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红漆大门同样年久失修,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好不热闹地开了。金毛走在前面引路,扑到开门的黑色土狗身上作势咬了一口,用头推了推旁边的小屋门,发现里面落了闩,朝桃花龇牙咧嘴一阵,黑狗朝它摇摇头,欢天喜地跑上来,想去帮青鸟拖包进来。
终南冷哼一声,顾不上欣赏院中的鸟语花香和人狗共欢,径直跟着金毛去找人,才发现这个小屋算是接待室,面向院子的窗棂卸下来,做成个小小的接待窗口,窗口旁边还挂着“住宿五十,不议价”的木牌。一眼看过去,小屋的陈设一目了然,用屏风遮住的贵妃榻形状的小床,用作接待的书桌,靠墙放着一个古香古色的衣柜和两个木箱,书桌上放着杯茶,热气袅袅,想必主人刚睡下不久。
金毛不好意思地朝他摇摇尾巴,前腿搭上窗台,朝里面汪汪叫了一阵,只是里面的人睡得太熟,这点动静根本吵不醒。终南眉头拧得更紧,一巴掌拍在书桌上,将早已成强弩之末的金毛吓得软倒在地。
杯子碎成粉末,水流了满地,里面传出一声脆生生的惊叫,屏风倒了,一人踏在屏风上慌慌张张冲过来,看到这团狼藉,对始作俑者怒目而视。
终南几乎从心底笑出声来,为了引他来,小妖牺牲未免太大,色诱献身这套都做得出来,梦中的绮丽景象历历在目,这一趟应该不会太无聊。
跟梦中一样,小妖还未脱少年青涩的模样,穿着宽大的白色绣花长衫,显得格外瘦小。头发柔软而蓬乱,红棕色的帽子一般,在在阳光下似有灼人光芒。小妖还有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睛,有狐族特有的上挑眼角和妩媚,如果不是眼珠子几乎瞪掉下来,还真是别有一番风情。
终南双手抱胸上下打量,眉目间满是讥诮,他执掌东方国际不过区区十年,却做了近乎二十年的灭狐之主,小妖那点手段,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
两人对峙良久,互相掂量分量,倒把两只狗急坏了,在一旁转来转去,汪汪直叫。
小妖终于醒悟过来,梗着细细的脖颈道:“我就是桃三郎!”
终南颔首微笑,“你要我来,我来了,你想怎么死?”
小妖挥舞着小拳头怒吼,“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终南心情大好,仰天大笑,顺手把恼羞成怒扑上来的小妖定在墙上,变成四肢能活动的挂件,两只狗倒也乖觉,同时起立作揖,为这小妖求情。
有了两只狗帮助,终南很快就掌控大局,如果把精卫算上,桃花客栈算是四口之家,小妖五岁丧母,是由金毛桃根和黑狗桃花养大,这在人间算是奇事,可以远观可以当做谈资,却非凡人能接受,人类一贯严以待人,对于异类向来不会太好心,也难怪这里如此荒凉。
楼下三间客房里都结满了蜘蛛网,而楼上能看小桥流水人家的大好位置,小妖根本不懂利用起来,只有个满是灰尘味道的阁楼和种花种草的小平台。他将房间打理得如此马虎,对这些花花草草倒是十分上心,满院姹紫嫣红,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更看出两只狗在这里的地位超然,虽然满脸不忿,桃根将小妖拖进厨房时,小妖还是乖乖给他泡了茶出来,又气哼哼转身,在厨房里哐啷哐啷,好似不是在做饭,而是在砸厨房。
两只狗确实令人惊奇,那不是动物表现出的驯服,也没有妖族的气息,但那种聪明和贴心连他都自叹弗如,也难怪它们能养大一只小妖。
他带着满腹疑问慢慢踱到厨房前的桂树下,看满头红发飘来晃去,心头突然空空荡荡,似乎所有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
“我来做什么呢?”
他暗暗问了自己一声,得不到答案,在心中轻轻地苦笑,笑自己作为灭狐之主的无能,更笑无可奈何的人间事。
桃根突然蹲在他面前,眼神无比哀伤,等他蹲下来,转身就走。
他满心好奇跟了上去,低头钻进桃三郎的小屋,瞧瞧它用什么办法求情。
衣柜关着,锁上有一把长长的铁钥匙,它将铁钥匙转了转,打开衣柜,爪子按在左边一串有些褪色的毛笔字上,仍然用忧伤的眼神看了看他,闪到一旁静静等待。
那是桃三郎的生辰八字,还有一个月小妖就满二十了。他终于明白它们的用意,心头陡然一沉,轻轻摸摸它的脑袋,它喉头滚动着奇特的声音,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
“放开你的脏手!”
