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望了一下那个滚落在地上的黄金脚环。在落日血红的光芒下,血红的蛇眼闪耀著诡异而冰冷的光。
是你在笑吗,卡珊德拉?或者,是凯莱尔?
白色的Cassandra,或者是红色的Cassander,从来就没有区别的。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塔希尔正在对著镜子梳头发。虽然他的头发已经足够柔顺,他还是在用一把象牙的梳子一下又一下地梳。瓦伦斯就站在门口,久久地从镜子里注视著他。
"凯莱尔走了。"
"......到哪里?"
塔希尔的手停在半空里。他的手也像是象牙雕刻出来的,跟象牙的梳子几乎无法分辩。
"在罗马的习俗是人死後火葬,保留骨灰。他是西罗马的皇帝,也不能例外。"
叮地一声,梳子落到了桌面上,瓦伦斯走到他的身後,轻轻拿了起来。
"我来帮你梳吧。"
一下,一下,又一下。突然,遇到了一个结。瓦伦斯想梳通那个结,但又怕弄痛他。他问塔希尔:"怎麽办?"
塔希尔对著镜子的他微笑。"如果你遇到一个死结,你会怎麽做?"
"拔剑,斩断。这样,结就会打开了。"
塔希尔继续微笑。"很好的作法。那就那样做吧。"
瓦伦斯慢慢地拔出腰间的匕首。冷冷的寒光,与房间里的珠光宝气是完全不相符的。宝石的颜色是热烈的,而武器,是冰冷的。冰冷得透到骨子里。他慢慢举起手,冰凉的匕首尖抵在了那优雅地高仰著的脖颈上。
塔希尔闭上了眼睛。後颈处一凉,一缕头发落了下来。
他回过头,惊愕地望著瓦伦斯,带著一丝惊喜和乞求。瓦伦斯把匕首扔下,俯下头去亲吻他。"换衣服吧,换上你最喜欢的衣服。我带你去那片金穗花开的地方,这时候,应该是开得像火一样红了。"
是的,在燃烧的金穗花。像流血的心。
塔希尔眼里的惊愕渐渐淡去,然後慢慢浮上的,是微笑的绝望。"是的,陛下。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换件衣服,好吗?不会太久的,我发誓。我还想......喝一点酒。"他指了指一个黑陶的瓶子,"能帮我倒一杯吗,陛下?斟满那个最大的银色的杯子。"
"......当然。"
紫色的酒液被缓缓地倾入雕花的银杯。银色的杯子顷刻间变成了一种紫黑的颜色。塔希尔站起身。他开始解开长袍。黑色的波浪堆拥在他脚下,蜜色的身体美丽得让人屏息。"你说......凯莱尔在罗马,会不会觉得寂寞?"
瓦伦斯的眼神,飘荡在远处。"寂寞?......会吧。他从小就怕黑。他小时候,总是要把整间屋子的烛台都点燃。我给他找了很多会在夜里发亮的珠子,用玻璃的瓶子装著,这样就算是蜡烛熄灭了,他也不会害怕......"
塔希尔笑了。"那麽,以後他在大理石的陵墓里,在一个精雕细刻的盒子里,一定会非常非常寂寞的。什麽都没有......一无所有......有的,只是那麽虚浮而没有意义的名誉,如此而已......"他的微笑更缥缈,"你还会给他种上无数的Cassandra吗,瓦伦斯?"
"不,不会了。他已经再也不需要了。永远也不需要了......"
十五年不间断的Cassandra,洁白的,红底金线的蝴蝶一样的花朵。再也,不需要了。卡珊德拉不会再看到了,凯莱尔......也不会再看到了。
他也不会再要了。
"但是,我会为你,永远地种上黑色的鸢尾花。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塔希尔的笑意更深。"这就是你对我死後表示怀念的方式吗?谢谢你,瓦伦斯。"他双手捧起变黑了的银杯,把紫色的酒一饮而尽。"喝少一点,就是迷醉的天堂。喝多一点,就是没有痛苦的美丽的死亡。我常常喝一点,只是一点。所以,瓦伦斯,我想我还有时间,跟你到那片金穗花盛开的地方。"
他侧过头,倾听著从窗外飘来的女人的恸哭声。"那是什麽声音?"
