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演义——万径人踪
万径人踪  发于:2010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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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离.寄居
我被打了镇定剂,不着寸缕,浑身汗毛也被清理的干干净净,是的,我马上就要进手术室了。心中一片宁静,并不害怕,或许是打了镇定剂的缘故。
想起昨日主治医生约我签手术同意书时,他叙述了种种意外可能、风险可能,我竟没有一丝慌乱,仿佛那些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反倒是流光气急败坏地质问医生,如何能让我本人听这几十种手术失败的可能,是啊,我有几十种死亡的威胁。
想起他那时的神态举止,我不禁轻笑。有个重视你的人感觉真的很好。流光是我的丈夫,是个学艺术的,他画的画有许多都卖了高价。想起他现在用他那双灵动而艺术的手天天给我炖汤烧肉,我又是自豪又是难过。
是啊,我愧对他。那种牵累他的负疚感甚至令我几度想离他而去。谁愿意一个新婚三年的恩爱妻子忽然被查出甚至有生命危险的恶疾来?而疾病对于人的影响会是一生的。
8:00整,我吊上生理盐水,躺上手术车,从病房推向电梯厅。流光背着包,匆匆追来。刚刚从家里赶到,秋老虎的余威还是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亮晶晶的点缀。
他的眼中闪烁着懊恼和不安,还有深深的祈盼。肯定是塞车了。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昨天医生和我谈完后握的手,温暖而厚实,我最后的一点犹疑不安也在那一握中消失了。
我很想告诉流光我不怕,我也很想告诉他,与其战战兢兢的过一辈子,我宁愿冒这个险去换取后半辈子的生命无虞和安心,即使一同换来的还有永不平复的伤疤和难免的疼痛,我也很想告诉他,我一定会平安出来,因为我很留恋这个世界,因为他。我没有说话,因为他一直在说,或许他也很紧张。
他的嘴一张一合,焦急地嘱咐我什么,我却什么都没听进去。握了握我的手,潮湿而带一丝不安,却带了十分的坚定。
“什么都不要想!我等你……”我只听清了这一句便被推入专用电梯,来到手术室。
在一片音乐声中,我睡了过去,这是个全麻的手术。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巨痛我醒来了,却赫然发现手术并未结束。我正被撑开骨骼,进行着一部分器官的剥离。撕心裂肺的痛到此刻我才有了最清楚准确的体会,确实让人感觉生不如死。
在这种惊骇与强痛的刺激下,我跳了起来。医生并未发觉。是的,只是我的思想意识跳了起来。
心电监护仪仍在发出平稳规律的“嘀——嘀——”声,整个手术室已经没有我刚进来时的音乐声。
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只有器械互碰的金属声,那个给我安定的医生还在努力地为我手术。
“我将成为植物人?还是只是失忆?还是将失去生命?流光怎么办?……”带着这些疑问,我不由自主地向外飘移。仿佛置身于外太空,感觉像是浑身无数个细胞都在沸腾、膨胀。
以前看科学杂志说人的70%是水分,我有些不以为然,而今,在这种要蒸发的感觉下,我选择相信:即使是意识,也是由水构成的!
随着一阵阵的要爆炸的巨痛,我开始无法聚焦我的神智。只在恍惚中以涣散的知觉感受到一团团的黑影飞掠,渐渐绵密,变成一片漆黑。
我如同从万丈悬崖上往下做自由落体运动,心脏被压缩至蚕豆大小,一阵阵紧抽、一阵阵狂跳,如同失控的马达,以一种密集的速率令我感到难受、痛苦。
我想大声呼叫,可是,只有意识的我如何开口?真是不公平,意识能感受到痛苦却无法发泄出来。
就在我如快溺毙的时候,猛然的光亮和四周透明的各种影团将我包围。我叫出了声,是的,我叫出了声。
我明明已经离体的意识居然叫出了声?是幻觉?还是被抢救过来了?我努力向四周张望。
除了如同数字、字母一类的符号状透明物体在浑身四周飘荡,一片白光。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极度的恐惧令我浑身一振。
“啊——”
全身的疼痛,尤其是肋部刺心挠肺的疼痛使我的意识终于和身体密合了。我被抢救过来了?
