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处理过伤口之後,回房躺在床上,却是疼得一夜不能成眠。
隔天他照样工作,撑着抖颤发软的双腿,吃力地搬草料喂马,忽然一阵晕眩袭来,他勉强撑住身子,闭眼等待晕眩过去。
手软脚软头重脚轻地撑到晌午,太阳底下汗流浃背的小小身影饿得头昏眼花,双颊浮现不自然的红晕,原本只是想蹲在树荫下休息会儿,但是骆远靠着树干合起眼皮之後就再也没有醒来。
韩敔没有见过这麽清澈乾净的眼神,明明是个又矮又瘦丑不拉叽的小鬼,肩膀却能担下比别人多一倍的困苦艰难,逆来顺受,坚毅无畏,彷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事物能够击倒他。
骆远的眼神太清亮,照出他内心深处的黑暗,於是他忍不住想作弄他,想知道在什麽情况下,这个小鬼才会露出软弱的一面。
他远比他所预料的还能吃苦,身体上的折磨不足以教他退缩,心理上的压力不足以教他屈服,骆远是个坚强的小鬼,比他所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强悍。
韩敔最需要的就是像他这样的人来为他效命。
「把他的东西搬过来,等他病好之後专职侍候我。」
高总管垂头应声:「是。」领命匆匆离去。
韩敔的目光深不可测,定定看着骆远苍白的小脸,昏睡中的男孩眉头微蹙,青丝散乱披在枕上,双颊因高热染了嫣红,为那张平凡无奇的脸添上几分姿色。
这家伙其实不难看嘛。
「好生照看着,有任何闪失唯你们是问。」
两名丫鬟唯唯诺诺答应着,恭送主子出门。
韩敔的房间东侧连着一间偏房,专供侍候主子的仆人夜晚休息之用,两个房间以一扇没有门栓的木门隔开,因为供仆人专用,所以偏房的陈设简陋,仅有床、木柜和桌子三样家俱。
骆远此时就睡在他未来的房间里,也就是与主子房间相邻的偏房。
有韩敔早晚盯着,被派来照顾骆远的丫鬟不敢怠慢,日夜轮流不眠不休守着他,设法帮他降温,还得为他被打得红肿流血的伤口换药,在长期劳动兼营养不良的情况下,骆远复原缓慢,昏睡了三日才终於退烧转醒。
呆呆望着陌生的床顶老半天,以为自己病糊涂了,经过丫鬟们的解释才知道,原来自己就睡在韩敔隔壁。
骆远不喜欢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少年,掀被就要下床。
「我不要住在这里。」他宁愿回去做原来的工作,挨饿也好受罚也好,都好过跟自己讨厌的人朝夕相处。
「这恐怕由不得你。」
韩敔噙着冷笑大步踏进偏房,挥手要丫鬟们出去,他无视於骆远充满敌意的目光,信步走至床前,开门见山:「咱们来谈个条件如何?」
浮生梦 08 BE慎入
骆远没好气回道:「我可不会笨到与虎谋皮。」
「何妨先听过条件内容再下定论。」韩敔说:「只要你愿意成为我的贴身侍童,我可以免费提供你接受教育的机会,条件优渥,你可得考虑清楚。」
骆远一愣,闷闷地问:「你如何晓得我喜欢念书?」
「因为书房里的书册有不少都被翻动过了。」即使骆远十分小心保持原样,依然骗不过他锐利的目光。「你需要多少时间考虑?」
韩敔的笑容看在男孩眼里真是虚假,想到要跟这样的人朝夕相对,他就觉得全身都不舒服,但是难得的机会不是每天都会从天上掉下来,不接受他就是疯了。
「不必考虑了,我接受你的条件。」
成为韩敔的贴身侍童就代表他必须随侍在侧供韩敔使唤,骆远发现要捉摸主子的心思远比干活儿困难多了。
好比说,当他笨手笨脚把热茶洒到韩敔身上时,没有打骂没有责罚,少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泰然自若地吩咐更衣,但是当主子发现他熬夜偷偷练字时,却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罚他一个月只准睡地板不准睡床。
很奇怪的主子,如果不是愈来愈了解这个人的冷酷,他会以为他在关心他。
