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是个粗人,我只知道满足情欲。可是,那时候,我相信了,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一见锺情。很可笑,是不是?"
第二天,克雷达正式拜访了凯莱尔。凯莱尔出来接待了他,因为有求於他,凯莱尔很客气,平时的刻薄收敛了不少。
"凯莱尔,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克雷达站起身,对视著凯莱尔。凯莱尔有点惊奇於他郑重的神情和语气,笑著回答:"如果我能办到的话。"
"昨天晚上,我在你的花园里闲逛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女孩。如果她是你的姊妹,请你将她嫁给我。"
凯莱尔完全怔住了。他的表情很莫名其妙。"女孩?你说是的侍女?"
"不,凯莱尔。她戴著一只三层的脚镯,上面刻著康斯坦丁家族的纹章,一只黄金的双头鹰。在月光下,我看得非常清楚,闪著美丽的金光。"
凯莱尔张了张嘴,想说话,又没有说。克雷达继续说:"凯莱尔,我请求你答应我。只要你答应,以後你的一切要求我都会满足。"
凯莱尔突然笑著往长榻上倒了下去,他笑得把脸都埋在了榻里,压抑的笑声一直响了好久。克雷达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什麽,终於凯莱尔止住了笑,抬起头来,把蓬乱的金棕色头发抹到了脑後。
"噢,克雷达,那不可能。"
克雷达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失望而僵硬。"为什麽?我想我不至於辱没了她。相信我,凯莱尔,我是真的对她一见锺情......"
凯莱尔再次滚到榻上大笑起来,这次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不为什麽,克雷达。她......她是我的姊姊,她已经发过誓不嫁人的,她......"他眨了眨眼睛,说,"是维斯塔女神面前的贞女。"
"凯莱尔,让我再见她一次。我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凯莱尔迟疑了。他的脸藏在阴影里,克雷达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看见他额前散落下来的闪著金光的卷发。
"只是见一面?你得向我发誓,克雷达。"
"维斯塔女神前的贞女祭司......那是永远只能远观的。"克雷达叹息了一声,"本来,她美丽得也只能远远观望。"
他发现凯莱尔的嘴唇扭曲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弧度,脸颊的肌肉拼命地跳动,似乎在强忍著狂笑。凯莱尔不停地眨眼睛,眨到最後终於挤出了一句:
"好吧,但你一定要守约。"他说了这句话便走出去了,扔下克雷达一个人不知所措。
隔了一会,有人把克雷达引起了一个房间。一个穿酒色的长袍的美人坐在桌边,嘴唇丰盈如同熟透的果子,一双眼睛美丽如同宝石。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克雷达伸出手,想去触碰他的下巴。那优雅的瘦削的下巴让人有想触摸的欲望。
"克雷达,你干什麽!"
一听到对方说话,克雷达就完全呆住了。那竟然是凯莱尔的声音。凯莱尔看著他的表情,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克雷达,你现在明白了吧?不是你配不上,是你认错人了。"
"我......我昨天晚上在花园里看到的是你?!"
凯莱尔哭笑不得地说:"当然。我们共事已经很多年,你居然认不出我来。你那眼睛长到哪里去了?就算换了件衣服,我的脸还是一样的。"
"我从来没想过你这麽美。"克雷达著迷般地说,伸手想去触碰他的脸。凯莱尔退了一步,他的眼神是警告的。"克雷达,见好就收,别惹我。你说过,只是想见一面,我已经让你如愿了。"
克雷达轻轻地说:"答应我,让我做一件事。"
他俯下身,跪在他面前,吻著他的脚面。凯莱尔的声音从他头顶传了过来,带著一点恳求的味道。"克雷达,不要告诉别人。"
克雷达奇怪地问:"为什麽?"
凯莱尔说:"是我母亲在世时的要求。我向她发了誓。但是,在自己家里我没有那麽多顾忌。你知道......铠甲穿得太久,也很累。"他说著又笑,"我只是穿的普通的便装,不知道你怎麽会看成那样。你该结婚了,克雷达。"
噢,在花园里的漫步,突然一眼的惊。金褐色头发,有一双青蓝色的眼睛的美人像水边的精灵一样消失。
如同被宙斯掠走的勒达。
瓦伦斯听著克雷达的讲述,他的眼睛空虚而迷茫。
"陛下,我相信不是你害死他的。请你把凶手交给我!"克雷达直视著他,眼神里燃烧著疯狂,"请交给我,陛下!"