"那是在哀悼皇後过世的哭声。"
塔希尔微笑。"她死得很突然,是吗?虽然苏琳一向体弱多病?"他突然伸出手,用力去拔左腕上那紧咬住手指和手腕的金色的蛇。他满手鲜血淋漓,但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那种尼罗河畔的药草,原本就能让人的痛觉麻木。
"叮"地一声,那条纯金的盘蛇落在了瓦伦斯脚下,一颗鲜红的蛇眼被摔得滚落了出来。"我不想带走任何东西。不过,我也不会留下任何遗憾,瓦伦斯。我死後,把我也火化吧,我什麽都不希望留下。"他停顿了一下,"如果......你害怕凯莱尔寂寞,让我陪著他吧。你想说的,是这句话,是不是?"
瓦伦斯轻轻把黑色的斗蓬披在他肩头上。"是的,塔希尔。你死後,并不想留在我身边,是吗?"
塔希尔的微笑再次闪烁了一下,美丽到眩目的地步。"对,哪怕仅仅是骨灰。"
帝国迷情69
那时候是深秋,接近入冬了。清晨的风已经是透骨的凉,吹动著山谷里一片燃烧的金穗花。一大片燃烧著的原野,鲜红的,冶豔的,喷薄而出的一种红。没有任何一种花能比它更红,仿佛是在鲜血里浸泡而出的。
塔希尔扶著他的手,从马上下来。他赤著脚,把肩头上斗蓬扔开,里面是一件鲜红的衣服,红得也像是鲜血一样。
"还想再看我跳舞吗?像八年前那样?"
他的脚,踩碎了金穗花的花瓣。花瓣的碎片粘在他的脚面和脚底上,鲜红的汁液浸进了蜜色的皮肤。他仿佛是淌在鲜血里在起舞。
碧绿的水波里喷涌而出的鲜红的朝阳,青绿的树丛里少女的一抹鲜豔的红唇。
瓦伦斯著了魔一样地对著他看。
他还没来得及跳完,就被夺去了呼吸。瓦伦斯搂著他,两个人翻滚在花丛里,压碎了花瓣。没有叶,只有花,弯曲而细长的花瓣,像血红的柳叶,或者少女用胭脂染红了的眉。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塔希尔躺在血红的花丛里。血红的汁液染进了他的皮肤,塔希尔抬起一只手,他十指的指甲是一种深紫色。就像是喝下的酒液的颜色。
"没有用......就算你说一千次一万次,我的手上也染了你所爱的另一个人的血。你不会原谅,你不能原谅。"
"瓦伦斯,如果要死,就让我在最快乐的时候死去。让我......感觉不到痛苦。"
金穗花的花丛随著风和雾在摇摆。两个人交叠而疯狂律动著的身体在花丛里起伏。
"你爱过我吗?......你这一生,爱过任何人吗?......"
瓦伦斯双手抓住塔希尔的脸,他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塔希尔的脸上。"我并不想这麽做,塔希尔。塔希尔......"
"如果在那时候......你不说要带我到这里,也许......我不会喝下去。你并不会强迫我的,是吗,瓦伦斯?......在冥河那里......我会见到我想见到的人......乔维安,凯莱尔。而你,你会一直在这里。你追不到我......"塔希尔的视线逐渐被一片血红蔓延,仿佛是一场从地平线燃烧起来的大火。有那样的火吗?......有那样宏伟的宫殿吗?从极东到极西,像一条明亮的燃烧的线,那颜色啊,又像血,又像燃烧的火。
那个古老的谜语是怎麽说的?当你想征服时,它变得炽热。当死亡占领你时,它就变得冰冷。那就是鲜血......也是火,也是眼里那一片血红......那一片摇曳的妖异的红啊,红到惨厉的地步,仿佛是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还是征服,渴望,胜利,满足的欢呼?......浓豔到近於红黑色的花,在湿重的浓雾里,吸饱了雾里的水气,仿佛一滩滩浓浊的血。
"谁能告诉我......怎样才能穿越时间和死亡的那道门......让我回到从前,回到过去......让我从来没有遇见你,从来没有......爱上你......"
我以为我不会爱。我以为我已经不会爱。可是,我却爱上了,一而再,再而三。夏天有金色的金穗花,秋天有血红的金穗花。如果一把火把这本来就如同燃烧的火一样金穗花烧尽呢?噢,对,我忘记了,它还有一种颜色,那是淡淡的柔柔的灰紫色,朦胧的晨雾一样的颜色。
就像是灰烬的颜色,像是把花一把火烧尽,灰黑色的余烬。灰烬也是花的残余哪,死灰依然还是灼人的,会把掌心烫出一道血红的疤。
我的祖辈啊,你们为了保留祭司的血脉,数百上千年来一直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苦苦经营。而我,我背弃了你们的努力,让我们这一族的血脉从此中断吧。
我想,神殿也锁不住心。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也同样愿意选择这一次的命运,我爱过,我不後悔。
"我在......冥河那边等你。那里......也有这样的花......这是......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就算有人要我回来,我也会在黄泉的路上徘徊......一直......等到你......"