门口传来一声怒斥,不等桃三郎扑上来,从他身后窜出一条黑影,气势汹汹地挡在面前,龇着牙发出威胁的闷吼。
果然,桃三郎收敛了脾气,乖乖钻进厨房,桃花冷冷看了终南一眼,头抬得愈发高,以无比骄傲的架势走了出来,在厨房门口看了看,咬了一只菜篮出门。
青鸟被派遣打扫灰尘,正满腹不忿,悄悄跟在桃花身后,桃花回头看了看,将菜篮子放下来等他过去,青鸟看出邀请之意,欢呼一声,提着菜篮子跟在它身后,一头钻进桥底下。
这里四季如春,水量充沛,小溪流水都漫上小小台阶,桃花接过菜篮子,让青鸟等在台阶上,就势扑进水里,扑腾扑腾一阵,它就叼着一条大鱼游过来,将鱼丢进菜篮子。
青鸟对它的技术叹为观止,正要将菜篮子提上岸,桃花冲他狂吠两声,再次扑进水中。
一连抓了五条鱼,桃花才舍得出来,正好有游人走过,青鸟做不得鬼,只得哭丧着脸拖着菜篮子往家里走,桃花自顾不暇,也没打算帮忙,嗖地一声冲进院子里,在小屋门口自己的窝里喘息,显然年纪太大,累得不轻。
青鸟把门一关,终于找到机会作法,将菜篮子送入厨房,桃三郎被从天而降的菜篮子吓到了,穿着木拖鞋啪嗒啪嗒冲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青鸟吓出了一身冷汗,一溜烟冲进阁楼找精卫诉苦。
千辛万苦之后,精卫才懒洋洋从挂钟里出来,飞到他额头用力啄了一记,附耳道:“那两只狗别惹,那是桃三郎的命根子,它们都二十一岁了!”
“二十一岁!”青鸟的惊呼被精卫一口啄了回去,捂着流血的嘴发傻,精卫非常鄙视地斜他一眼,又飞进挂钟里,青鸟一屁股坐在地上,轻声问道:“小妹,你难道也跟两只狗一样,要看顾桃三郎长大,我们那么多年的情谊,还比不上一个不入流的妖精!”
轰地一声,一个弹丸从挂钟里飞出,正中他的脑门,精卫冷冷道:“小青,我再说一次,桃三郎不是妖精,是我们的宝贝,不想帮忙你就滚,我宁可做人家保姆,也不愿做无情无义的神仙!”
青鸟用力抹了抹脸,果然瞧见满手鲜红,拖曳着脚步走下来。繁花似锦里,终南抱着桃根,桃三郎抱着桃花,看起来无比和谐美丽,他却预感到前途的凶光闪耀,只觉得背脊发寒,暗暗诅咒自己的好奇心和莽撞,软倒在藤椅上。
很快,一双带着花香的手按在他脸上,很快将他的伤口处理好,他晕晕乎乎睁开眼睛,不觉被面前那冰冷中不失温柔的眸子吸引,当机立断,嬉笑道:“谢谢,我喜欢你!”
仿佛第一次听到如此直白的热烈话语,桃三郎浑身一震,泪已盈眶。
终南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双手抱胸站在树下,香风扑鼻,令人如醉如痴,也令人突发感慨,人生过得太匆忙,没有来得及说一声喜欢。
或者,根本没有人值得他道一声“喜欢”。
第 2 章
菜很快做好端出来,饭却没有,终南有些傻眼,看看自己盘子里硕大一条鱼,再看看狗盆子里同样硕大的鱼,再看看……桃根心情恢复,冲他龇着牙讨好地笑,非常客气地用鼻子将盘子推近他些许。
青鸟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眼巴巴往厨房里看,好不容易有机会在人间玩,这些天胃口吃大了,光吃鱼可吃不饱。
桃三郎果然又端出一碟菜,入座开动,终南再次傻眼,这哪里是菜,明明就是茉莉花!