韩敔性情虽然难以捉摸,不过倒是相当信守承诺,每天皇子府聘请的夫子照例来到书房教书的时候,听课的学生不再只有韩敔一个人,书房角落摆了一副简朴的桌椅,骆远总是坐在那里,专心听着夫子讲课,眼里映出夫子严肃的神情,还有韩敔挺直的背影。
这道背影成为他追逐的目标。韩敔的学识丰富,能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古今大小事都能侃侃而谈,相较之下骆远的知识贫乏得让他在韩敔面前几乎要抬不起头来,不过他天性聪慧,对读书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与热忱,靠着後天的努力,骆远以令人刮目相看的速度进步着,要追上韩敔只是时间的问题。
当他对贴身侍童的职务渐渐上手,书也读得有模有样之後,韩敔便要他也跟着一块儿习武。
韩敔请来的师傅据说是内家拳的高手,已经教导韩敔四年了,师傅常说八皇子是他所教过最聪明出色的徒弟,不过当他开始教导骆远武术基础之後便改口,说八皇子和骆远皆是他所教过最优秀的徒儿。
韩敔显然把这句话听了进去,而且放在心上,他开始注意到,这个九岁的男孩资质奇佳,甚至与自己不相上下,他的目的是培养一名最忠心的心腹,然而现在他发现,骆远的潜力不只能当心腹为他效命,还有可能成为他最大的敌人。
他这是在养虎为患,必须想个办法防患未然,避免将来可能发生的反扑。
然而韩敔注意到的不只这件事。
小男孩成为他的贴身侍童之後,吃的饱睡的好,身上长了不少肉,两颊也逐渐丰润不再凹陷,身高一寸寸抽长,之前那面黄肌瘦又矮又丑的小男孩,短短两个月不到就换了个人,星眸晶亮,唇红齿白,面容端秀,举手投足间隐约散发一种融合孤介不群与温厚儒雅的独特气质,莫名的,只要有他在场就能吸引他的视线。
偏偏他是他的侍童,成天跟着他。
於是,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绕着他打转。
尤其是练武的时候。
打赤膊的男孩肤色均匀,跟他长年晒太阳的古铜色不同,是浅浅的麦色,肌肤布满汗水时反射太阳的光芒,耀眼眩目,颈项滑落的汗水延着锁骨一路往下,自胸前那小小的粉嫩乳尖滴落,每天他都无可避免地看到这样的画面。
然後,狼狈地移开视线。
韩敔不明白,为什麽他会喜欢一个低下的平民,一个跟自己相同性别的人,一个倔强、老是不乖乖听话的棋子?即使是在多年以後,这个问题依旧无解。
当骆远在皇子府里认真勤奋地生活着,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去半年时,奶娘再度带着李嬛上门来找他,这次是为了告别。
他没想到还有再见到小女孩的一天,一时竟不知所措,讲话都结巴了。
「你、你们……呃,找我有什麽事呢?」
「是这样的,饥荒与暴民的问题已经改善不少,荒废的耕地也陆续复耕,所以我们明日就要整装出发,随总督大人回南方了,今日特地来向你道别。」慈祥的奶娘推了推小女孩,「想跟他说话就去啊。」
李嬛始终低垂着小脸,胆怯地向前一步,细如蚊蚋地开口:「骆哥哥,明日我就要离开国都回南方的家了,我……我有个临别礼物要送给你,是爹爹给我的很重要很重要的宝物哦,请你收下。」
小女孩鼓起勇气,递出一只明绿素色小锦囊,她依旧不敢抬头看他,怕看见他生气的表情,也怕被他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
她是那麽小心翼翼,害怕再次受到伤害却仍是勇敢地来到皇子府见他,骆远怎麽舍得拒绝,或许今天真的就是他们最後一次见面了。
浮生梦 09 BE慎入
伸手接过锦囊,捏在手心里感觉里头似乎有个硬物,解开束绳取出一看,是一颗金黄色的石头,圆的,呈透明状,骆远乍看之下以为是琥珀,因为他曾在韩敔的书房见过类似的石头,但是细看之後才发觉颜色与质感都不一样,而且这颗石头中心有个核,在光线下忽而深蓝忽而墨绿,忽而又变成暗紫,分辨不出真正的颜色。
这……看来挺像一颗眼珠子,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李嬛说它是很重要的宝物,那就一定很珍贵,或许是某种罕见的宝石,李总督官高二品,的确有能力花费钜资买下稀有宝石讨女儿欢心,如今李嬛却将价质不菲的宝石送给他,骆远收礼收的很不安。
