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他只是怔怔地看着李道旻。他脸上全无血色,白得几如透明一般,似乎都能看见那一层薄薄肌肤下的淡蓝筋脉。萧邯默觉得眼前这个人便像是纸做的,一戳便破,又或者一阵风就能刮走,刮得不知去向——看了半天,不觉脱口道:“你好么?”全忘记了这话他刚刚便问过一遍。
李道旻却也不以为意,道:“很好。”停了一刻,见他的确是没有别的话要说,便重新封上他穴道,转身向帐外走去。
第十四章 盟誓 (1-2)
1
萧浚和池闳野一行人去后,往利伏鹊和颇超兀勇两人自去分派卫戍值夜诸项事务,李道旻便往自己帐中过来。
细封流索已然在帐中等候,李道旻一声不吭,在他面前坐下,将手伸了出去。他自那回堕崖受伤之后,虽然得服灵药,性命无碍,然而白日间精神短少,行动便胸闷头昏,到夜里偏又不得好睡,神思纷乱,不肯饶他安宁片刻。他自问并没有甚么心事好想,偏偏整个人便如纠缠在一团乱麻之中,喘吁吁地挣脱不得。
细封流索诊脉半晌,叹了口气,道:“我写一服宁神的药,你叫人去煎了,临睡时服下。”停了一停,道:“阿旻,你若还想要回复到从前的光景,先把这些杂念冗事去了。所谓思虑过甚,劳心伤体,更何况你元气十伤八九,不是那缇柯几颗药,恐怕你这会儿还不能站起来。再不好生将养,必定难以久持。”
李道旻笑道:“我有甚么杂念冗事了?这里的事情,我不都是听任往利和颇超去安排了?”细封流索放脱了他手,道:“然则和萧池两家结盟,却是谁的主意?”李道旻便不言语。细封流索道:“我拿住萧邯默,不过是为了让他父亲不来伤你,可不是要你以他为质,要挟萧浚同你私下结盟。”
李道旻道:“萧浚肯跟我结盟,那是我开出来的条件不容他不应。我放了萧邯默回去,又肯以我这里全军之力助他去寻那宝藏,事成不过是要他把那武功秘笈给我录一个抄本,宝藏中的财物一文不取,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买卖?”
细封流索叹道:“我便是不懂,那本秘笈纵然是江湖至宝,以你的性子也不会去苦练。再者那秘笈若当真是司徒氏所留,这等上乘武功,寻常人囿于资质也学不会,你要以此训练兵士,以增军力,也是不甚可行,则要来何用?”
李道旻微笑道:“微达千方百计要寻那部书,为此送了性命。你便不好奇那究竟是甚么东西?我偏要去寻了来一看。”细封流索看着他的笑容,在心底里长长叹了口气,知道他究竟不愿意向自己吐露真情。此时难以往下再说,站起身来,便要向外走去。却听李道旻道:“流索,你抱我一下好不好?”
细封流索伸臂抱住了他,但觉他身子纤细,却是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心中不禁一酸。然而心知他性子孤绝,决不肯听任何人的劝,只得默默无语地将他搂在怀里。少顷,李道旻抬起头来,莞尔一笑,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活到长命百岁去。有道是恶人命长,一定不会死在你前头的。”
2
亲兵一退出帐去,萧浚便怒不可遏,“啪”地一声,重重打了萧邯默一个耳光。他手上极重,萧邯默的半边脸登时便肿了起来。
萧浚气犹未消,伸手往垫子上取了马鞭,夹头夹脑地向他打去。他素来训子极严,萧邯默虽然已经二十三岁,挨打仍是家常便饭。这时候萧浚怒气勃发,下手更不容情,一连打了二三十下,只打得他满脸满身都是血。萧邯默也不躲闪,也不求饶,一声不吭地承受鞭打,只在鞭梢拂及眼睛时微微避让一下。萧浚见他如此,一口恶气堵在胸间,却难进一步发作,将鞭子一丢,恨道:“好,好,我生得好儿子!”