见两人都愣着不动筷子,桃三郎突然生气了,筷子一拍,将茉莉花端上就走,桃花再次显示其管教之功力,闪身挡在他面前,龇着牙呜呜发出威胁。
小妖将花侍弄得如此上心,要做出这菜确实心疼,也确实难为无米之炊。终南有点理解了这种心情,接过茉莉花尝了尝,果然无比美味,朝他用力点头赞许。
桃三郎这才满意,下巴一扬,虽然仍然不动声色,眸中的冰寒却褪了些许,似染上了天边的绚丽霞光,整张脸都生动起来,犹如平淡无奇的流水倒影着虹,美得惊人,同时,身上面口袋一般的青色长衫也似乎有了生命,在风中悄然舞动。
终南接触的美人美妖无数,如今面对完全陌生的一个,甚至算不上绝色,却有了不同的感觉。
仿佛呼吸被阻滞,避过那灼灼目光,才能吐出一口气。
他低下头,从心底发出幽幽叹息,“桃三郎,你既不想死,何必找死?”
“谁说我不想死!”桃三郎拍案而起,这次连桃花的威胁也挡不住这恐怖的怒吼,“活着做什么,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孤孤单单……”
一向温和的桃根突然发怒,轻轻松松将他扑倒在地,压在爪下呜呜训斥。
桃三郎不反抗,也不肯服输,满脸桀骜,撇开脸摆出一副任由处置的模样,眸中水光隐隐。
终南视若无睹,专心致志地吃茉莉花,一个一个地夹,细嚼慢咽,挑剔如他也不得不承认,小妖的手艺很好,茉莉花香犹在,鲜嫩无比,芬芳扑鼻。
这出戏,他看不懂,也不想看,天下的妖那么多,除了白素贞那条死心眼的蛇,没有哪只妖会被人欺负了去。妖精,无论高等低等,在愚蠢贪婪的人类之中都是无往不利,即使被妖族排斥,也没谁像这小妖活得这么狼狈绝望,家徒四壁,连买米买菜的钱都拿不出来。
茉莉花很开胃,他吃了一半,越吃越饿,见桃根放过桃三郎,和他抱成一团,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感觉,又有些心酸,从皮夹里拿出一叠钱递到管家桃花面前。
桃花那条鱼最小刺最多,正艰难地挑刺,看到钱,似乎吓了一跳,歪着头想了想,将钱接过去放进桃三郎的小屋,又用脖子挎着菜篮子出门,桃三郎叫住它,接过菜篮子走了出去。
为了自己的福利,青鸟屁颠屁颠地跟上去,桃三郎斜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来头不小,不好得罪,也由得他去,还勉为其难地冲他咧嘴笑了笑。
青鸟浑身一阵酥麻,第一次体会做人的苦楚,触电的感觉还真不好受,令人全无抵抗力,难怪妖精能在自诩聪明的人类地盘上横行无忌。
见他走得太慢,桃三郎气闷不已,频频回头瞪他,青鸟避无可避,暗暗叫苦,桃三郎瞪了第四次,忍无可忍,将菜篮子砸过来,正好扣在他头上。
认识了小妖的本性,青鸟意识才算回归,小心翼翼把菜篮子奉上,亦步亦趋跟住,从终南到精卫,一个个在心里骂得狗血淋头。
古城规划非常好,人人家门口都有小溪经过,而且流水四通八达,形成一个密密麻麻的网,沿着溪流走就能到达任何一处,当然也包括山脚下的菜市场。
一路行来,猫狗乃至飞鸟昆虫纷纷闪避,视桃三郎为洪水猛兽,而本地人闪避之余,眼神中甚至带着几分蔑视。
那不是习以为常的冷淡,青鸟颇为不解,轻声道:“你们得罪谁了?”
桃三郎嗤了一声,朝溪流边一栋漂亮的房子冷冷瞥了一眼,房子里很快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桃三郎,把你们家老不死的狗看好!”
两只狗都通人性,彬彬有礼,那自然就是那老人欺负狗,青鸟来了脾气,袖子一捋要去找茬,桃三抓住他衣服后摆倒拖回来,疾步离开。
青鸟气焰全没了,耷拉着脑袋,不停嘀嘀咕咕,咒骂那该死的坏人,顺便讨好一下小妖,虽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讨好这低等物种。
桃三郎步子慢了下来,看他的眼神也温柔了许多,还主动将菜篮子交给他。走到菜市场一看,青鸟顿时泄了气,都到这时候,哪里还有几个卖菜的,卖的菜也都蔫巴巴的。
桃三径直走到肉摊,将菜篮子递给那胖乎乎的摊主,那人呵呵直笑,“桃三郎,今天有生意啦,不错不错!”