「这太贵重了,真的可以给我吗?」
「就是因为很贵重才不会被骆哥哥丢掉啊。」李嬛双颊微红,「我希望骆哥哥永远不会忘了我,永远……」
傻瓜,就算不送这种东西我也不会忘了你。
骆远手里抓着锦囊,目送主仆两人离开的时候,呆呆地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小石头是他所拥有最珍贵的物品,绝对不能遗失,於是骆远将小锦囊挂在脖子上,随身带着总是比较放心。
练武的时候,韩敔瞄见他胸前垂挂的小锦囊,眉头一皱。
「那是什麽玩意儿?」
「哦,这个啊,是我托人去庙里求来的护身符,保平安的。」
这是骆远第一次对韩敔说谎,随口编出的谎言没有自信能够骗过他,不过因为韩敔没有再继续追问,骆远也就当他相信了他的说词。
对李嬛的感情是他心里不能公开的秘密,尤其不能让韩敔知情。
相处得愈久,骆远愈是深入去了解韩敔这个人就愈明白他的可怕,韩敔非常擅长利用人们的弱点来达成他的各种目的,於是骆远学会把心事深藏,学会睁眼说瞎话,学会戴上虚假的面具冷眼看世间,与韩敔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虽然沈默寡言,眼神却更加明亮犀利,他知道,想要安全地待在这个少年的身边,他必须隐藏自己的光芒,暄宾夺主是大忌。
所以,在韩敔身边的日子,骆远学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隐藏自己的实力。
也正是因为韩敔低估了他,他才能在偶然间发现韩敔不寻常的举止。
骆远十二岁那年,小男孩蜕变成翩翩美少年,他学富五车,武功日益精进,不再是当年瘦弱可欺的小男孩,在皇子府里连总管都不敢招惹他,更别说其他下人了。
长年习武锻练出精瘦结实的身材,还有远比一般人敏锐的视力与耳力,即使如此,韩敔在半夜偷偷溜进他房里的脚步声仍旧细微到难以察觉,骆远会发现是因为那一扇没有门栓的木门,开启时门轴磨擦的声音并不算尖锐,但已经足够提醒他韩敔闯入的事实。
为什麽肯定进来的人是他?因为小偷不会光顾简陋的偏房,而府里除了韩敔,没有一个人会冒着被他揍得鼻青脸肿的风险,在半夜摸黑溜进他的房间。
烛火已灭的小房间里挤进庞大的黑影,一对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瞬也不瞬直盯着熟睡的少年,他靠得很近,近到装睡的骆远都可以感觉到对方灼热的呼吸吹在颊畔,假如他在这个时候张开眼睛,绝对可以看见韩敔眼里赤裸裸的浓烈情感,还有压抑许久的极度渴望。
然而他终究没有睁开眼睛。
他不想去探究韩敔三更半夜不睡觉跑进他房里的原因,直觉告诉他,他不会喜欢这个问题的答案。
除却韩敔天天溜进他房里看他睡觉这件「小事」之外,骆远过得很好,好到不能再好,有哪个贴身侍童像他一样,可以读书练武还能领月俸?韩敔也从来不刁难他,只要求早上侍候梳洗晚上服侍更衣,有时需要他帮忙磨墨,其它时候骆远只要待在他看得到的地方,想做什麽事都随他高兴。
充实而又诡异的日子持续了五年,当韩敔从稚气少年往前一步,迈向十七岁血气未定容易冲动的年纪时,骆远终於感到不对劲。
韩敔热切的目光总是让他如坐针毡,却不明白其中所代表的意义,他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有多麽炽热,假装没有注意到他低沈的嗓音唤着他的名字时,声调特别地轻柔,骆远假装一切都还是跟五年前一样,没有改变。
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注意到每个月至少有一天,韩敔会特地把他支开,找件差事让他忙上一两个时辰,後来增加到每个月两次、三次……次数频繁之後骆远不由得起疑,韩敔到底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能让他知道?