萧邯默沉默了片刻,道:“父亲远道而来,又藏得好行踪,我不知道是你,原是我的疏忽怠慢。”
萧浚跳了起来,反手又是一个耳光,道:“疏忽怠慢?我是为了你疏忽怠慢打你?我在这里设伏,你便去给羌人报讯。我要趁夜去劫营,你倒好,干脆自家送上门去,让人逮了你来和我讲条件!” 说着不禁怒气填膺,呼呼直喘,又道:“我知道你跟那个李家的兔崽子一直鬼鬼祟祟地私下往来,便是怕你下不去手,才没事先告知你。谁想你居然吃里扒外,是非不分到这地步!”
萧邯默张了张口,欲道:“我不知道设伏的是你。”然而转念一想,心道:“倘若我知道,又待如何?祁蔚廷明明说林间埋伏的是辽人,然而我还是想也不想,便去告知他。”紧紧抿起嘴来,一言不发。
萧浚见他这般模样,冷笑了一声,道:“你不说话,心下多半还是不服气了?”
萧邯默道:“不敢。但不知道父亲为甚么要杀李道旻?”
萧浚心中怒火大炽,道:“我给你的信呢?快马加急,最迟前日就该到了。”萧邯默心下一凛,那信是两日前到的,那天自己刚刚从池闳野口中得知李道旻未死的消息,心乱如麻,又见是他父亲的私信,便没打开来看。当夜多喝了两杯,过后竟将这事忘在脑后。
萧浚见他神情,料想他未看过那信,只恨不能将他吊起来好好打上一顿。然而想到自己这次出来前,夫人再三地求过他不再向邯默动武,他自己也觉得儿子大了,做父亲的不能总拿鞭子立训,于是点头答允。孰料一见面便破了这许诺,想到此节,心下虽恼恨,却是不便再动手。强自压下了满腔愤怒,缓缓道:“西羌这些年来桀骜不驯,不但欲与我大辽平起平坐,更有策反我治下子民之举。再度开战的决议虽未公布,但是皇帝心意已定,不过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西羌国主年幼,舒王李仁禮摄政,李道旻现下是他的独子,若能拿下这人……”
萧邯默道:“若你打的主意,是想用李道旻来挟制舒王,那可是大大的失算。”他这话语气颇为不敬,萧浚眉头一轩,道:“你是甚么意思?”
萧邯默道:“李仁禮从未把这个儿子放在心上,否则当年也不会派他到辽国来作质子。”
萧浚道:“当年他有三个儿子,那两个都死了,则现下光景便大是不同。”
萧邯默摇头道:“李道旻不过是庶出之子,他母亲从前作有夫之妇之时同舒王通奸,后来前夫犯了谋逆的大罪,全家处死,只他母子被舒王保了下来,接入府中。李仁禮一直怀疑李道旻非他亲生,不过是他母亲欲保留前夫一点骨血所想出来的托词。李道旻母亲过府不久便失了宠,没几年又落下疯病。她死之后,李仁禮一度动念要杀死李道旻,将他关了起来,饿了七八日,后来不知怎地又改了主意,才容他苟活了下来。李道旻如今表面固然得势,舒王心中,只怕仍是对他疑忌不消。”
萧浚颇为惊讶,道:“这些消息,你却从何得来?”萧邯默早在数年前便尽遣细作,将李道旻的身世打听了个透底,这时在他父亲面前却不提,只道:“舒王前几月收了他哥哥的一个儿子作为义子,依我看,他心中从未把李道旻当作继承人。咱们这边纵然捉了李道旻去,甚或是杀了他,对李仁禮怕也是无关痛痒。”
萧浚渐渐明白过来,道:“按你的意思,倒不如……”
萧邯默道:“是。李道旻这人颇有才干,舒王纵使疑忌,这几年却也不得不倚重他做了许多事情。据说他又有一个帮手,便是从前辽东双盗中的白狐,武功之高,当世少有。今日他既然同咱们结下了盟誓,倘若日后能争取到这两人相助,抑或竟能使他父子反目,对我大辽只怕好处更多。”
萧浚被他一席话侃侃而谈,说得火气大消,道:“你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我倒不曾想到。则今日的结盟,倒也不算是坏事了?也罢,随你怎么搞去,但有一句话,倘若再有上年岁币那般事出来,我可保不了你。”
萧邯默道:“那样的错误,一次便是太多,怎能还有第二次?”