我睁开眼,四周一片苍翠。奇怪,苍翠?这不是医院,是一个峡谷。我又在作梦?麻醉师真该去坐牢!不,该被枪毙!我愤怒地诅咒,我居然有精力诅咒!不过,这也太真实了,流水声、鸟叫声、甚至风吹树叶的声音逐渐入耳,我终于不安地四视……
我又只能惨叫。我浑身是血的躺在一片厚厚的蕨丛中,我下意识地抬抬手。一只我从未见过的右手在我眼前出现。
细长的手指、如玉的长形指甲,手上没有我小时留下的疤,无名指上也没有我长期戴戒指的勒痕。
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做梦。这不是我的手,梦境不可能有如此清晰的细节,惊恐与失血的麻痹令我昏了过去。
我再度醒来已是一种奇异的思绪。
我是同尘,师傅的关门弟子,在独自练剑时不慎从山崖摔落。现在醒来,躯体里有了我另一轮回中的意识,那是一段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的生存记忆。原来,经过反复的昏迷、意识的交替,我召骅,一个现代建筑设计师的意识,已经与一个叫做同尘的这一世的我,融合了。我没有裂变成双重人格,而是将那一世的意识收留在了这一世的身体里。
呵呵,不可思议。意识的生离犹如那个流传甚广的酷刑:将头顶的皮揭开一个小口子,灌入水银……那种生生被开膛破腹的巨痛逼出了我的意识,令它找到了另一世的我寄居,达到了这等效果。
我成了寄居蟹。两段意识如同一杯绿茶与一杯红酒混合在一起,分开都是完整而美好的,合在一起却怪异之极。
想起流光,我那情重的丈夫,我不禁为我,不,是召骅的躯体——我的一部分的躯体——担忧。我宁愿她只是失去了记忆,让另一个灵魂代替我去抚慰他的心。幸好,意识的融合,我也不再是原来完全单纯的召骅,也失了那种刻骨嫉妒的能力,想起来流光来,竟是如兄长般的淡淡。
现在的我,浑身疼痛,习艺不精从山崖摔落的恶果。一只腿被绑上了木板,并略略架高,固定的床架上。床是山里常见的松木床,散发着淡淡的松木清香。左胸口也被包扎的像是伤的很惨烈……
我还没好好感觉完我的伤势,竹涛就端着一盆水进来了。
“四师兄,你醒了。我给你擦一下身子!”想来我的苏醒在他的意料之中。
竹涛是个清爽的大孩子。其实他比我大,但我是师傅的弟子,他只是师傅的侍童,虽然他入门远比我早,却仍要叫我师兄。是的,那一世我是流光的妻子,一个女人,这一世我却是一个男人,是位列三君之一的立成君的关门弟子。
竹涛的脸上闪着显而易见的心痛和高兴,过来为我解开罩衫,里面显然是一丝不挂的。仔细地绞了手巾,竹涛替我一点点地擦拭,甚至连脚指头都一个不落地轻拭。感觉确实好多了。
我正式入门才两年,对于这个平时只是匆匆一瞥的师傅的侍童并没有太多印象。
“师傅还有多久出关?”自从我入门以来,师傅闭关的时间比出关还多。两年来,我总共见过他四次。一次是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很好!”然后就抛下刚刚完成拜师礼的我,闭关去了。第二次是在我无所事事游荡了三个月后,对二师兄说,从今往后,他闭关时由二师兄代他传授我入门的基本功及心法。第三次,在给我进行每次出关例行的运功贯脉后,告诉二师兄,可以授我剑术了。最后一次,则是一直沉默,沉默地看着我,然后叹气,转身,再次闭关去了。
作为他的徒弟,他并未直接传授过我什么,除了每次出关时其他师兄没有的贯脉待遇,我看不出作为闭门弟子的痕迹。
竹涛并未答我,换了一盆水进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开始给我擦拭第二遍。
他怎么知道我不喜那粘腻的感觉,喜爱用水擦拭?我入门两年均是独居。除了授艺的二师兄每月能固定见上三天考较技艺传授心法,其他人均只见过寥寥数次。知道彼此存在的仅凭每日来去的食盒。山中除师傅闭关所在的房屋较集中外,包括我在内的几位弟子均是各自搭屋独居。
竹涛又是如何知道我的习惯?还是平日他就是这么伺候师傅的?
