说了。」
瞪了对方一眼,冯其让收起笑容,丢了一句:「你跟林毅,不愧是好朋友。」
嗯?这句话是褒还是眨呢?
就在对方一看表情就知道是在权衡褒眨之际,冯其让又说:「因为你是林毅的朋友,才不想浪费精力骗你。是你的话,应该不会像扩音器一样到处乱说。」
他站起来,对着彭顺新张开双臂。
「仔细看,从头到尾由前到后,全部都是林毅。不过……」伸出食指,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就只有这里不同。现在这里归我冯其让管,所以林毅不在。」
「……」愣了颇久,彭顺新满脸为难地道:「你说中文好吗?」
「=_=!我说的难道不是中文吗?」
「你说林毅不林毅,冯其让又不冯其让的,谁知道你在说什么?」
耐下性子,冯其让正开口再解释一遍时,大门被猛然打开。
出现在门边的,是一脸阴郁的王子。
虽然彭顺新是笨蛋属性,冯其让也不是什么解释事情的高手,但两人都很有默契地闭上嘴。不再讨论刚才那个话题。
「祟信,你回来啦?我带了点东西来看阿让……」
石祟信没有理会彭顺新对他展露的笑容,他一踏进屋里,越过彭顺新,就直接走到阿让面前。他深深地看着阿让,彷佛全世界只有阿让进入他的视线,其它的东西,全都可以不用管。
「阿让。」沙哑的,暗幽的呼喊中,刻画着深情。
冯其让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子的俊脸,直到对方伸出冰凉的手掌,贴住他的脸,他才平缓地问:「老公,怎么了?」
啧了一声,石祟信笑了出来,温柔地摸着阿让的脸颊。
「咦……不好意思喔,不打扰你们的两人小世界,我先回去喔。」
像雕像一样伫立在原地的两人动也不动,彭顺新摸摸鼻子,往门口方向移动。
当大门再次传来关门的声音,石祟信低下头,封住阿让惊讶的口。
「不要离开我,好吗?」
在阿让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倒进柔软的大床里。眼睛与石祟信对看,然后,王子说出这样可怜的哀求。但是冯其让并没有回答他,响应般地献上自己的唇。
(三十八)
林毅知道自己在睡觉。
并且是很舒服地睡着。彷佛直达天堂中最安全的地方,他温暖地闭起眼睛,头发上传来柔顺的触感,有人正在摸他的发。很轻柔、也很爱怜地摸着……
他知道,只要这个人一直在他身边,他什么都不用害怕。
幽远的,模糊不清的声音很熟悉。他还搞不清这是穿越时空还是灵魂交换,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只要负责睡觉就好了。他知道自己可以任性,因为有个人正在用耳语的细微音量告诉他:「林毅,只要有我在,别人休想欺负你。」
毫不留恋睡意,冯其让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置副驾驶座上。
今天……没错,今天是星期六的早晨。道路上很清冷,往来的行车不多,而他们是这几辆车中的其中一辆。
太安稳了,睡得太过火了,好象,有什么药物在控制的睡眠一样。
「我们要去哪里?」突如其来的虚弱,也很奇怪。想要抬起手臂,却发现相当无力。
冯其让勉强转过头,看到石祟信严肃的侧脸,像是很专心在开车。但纠紧的眉头以及诡异的气氛都让他疑惑,对方这时转过头来瞧他一眼。
「阿让,不用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冯其让眯细眼睛,明明不留恋睡意的,眼皮却沉重得很。他看着石祟信嘴角的微笑,那是很苦……也很干涩的笑容,一点也不符合以往的朝气和活力。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左边是一大片落地窗。
从窗边投射进来的阳光是深橘色的,他侧过身撑起身体,这才看见石祟信安静地坐在门边椅子上的阴影处,只有腰部以下的地方能清楚看见。
「老公?」他唤了一声。
「嗯?」很快,就得到响应。
「几点了?」
「六点十五分。」夜幕再过不久就要笼罩大地的时间。
手底下的触感很滑,上等的棉被,陌生的环境。这让冯其让不思其解地环视周遭一遍,视线最后还是落到石祟信一点也不打算起来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