萧浚听他语意冷峻,心下忽地觉得异样,忖道:“这孩子看来是同从前不一样了。”看他一头一脸的血迹,心软下来,道:“你擦擦脸去罢。”
萧邯默叫了近侍送水进来,自己动手擦洗,一番洗下来半盆水都成了红色。血迹虽去,然而颜面上青紫鞭痕交错,只怕要好些日子才能消下去。萧浚看着他,不觉叹了口气,心道:“你莫怪我下手太重。实在我现下只指望你一个,不得不严着些。”他原有五个儿子,长子早夭,次子麒默本来最得他欢心,偏偏在数年前辽羌作战的时候死在战场。两个幼子身体孱弱,习武不成,只剩下三子萧邯默庶可望成,怒其不争,不免分外严苛。这时候虽然心中略感歉意,以他为人,却是万万不能出口。
过得片刻,萧浚道:“同池家的婚事,过几天就办一办罢。池闳野这次同意与李道旻结盟,多少也是卖咱们人情。”
萧邯默摇头道:“池闳野一口答允结盟,未必全是为了我。我看这中间恐怕有些不清楚,李道旻怎地知道池闳野已经有了宝藏去向?若不是他今天说了这话,咱们到现下还不知道池闳野得了藏宝图的事。”
萧浚原本心中便有些疑心,听他一说,沉吟道:“那把刀的事情也有些蹊跷。池闳野这人向来颇有城府,或许心中打了甚么鬼主意,也未可知。只他在这里无兵无勇,也不怕他捣鬼。他既然都把女儿送到了此地,还是要及早择日行礼,否则倒像是咱们这边居意不诚。”
萧邯默道:“好。你去和池闳野商量日子罢。”
第十四章 盟誓 (3-4)
3
缇柯身着夜行衣,一路疾奔,回到李道旻的营地时已是深夜。展眼一望,见西首的一顶帐篷未有守卫,心知便是细封流索的帐篷,当即闪身入内。见细封流索脱了外衣,正在铺床,道:“你今天怎地睡得这么早?”
细封流索道:“谁说我打算睡觉?”说着向床铺上拍了一拍,坐了下来。缇柯一笑,便在他身边坐下,顺手提起床边的一个酒袋来,但觉入手轻飘,却是空的,皱眉道:“你怎地一个人喝酒,也不等我?”说着将袋子向边上一抛,伸手又抓过另一袋酒来。细封流索道:“你鬼鬼祟祟地出去,想必又爬人壁角去了,可听了什么?”
缇柯嘻嘻一笑,道:“这是我吃饭的家伙,怎能都告诉了你?”
细封流索叹道:“‘知人阴私者不祥’,你这门生意再做下去,哪一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缇柯又喝了两口,方道:“笑话,我不做生意,难道你养活我?”
细封流索道:“好。”缇柯怔了一怔,道:“别开玩笑了,你的家底我还不知道?从前当强盗来的那些钱,这些年都贴到阿旻这个无底洞去了。否则他要笼络朝廷里的人,要给手下的暗探发饷,筹划这事那事,哪里来的这许多钱?前年劫的那笔岁币,我猜你也都给了阿旻,自己一文都没落下。这样子哪里还想养得起我?你可知道我一年要花多少?”