摊主接过钱,称都没称,将剩下的骨头和肉一股脑放进菜篮子,一边喊儿子收拾东西回家吃饭。一个四五岁的娃娃从摊位底下钻出来,揉着惺忪睡眼,欢天喜地叫道:“桃哥哥,跟我玩!”
桃三郎转身就走,菜篮子自然又落到青鸟手里,青鸟还当他一贯高傲,装模作样艰难地拖着菜篮子走出老远,顺带买了些看起来还算新鲜的菜,听到后面那摊主将小孩按住打屁股,一边骂道:“那一家都是妖怪,会吃人的,你凑什么热闹,老子打不死你!”
笑声轰然而起,青鸟忍了又忍,跟在他吭哧吭哧走到无人处,到底没舍得将到嘴的美食扔了,抱着菜篮子大步流星往家冲去,经过他时冷笑道:“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你们还想忍到什么时候,真丢脸!”
桃三郎箭一般冲了过去,快得只见一片白光闪闪。
青鸟气闷不已,坐在溪边石凳上抱着头认真地生气——气自己,气这家没用的妖精,气飞扬跋扈的哥哥,更气那多年不归家的小妹精卫。
一只带着花香的手又出现在他面前,他茫然抬头,对上那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的目光,心头一酸,自动自觉忽略寒冰般的面具,伸出小手紧紧握住。
桃三郎似乎已经发泄完怒火,弯下腰提上菜篮子,用一声轻叹作为解释,拉着他慢慢往家里走,一个满脸横肉的老人迎面赶来,飞速闪到对岸,用一柄长长的桃木剑拍着柳树大骂,“桃三郎,看好你家的狗,不要老到我家门口来作法,害我的高血压又犯了,听说你家好多天揭不开锅了,我大人有大量,这次就算了,下次小心我要你赔医药费!”
青鸟这次没有发怒,直直看向身边的人,发现他满脸涨得通红,浑身剧烈颤抖,相握的手心满是汗水,还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从那里传递过来。
不等青鸟看清楚,说时迟那时快,两只狗同时冲来,一口咬在桃三郎的衣服后摆,桃三郎低呼一声,顿时冷汗淋漓。
毛茸茸的感觉褪去,青鸟恍然大悟,捻出一个速行诀,拖着他飞一般回到家里,在院子门口设下重重结界,却发现一股恐怖的力量从天空铺天盖地而来,将结界迅速消散无形。
白白浪费了剩没多少的灵力,青鸟只能自认倒霉,眼睁睁看着自己又缩了缩,变成和精卫一样大小,气得干嚎不止,终于引来精卫露面,站在树梢献上幸灾乐祸鸣叫。
终南自己动手收拾出阁楼,洗了澡才出来,靠在摇摇欲坠的雕花栏杆歇息。
看到情况不对,他飞奔下来,却不上前查看,好整以暇坐在桂树下,似乎打定主意冷眼旁观。
桃三郎恢复了平静,满脸漠然回望,随即轻轻拥抱一下青鸟表示感谢,提着菜篮子走进厨房。桃花这么一会又跑累了,趴在终南脚边喘粗气。
对两只狗,终南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蹲下来摸摸它。桃花并不接受这种同情,撇开脸去哼哼叽叽,如同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温柔的桃根也凑了上来,在他手上蹭来蹭去,终南估算出它们的寿命,更是满心不舍,柔声道:“你们把我找来到底想做什么?我顾得一时,顾不了一世啊!”
两只狗面面相觑,发出惊喜的哼哼,桃花迅速挪过来,学着桃根的样子在他手上蹭来蹭去,蹭得他满手都是脱落的狗毛,又有些赧然,将他手上的毛轻轻舔干净赔罪。
终南苦笑一声,看看小桌上还没动的几条鱼和半碟茉莉花,洗了洗手,在桃根递上来的干毛巾上擦干,躺在桂树下的藤椅享受香喷喷的桂花茶。桃根欢快地跑进桃三郎的小屋,拖出一个书包,桃花也来了兴致,两只狗合力将书包打开,桃花咬出一本相册送终南手里,和桃根一左一右在他面前坐直,满脸兴奋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