血雾在瓦伦斯的眼里渐渐散尽。塔希尔的攥紧的左手就在他眼前,他用力掰开那只被盘旋的金蛇死咬住不放的手,啪地一声轻响,一条褪色的银色的链子落在花丛里。
一瞬间,瓦伦斯的脑海里空空如也。什麽都没有。凯莱尔死的时候,他还能想,很多很多的回忆在一瞬间都涌上心头。而这时候,世界已经是一片空白,一无所有。
瓦伦斯抱住那具已经没有了生气的躯体。黑色的卷发在风里飞扬,那是唯一看起来有生命的象征,但却仅仅是风带来的幻象罢了。脸色还像活著的时候,在一团团火红的花朵的簇拥下,美丽得像开在冥河边的阿福花。苍白的花朵,如同珀尔塞福涅的脸。
"塔希尔,我不生你的气了,我不怪你,什麽都不会怪你。只要你肯开口,我不会要你死......只要那样,我就不会杀你......你为什麽不说?你为什麽就不肯说?......塔希尔,你回来......我爱的是你,我真的爱你......你为什麽那麽傻?你为什麽不相信我?对凯莱尔,我......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或者是过去的记忆,或者是对他和卡珊德拉的负疚,我害死了卡珊德拉也抢夺了本来属於他的东西......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是爱你的......如果真爱一个人,会连他的灵魂和肉体都想占有,我从来没有真对凯莱尔那麽想过。你为什麽那麽傻......"
"我爱你......从第一眼看到你就爱上你了。凯莱尔的事,我不怪你了,我不生你的气了。回来,塔希尔......我不能没有你。不能......没有你......我可以失去任何人,但我不能没有你......"
你才是我心里的救赎,你说过,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像我家族的别的皇帝一样。可是,最後,你连化成灰都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每个人都说,得到的就不会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後悔。可是,如果得到了,放在掌心里珍爱,却最终又失去了呢?
金穗花,本来便是开在冥河之侧的花。开在彼岸的花。
开花时,不见叶。见叶时,不开花。
生生相错,两两相忘。
不,我们不是错过,我们是活生生地葬送。
都走了,亲人,爱人,兄弟,朋友。留下的,是孤零零的黄金的皇座,和紧紧勒在额头上的冰冷的皇冠。
现在,我明白朱利安为什麽终生都在寻找一个不知名的救赎了。
我站到了世界之巅,却失去了一切。
我必须用一生为此忏悔,祈祷那永远不会再看到的金穗花再次盛开。
不会再有金色丰饶的景象了,甚至那鲜血一般浸透的凄豔也不会再有。
只有一片淡淡的灰茫茫的颜色,淡紫的花团飘浮在其中。如同亡灵们踯躅在冥河的岸边,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不知名的尽头。
让我喝一碗忘川的水吧,如果能让我走到冥河,我会不顾一切地渴饮忘川的水。
遗忘一切。
一个宝石胸像从他衣袍里跌落了出来。瓦伦斯注视著那个胸像,穿著祭司长袍的绝美的人,似乎在对他微笑。
他突然疯狂地扑过去,把那个胸像抓在了手里。
不,我不要遗忘,永远不要遗忘,至死也不要遗忘。忘川的水,我不愿喝。
就算一切已经太迟了,失去的也再也不会回来;就算我能做的,只是日复一日地抚摸那光滑而冰冷的胸像,日复一日地凝视,虽然画像上的人,并不是所爱的人。
我也不想遗忘。
否则,我的生命里,还能剩下些什麽?我已经再也没有可以追逐的了,可以想望的了,除了回忆,我还能剩下什麽?......
塔希尔,你说,你会在冥府的路上,开满金穗花的河畔等我。可是,我永远也追不上你们了。你们在一起。在一个我永远追不到的地方。
你们并没有死。死的是我。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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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伦斯一世於公元366年昄依基督教,终生未再娶。
公元388年,拜占庭帝国立基督教为国教。
从此,异教教端归於湮灭,正式走入中世纪基督时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