细封流索淡淡地道:“我既然说好,必定能做到。”缇柯哼了一声道:“谁稀罕。有了钱,你自己留着将来娶老婆罢。”提起酒袋来又往嘴里倒,一心要把这话题岔开,便道:“我给你的那个名录,你想好了哪个没有?还是咱们等这回的事儿完了,一起到大名府去?”
细封流索微笑道:“你怎地这么关心这事?我便是萎靡不举,也不碍着你啊。”
缇柯怒道:“怎么不碍着我?倘若你五年前不是和我有过那一回,我才不来管你。现下却好像是我害了你一般。”细封流索道:“我早说了那和你不相干。”缇柯伸手揪住了他衣襟,道:“你最后睡过的人是我,那便相干。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喝下去了足有大半袋子烈酒,然而一双灰眼睛闪闪发光,却是半分醉意也无。
细封流索看了看他眼睛,道:“你非要知道?”缇柯点头,细封流索便道:“那我先问你一句,五年前那夜,你自己觉得怎样?”
缇柯没好气地道:“痛死了,还能怎么样?”心念一动,脱口道:“难道你是为了这个,愧疚难安,以至于……”生生将“不举”两个字咽了下去。
细封流索摇头道:“那回明明是你自己要的。再说让你痛一次,算得上是为民除害,我干么不安?”
缇柯气结,道:“那你为甚么过后马上说再不做之类的话?”
细封流索神色自若,道:“我说再不做,是不同你做,可没说别人。”
缇柯心道:“你又没去找别人。”说出来的却是:“你既然不怕我痛,为甚么不和我……”说到一半,忽然自觉这话太也不对,急忙住口。
细封流索道:“我不想同你做,因为你这人性子跟我差得太远,勉强也合不来。”
缇柯怔了一怔,道:“好好的寻欢作乐,跟性子合得来合不来又有甚么相干?”
细封流索道:“对你来说,这事只是寻欢作乐,下了床便忘得一干二净。我要是和谁睡,却是要一心一意,一辈子就只跟他一个人好。”凝视缇柯道:“倘若我跟你说,要你从今往后,只跟我一个,你待怎样?”
缇柯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道:“你说只是‘倘若’,不是当真罢?”
细封流索道:“当然只是倘若。”
缇柯苦笑道:“你既然深知我的性子,又何必来此一问?要我对甚么人一心一意,从此目不斜视,那还不如直接叫我去死算了。”
细封流索道:“哦,你肯为我去死么?”
缇柯道:“那个自然。”见细封流索眼里含着笑意,似乎全然不信,恼道:“你当我甚么人?我虽然对旁人尽有扯谎,但几时跟你说话不算话来着?”
细封流索道:“嗯。”忽地将他抱了起来,放到床上。将一只手臂撑在他头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另一只手却搁在他腰上。
两人挨得这般近,缇柯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道:“这又是做甚么?”
细封流索悠然道:“咦,你刚刚说过的话,怎么就忘了?你先前说,同我做便是痛得要死。又说可以为了我去死……”
缇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是难以置信,脑中便如风车般乱转,道:“喂喂,你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我说……”眼前一暗,两片温润的唇覆了下来,把后面的话都堵回去了。
缇柯眼望着帐顶,觉得身上发虚,脑袋里发晕,适才的事情似乎便是在做梦,到现下也还没醒——只要稍一回想,便觉得仍在梦里,整个人都飘飘忽忽的。
细封流索凑在他耳边轻轻地道:“你怎么了,痛糊涂了?”
缇柯回过神来,勉强笑道:“这次倒不怎么痛,可是……”摇了摇头,道:“我只是纳闷,到底五年前和我过夜的,同刚才这个,是不是一个人?”
细封流索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下颏到耳际的那条线,道:“这么说其实很好?”
缇柯笑道:“要不是你自己说没有去找过别人,我定然以为你碰到了甚么高人,把你调教得开窍了。”想了一想,问道:“你这油膏真是不错,是哪里买的?”心里隐隐约约,只觉得有甚么事不对,却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