瓦伦斯呆板地说:"我不能,克雷达。"
"看著凯莱尔的脸回答!"克雷达忽然狂叫了起来,瓦伦斯不自觉地望向了床上凯莱尔的脸。美丽而苍白的脸,泛著一种淡紫色。安详甚至是甜蜜的微笑,几乎像是在从天堂俯视人间。
卡珊德拉死後,她脸上的表情也是如此。
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承诺。而凯莱尔,他已经可以笑著看地上的人的疯狂了。
瓦伦斯绝望地抬起头。透过圆形的穹底,看得到天。
天是灰的。我已无路可退。
神不会看我们的。
"不,克雷达。我会为他报仇。否则我无法面对卡珊德拉,也无法面对自己的心。但是......请让我自己来结束这一切吧。"
克雷达长久地凝视他,终於点了点头。"好,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也是对他有感情的,陛下。......那麽,请让我带他走吧,我想带他回安纳托利亚。"
"带他走?不,克雷达,我们谁都不能拥有他。你不能,就算我想把他保留在拜占庭的皇家陵墓都不可能。他是西罗马的皇帝,他必须留在那里。"
我们谁都得不到。哪怕仅仅是骨灰,他也永远得留在那里。远离家乡,远离故土,远离他曾经爱过和拥有的一切。
"瓦伦斯!看在卡珊德拉的份上......让他留在这里吧。他不会愿意到那里的。"克雷达的声音满是绝望和痛楚。"他爱这里,他不想离开的。你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你知道......瓦伦斯,你是去过安纳托利亚的。你知道,在他的宫殿里,有一个很大的湖泊,里面有一艘船。红色的船,用金漆漆著图案......"
帝国迷情67
"红色的船,用金漆漆着图案。"瓦伦斯轻声地重复着,"白色的帆,绣着一朵朵的Cassandra。酒红的嘴唇一样的花瓣,金线一样的花纹密布在花朵上。满船的Cassandra......你是这样想的吗,克雷达?在船上点着火,把他的遗体放在船上,船在冲天的火光里碎裂的时候,就会逐渐地下沉......然后,永远地留在湖底?那湖水的颜色是青蓝的,如同他的眼睛在阳光下不断变幻的色泽一样。而你,克雷达,你是不是想在那时候,陪着他一起烧成灰?"
"瓦伦斯,你总是知道一切。那么,你允许吗,陛下?"
瓦伦斯摇摇头。"你还不明白吗?克雷达。他要我恢复他的名誉,他不愿意让康斯坦丁这个姓氏蒙羞。他已经作了选择,永远留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他的名字会刻在西罗马历代皇帝的墓碑上,这是他的希望。"
克雷达沉默了很久。"......那你愿意恢复他的名誉吗,陛下?"
"我愿意,但我害怕我办不到。"
"......好吧,瓦伦斯。如果这是凯莱尔的希望的话,我愿意替他承担。"克雷达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凯莱尔的脸。冰冷的脸颊。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爱你。
你对我而言,就是维斯塔女神之前的祭司,永远只能远看,不能碰触。我心甘情愿。如果这是你最后的心愿,不,我知道,这一定会是你的心愿。是的,我相信,如果在永远离开和保有名誉之间,你愿意选择后者。
我愿意帮你完成。
"砰"地一声,是有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啪"地一声,有铁器落到大理石的地面上。瓦伦斯不想回头,但是鲜血却映在眼里。闭上眼睛,还在眼底。
他转过头,面对着一直站在旁边的大法官。"特里波利尼......这件事,就这样结束吧。克里松总督勾结波斯,出卖帝国......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是的,陛下。我知道怎么做,请放心。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瓦伦斯沉默了一会,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伦巴德他们呢?"
"利奥已经战死,葛利诺也受了重伤。伦巴德已经回了他的军区。"
"在战场上,能够最后生存下来的人,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力,还有智慧。"瓦伦斯淡淡地说,"鲍德温,监视他。给我找到一个......可以处死他的机会。"
他俯下身,去看凯莱尔的脸。似乎想伸手触碰,又缩了回来。"......送他走吧。他必须回那里。他已经经过了完整的加冕仪式,他只能属于西罗马。"
特里波利尼注视着他。"陛下,凯莱尔不会愿意走的,他爱这里,这是他的国家。送他回罗马,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正式的仪式。其实,即使你不送他到罗马,那又如何呢?你只是不想给罗马一个脱离我们统治的借口罢了。陛下,西罗马已经不值得我们去保有和争取,那是一座被白蚁全然腐坏的城市。"
"我要东罗马,也要西罗马。君士坦丁堡和罗马都是我的。"
特里波利尼长久地注视着他,然后鞠了一躬,退了出去。
是的,陛下,都是你的。
除了感情,一切都属于你。
瓦伦斯坐在他的皇座上,无意识地伸手在光滑的黄金扶手上抚摸。光滑而冰冷的触感,如同凯莱尔的脸。一颗颗宝石突出在扶手和椅背上,硌着他的手指。身后绣金的锦锻帷帘已经拉开了大半,落日的暗红的光铺在大殿里,如同弥漫的血光。
没有他的吩咐,也没有人进来擦拭地板上的血迹。那一抹刺目的红,像在血雾里重重地画上了一笔鲜红。瓦伦斯突然打了个寒噤,他去看自己的手,没有血。
他打开身边一个金盒,里面是一只黄金的脚环,竟然是凯莱尔平时戴在脚上的那一只。瓦伦斯把脚环对着落日的光细看,这时候能够看到那三层盘绕的脚环,竟然是打造成蛇形的。