二、竹涛.今言
竹涛拧的半干的手巾,先将我的眉眼拭开,再顺着鼻梁擦拭,轻抚过嘴唇后,又将我的额头、脸颊、耳颈一一擦过。确实神清气爽许多。我开心的地吁了口气,竹涛怔楞了一会儿,又搓了一把手巾,揭开我的长衫,再次擦上我的锁骨,肩膀,……还有胸膛,刚刚我处于甫复苏的半迷登状态他帮我擦拭还不觉什么,现在,我已完全清醒,虽说浑身疼痛分神许多,却也觉极不自然。
他细细地擦着我皮肤的每个毛孔,包扎的绷带边缘也用手巾裹在手上,用指尖仔细地擦。其实这种感觉更像是他隔了手巾在抚摸我。或者他也感觉到了暧昧,顺了眉不看我,耳后泛起一丝粉色。待他擦至我的小腹时,已是指尖颤抖,目观鼻、鼻观心地哆嗦着嘴唇念念有词。呵呵,小子,居然用师傅教的定神心法控制自己的歪念?太糟蹋心法了吧!要是从前,我肯定不会发觉他的异样,可如今,我已不再是单纯的我,而是一个拥有两世混合记忆的我,想法、敏感度都有了变化。
我试着曲臂,不知是伤的太重还是昏迷太久,我竟无法控制我的四肢,力量如泥牛入海,消失的无影无踪。竹涛见我身躯微颤,立马定神,恢复过来。
“四师兄可是想坐起?”我不觉精神一振,正待说好。“现下恐怕不行,只能斜倚着躺会儿。你的肋骨伤到了,想坐起怕是要一个月。”
竹涛的一席话令我颓然,闭上眼睛,忽然想起我去南山断崖练剑并无人知晓。
“是谁救我回来的?”
“三师兄,”竹涛擦完提起我的右手按摩,从肩到臂到手腕到指尖,呵呵,原来我这只手是麻痹了,“大前日傍晚,我们发现你的食盒并未动过,都疑你去了何处。前日凌晨,三师兄就将你抱回来了。”
“抱回?”我喃喃。
“呵,其实是扛回来的。你的右腿和左手骨折了,伤势太重,三师兄怕随便移动会伤到你,就地将你用几根粗松树枝固定,扎得……”竹涛顿了一下,笑得露了俩虎牙,神色早已恢复自然,“扛回来的。”
“像扛一捆柴禾,是吧。”竹涛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忍不住攒起眉头。许是我为召骅时看流光为我皱眉看多了,竟生出不舍来:“别担心了,我没事的。我这不是上了药嘛,会好的。”
竹涛的眼睛蒸腾起一层雾气,脸也青白起来。一个蛮阳光讨喜的男孩,如此忧郁可破坏了美感。
“行了,弄点吃的给我吧!”
竹涛逃似的出去了。原来,受伤是个大家交流的好机会,像竹涛,平日里和松君只在师傅关前伺候,打理些杂务,根本没什么机会与我们师兄弟接触。
还有三师兄……是他找回的我?我清楚地记得自从二师兄教我剑术后,我每日清晨都会独自去僻静的南山练剑,那儿有个面南的悬崖,天气好的日子,可以远眺数十里,阳光明媚很是温暖。那里距我住的松屋十数里,一直都是我的小天地。他怎么会知道我在那儿的?