他和韩敔可以说是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读书练武,几乎形影不离,彼此之间自然也甚少有秘密存在,骆远很好奇他不在韩敔身边的时候,他都在做什麽?
於是他一如既往出外办事,却在中途偷偷折返,悄悄躲在书房外头,小心戳破窗纸偷窥里面的情况。
他倒抽一口气。
浮生梦 010 BE慎入
韩敔正坐在案前,心思却不在公务上,因为他怀里有个半裸的女人,女子修长双臂圈住他的颈项,美丽脸庞往後仰,青丝凌乱,雪白胸脯不断上下跳动,非常惹眼,女人扭着腰肢配合韩敔挺腰的动作,被顶得浑然忘我。
两人结合的下半身被花几挡住了,但是骆远却能在脑海里想像出这个女人应该是跨坐在韩敔身上……
他不敢再想下去。
女人的呻吟压抑不住了,断断续续飘过来,骆远面红耳赤,意识到自己撞见不应该看见的场面,这两个人正在交合,或者叫做行房,他早就不是小孩子,对这种事也略知一二,却不知道在椅子上坐着也能做,还做得既沈迷又投入?
男人与女人的喘息呻吟,弥漫一室春情荡漾,骆远不自觉心跳加快,面色潮红,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察觉自己不该有的反应,他心慌意乱跌跌撞撞地逃离,跑出皇子府,头也不回漫无目的狂奔,可就算他跑到气喘如牛全身无力热汗涔涔,仍然无法将令人震惊的画面逐出脑海。
韩敔特地将他支开,是不希望他尴尬吧?现在的骆远好後悔,後悔自己干什麽跟自己过不去,非要偷看主子办事,结果搞得他心情浮躁,怕被精明的主子看出来而不敢回府,韩敔要是知道他跟女人做那档子事的时候有人偷窥,不知道会有多生气?
办完主子交代的差事,骆远在大街上游荡,迟迟不肯回府。
韩敔应该没发现有人偷看,有谁做到兴头上的时候还能分心注意周遭动静?所以他只要假装若无其事回府交差就成了,不会有人知道他做了一件蠢事。
可万一他发现了呢?万一韩敔就是正好察觉书房外头有人,并联想到是他在偷窥该怎麽办?他可没兴趣领教那家伙的坏脾气。
骆远想起五年前初到皇子府时高总管说过,韩敔的脾气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现在仔细回想自己和韩敔相处的点点滴滴,骆远同意高总管的看法,韩敔不但心思难测,而且行事诡异,就连身为贴身仆人的骆远也无法准确揣测他的心思。
出来太久会引起韩敔怀疑,骆远再怎麽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去。
要假装若无其事比想像中困难,关於这点,韩敔的表现简直无懈可击,他的泰然自若镇定从容更彰显出骆远的心虚。
「在想什麽?墨汁都洒出来了。」
骆远一惊,自恍惚中回神,「对不起。」他马上找来抹布擦拭清理,始终低垂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他注意到韩敔的嗓音比平常更沙哑低沈。
「若是累了就先回房休息,今天不必服侍更衣。」
骆远呆呆地应声:「是。」拎着脏抹布退出书房。
韩敔发现了什麽吗?
骆远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虽然他对於隐藏情绪已经驾轻就熟,但是今日所见的景象远远超出他能负荷的范围,他的心灵受到震撼,情绪再也藏不住,赤裸裸地摊开在韩敔面前,他怀疑,韩敔是否从中看出了端倪?
回到简陋的偏房,骆远早早上床就寝,却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梦里出现韩敔抱着半裸女子交合的画面,然後不知怎麽搞的,画面中的女子竟突然变成了自己!?
「吓!」
他猛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心脏几乎从胸腔里跳出来。
骆远喘息着望向窗外的夜色,现在还不到韩敔回房的时候,他才睡了小半个时辰,却已经了无睡意。
骆远发现,经过刚才这场梦,他无法再与韩敔共处一室了。
韩敔回房的时候,骆远正坐在台阶上等他。
浓眉微蹙,「不是叫你早点休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