瓦伦斯浑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那只黄金脚环从他手中滑落,叮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凯莱尔,我不知道你究竟知道了多少。你的过去,你的从前,留在你记忆中的还有多少,我不知道。人心,是最难测的东西,你不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我们不会让你知道,永远,永远。
知道我跟乔维安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吗?为什么明知道你长大后将成为我们的最有力的对手,我们还放任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凯莱尔?因为,我们都觉得亏欠了你,亏欠了你太多。
刚才,克雷达给我讲了一个美丽的故事。现在,我也有一个故事想讲。我心里藏着很多秘密,一个皇室的家族,秘密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可是,我保证,这是隐藏得最深的,最不为人知的一个秘密。
包括朱利安在内,人人都相信,卡珊德拉是喝了毒酒自杀的。她是为了保全你。谎言说了一千遍,就连我们自己也信以为真,我跟乔维安都快要忘记事实了。是的,几乎快要忘记了。
那是个盛夏的中午。几重薄纱的帷幕环绕着一个活水的浴池,微凉的带着花香的水在悠悠地晃动。卡珊德拉在夏天的中午都要沐浴,那天,也不例外。她披着一袭轻纱,赤着脚,走进了浴池里。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脚上戴着的那只黄金的脚环,细致而精巧,像一条蛇,盘旋在她洁白的脚踝上。
是她的侍女惊慌的叫声让我跑过去的。她已经倒在那里,嘴唇已经变成一种紫黑色。即使这样,还是无损于她的美丽。一个金色的杯子掉落在浴池里,里面浮着的几片花叶也变了颜色。
她看着我,和乔维安,说出了对我们最后的要求。
那天夜里,乔维安来找我。他把一样东西扔到了我面前。那是一条被斩成两半的眼镜蛇。
"瓦伦斯,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瓦伦斯捡起那条蛇,随手搁在了桌上。"你还给别人看过吗,乔维安?"
乔维安咬着牙说:"你认为我应该把这条眼镜蛇拿给朱利安看吗?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瓦伦斯。你居然可以杀死卡珊德拉!"
"我奇怪的是,你为什么明明看到这条蛇游进来,却没有声张。你也是帮凶,或者是......我的同谋,乔维安。你默认了对卡珊德拉的谋杀,不是吗?"
乔维安狂怒地叫了起来:"我没有!"他拔出剑,对着那条蛇一阵乱砍,直到砍得支离破碎为止。
瓦伦斯把那堆碎片用一块丝绸包了起来,扔进了火里。"卡珊德拉对朱利安的影响力太大,而且是越来越大。一旦失去她,朱利安会崩溃,那时候,东罗马帝国就属于你和我了。我们只需要等着他去世的那一天,就可以了。否则,这样下去,也许,有一天朱利安就会在卡珊德拉的影响下,把皇位交给凯莱尔了。不管怎么说......虽然你我都是卡珊德拉抚养长大的,虽然她也爱我们......但我们终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会真正在意的,只有凯莱尔一个人。"
"我一直以为,你是爱卡珊德拉的。"乔维安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地传了出来。他把头埋在两手间,金色发亮的头发散落在桌面上。
帝国迷情68
瓦伦斯望著桌上的花瓶。里面插著一束纯白的蝴蝶一样的大朵大朵的花。Cassandra。他的眼神温柔而痴迷。"爱她?我当然爱她。像你爱她一样。但是......"他已经不需要再说下去,乔维安抬起了眼睛。他的眼睛不再是平时的澄清的蓝,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
"朱利安现在非常後悔。他认为是他对凯莱尔当年做的事情,让卡珊德拉选择了这条路。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卡珊德拉,这样的女人,怎麽会自杀?"
瓦伦斯微笑了一下。"是的,卡珊德拉怎麽会自杀?"他的眼神骤然地阴暗了下来,"你说,她知道了多少,乔维安?"
乔维安的声音痛苦而迷茫。"也许她在临死前,什麽都知道了。所以,她才向我们提出那样的要求。"他突然盯紧了瓦伦斯,"你会遵守你的誓言吗,瓦伦斯?"
瓦伦斯的回答来得很快,没有犹豫。"会的。我不会伤害凯莱尔。你也是,不是吗?"
"当然。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他。"
"那麽,就让我们把这件事忘掉吧。就当它从来不曾发生过,卡珊德拉是病故的,就这样告诉凯莱尔。即使他想探索真相,他能找到的,也只是那个虚假的真相。他只会痛恨朱利安,而不是......你和我。"
是的,永远遗忘。埋藏在记忆的最深处,永远,永远不要让凯莱尔知道。这件事,我们要永远守密,至死为止。
瓦伦斯慢慢伸手捡起那个黄金脚环。看到那黄金的蛇头时,他又像是被火烧著了手似的,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
我们是共犯。我和乔维安,我们一起谋杀了卡珊德拉,那个抚养我们长大的美丽的女人。凯莱尔,你永远不会知道,永远不会。就算是死,我们也不会告诉你。
其实,我应该早就明白,能够让乔维安心甘情愿喝下毒酒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凯莱尔。即使是塔希尔都办不到。因为,乔维安虽然深爱塔希尔,却对他并没有愧疚。但乔维安对卡珊德拉──或者是凯莱尔,一直有很深重的负罪感。那是重压了十几年的十字架,一旦偿还了,对他未尝不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