我摸了摸身侧,出事时身上戴的东西全在床内侧整齐地放着,去年三师兄送我的银色哨笛就放在我的右手边。我费劲地抬起手,将哨笛举到眼前,难道是这个只有两寸长的金属哨笛?我狐疑,这个世界可没有什么追踪技术,社会发展还处于半奴隶制状态呢。
我们的房子都是从师时自己选的位置,师兄弟帮着一起搭的。我这间选在了师傅主屋的南边,在一片松林旁,很小。是当时我怕盖着费劲。只有一间,放下一张床和一套单桌椅就没什么地方可以放家具了。以现在的目测,也就八、九个平方,是个干阑式的建筑(没办法,召骅的职业病一向很重)。现在已是初夏时分,山里的天气却还是很凉,我身下的褥子好象变厚了不少,估计是见我伤了,他们替我加的。
竹涛回来时带了那个熟悉的食盒和一包散发着浓重腥味的药。显然是去过师傅的药房了,居然把三师叔配给师傅的续玉膏拿来了。
我胃口全无。竹涛耐心地勉强我咽完炖麂子肉和土豆,就开始拆我的绷带。
“这续玉膏要运功贯脉逼入脏腑才有效,师傅还没出关,你就别浪费了。”我实在讨厌那股子恶腥味。
“就算不贯脉逼药力,对你的伤也是很有好处的。况且待会儿二师兄、三师兄他们要来,会有人帮你贯脉的。”竹涛笑嘻嘻的,很是开心。
“你们居然合谋偷师傅的药,不怕师傅出关了逐你出门?”
“二师兄让拿的。师傅入关前交代过,诸事可由二师兄征询大家意见后处置。”竹涛不是没有一些得意,很显然刚刚去师兄那里报告过我的情况了。
绷带拆完,竹涛拈了药膏就抹了上来,我几乎要将刚才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整个小屋充满了死鱼腐烂一周后的味道。竹涛却好似没有感觉,专心致志地均匀涂过我的伤处,胸侧、腿上、手肘……浑身像是罩了一层灰,将原先白皙的皮肤遮掩出一片烟灰色。竹涛很快涂完前身,正吃力地托住我的腰垫进他的手,迅速地将我的背部抹了一遍,然后用一块布轻轻地罩了我,只露出一点肩。
刚刚替我整理好,二师兄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尘儿,尘儿,我和今言看你来了。”
话音未落,我这小小的蜗居就挤进了一氓和今言。今言就是我三师兄。今言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未发一言,却意味深长地盯着竹涛的脸端详了半天。我心中一窒,“啊哈,师兄来了。令师兄挂念,同尘万分惭愧,请师兄坐……”
语犹未毕,我即尴尬地想起,平日因从无人上门,我的屋内只有一张凳子,而今也充当药几,摆满药盒放在我的床头。却让他们坐哪?
一氓却也不客气,跨前两步,至我床边坐下,牵起我的右手捏了一捏。“师弟的皮肤还是那么嫩,看来虽然重伤,也未就伤了根元,脸色、皮肤依旧如此粉嫩,毫无病人之态嘛!药都涂上了?”一氓回头望向竹涛,满意地对我说,“续玉膏涂完过半个时辰就要运功贯脉,待会儿可能会有些苦楚,师弟可要忍耐!”
“同尘怎敢劳烦师兄……”要知贯脉极耗精气内力,尤其师兄们尚未完全练成心法,如此贯脉,怕是要他们一月的修炼方能恢复。
“没事,你伤了我可是难过至极的。”一氓大笑。
今言冷冷地扫了我一遍,却依旧在门口站着。今言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至少,给我两年的印象如此。
记忆中的他总是闪着他那双丹凤眼,以一种沉静的眼光注视身周,饱满圆润的身躯散发着一种珠光宝气的光华,淡淡地萦绕在周围,给人一种如珍珠的气质,似温暖却又因其高贵而令人却步。
浓重的眉毛衬上他深色的皮肤,一切都那么自然妥帖,都那么好看。一米八的个子也因身材比例的合适显得无可挑剔。
今言喜欢短短的刺猬头,再用一根长长的黑色纱绸束额,纱绸的两端就自然地垂落在背上。黑而硬直的头发与飘逸柔媚的纱绸搭配出一种怪异的妖美。
硬而直的头发一根一根清晰地立着,每根之间的距离仿佛都经过严密计算,均匀、整齐,宛如阅兵仪式上的列兵方队。耳鬓略留了些半长的头发,贴在脸颊上。眉毛也是一根一根的,自印堂向两侧飞挑向上,怒狰而有力,如卧蚕,更似苍龙。眉锋似刀,不薄却利,很有气势的一斩,使整个脸磅礴不凡。睫毛却是短短的,直而短,配上他的丹凤眼,更添冷静与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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