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卿书打量一下马车与两匹骡子,轻轻一扯嘴角。符小侯行装轻简,只带了个小厮。两个人,两匹马。我斜眼看符卿书身后小厮手里牵的那两匹骏马,什么世道,小厮骑马,小王爷赶骡子!符卿书抬头看看天:「时辰不早,抓紧上路罢,王爷请车。」接过小厮手中的马鞭,正要对我拱拱手翻身上马。忽然眼盯着我的马车,不动了。
我顺着符小侯的眼神往车上一瞄。小顺正站在车边打着帘子等我上去。符卿书眼目丁着车内扯起嘴角:「原来王爷此行,还带了位高参。」
符卿书的声音不高不低,顺着风势送过去。苏公子低头出了马车,远远站在车边对符卿书含笑一拱手:「苏衍之见过小侯爷。」
符卿书点点头:「不必多礼。原来是苏公子,久仰。」眉毛梢扬了一扬,转眼看看我,翻身上马。
按照古人品评,烟花三月下江南乃是极风流的事情。换句话说,要风雅极至,烟花,三月,江南,一个都不能少。
所以老子这趟南下,沾不上风雅两个字的半根鬼毛。
旧历五月,折合成现代历约莫六月多。正是小暑太阳别样红的好时候。我在王府只吃不动,穿件单衫子倒也对付了。一出门,太阳一烤,汗珠子水龙头一样流个不住。我和苏公子倒好,坐在车里只蒸的慌。可惜了符小侯与他小厮,在马背上从早晒到晚。赶了几天的路,符小侯一张玉雕似的小白脸红里透黄,看得我都十分怜惜,约他同来车里坐。
符小侯不晓得哪根邪筋不对,任我好说歹请也不愿意进车。估计是先前耻笑了我的骡子拉不下脸。死要面子活受罪。
赶了三四天的路,到了中州地界一个叫正兴的小镇。小顺与符卿书的小厮墨予照例找到最称头的客栈定了四间上房。我苏公子符小侯各一间,忠叔小顺墨予三人挤在另外一间。小顺偷个空过来请示我:「王爷,今儿的客房可是要定两天?」
我问:「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订两天?」小顺咧嘴:「王爷这两天赶路忒操心。您忘记了?明儿是端午!」
我恍然醒悟,今天五月初四,明天初五。可不正是端午!
晚上在客栈兼酒楼的雅间里摆了一个小席,我兴兴头头同符卿书与苏公子打商量:「明天端午,不如大家就在正兴多呆一天。四处逛逛再走。」
苏公子自然说我怎样他便怎样。符小侯不加置否地哼了一声:「一个小镇子,便是逛也没甚的大逛头。倒不如加紧赶路,免得耽误正事。王爷以为如何?」
符卿书说以为如何的时候神情严肃的像奔丧。我一团高兴当头盖了一盆冷水,诚心跟老子作对。我放下筷子端正神色:「符小侯言之有理。皇上派我们是公差不是旅游。没必要为了区区一个端午节耽误行程。明天照旧赶路!」
气不顺晚上也没吃好。洗洗涮涮各人准备睡觉。客栈小伙计过来送茶水,随口跟我套话:「公子明儿还要赶路?」
我一口闷气堵在胸口里,应了一声不错。小伙计满脸惋惜:「那公子明儿可瞧不上热闹了。城西的沙河年年端午龙舟会都热闹的紧。今年正大街晚上还有烟花会。昨天下午场子都布置出来了。便是今儿晚上,也该出去逛逛,只在咱家客栈附近好玩的物事便多了去了。」
一句话打通我七窍六脉。等小伙计后脚出门,我换上一件干净衣服,拿了一把折扇,去敲苏公子房门。
苏衍之也还没睡,穿戴十分整齐。拉开房门让我进去,我伸手往外一比:「苏公子,要不要出去逛逛?」
苏衍之怔了一下,我兴头头扯了他的袖子出门:「好歹明天也是个节,照常赶路还不知赶到哪个荒山野岭上。今天晚上出去逛逛,应景找个乐子。」
小伙计果然所言无虚。出了客栈向左一条大路灯火通明。摆摊子卖各色吃食手艺品的叫卖声跌宕起伏,杂着人声与吹唱的三弦卖艺的铜锣分外热闹。
第十二章
苏公子是个好同上街的。态度闲散自在,走路不快不慢。便是看上了什么东西略加品评,也是小蒸饺蘸香醋:雅俗共赏,点到为止,恰到好处。
一条大路走到头又折回来,算是所有的热闹都见识过了。进客栈的门,方才那个小伙计正坐在店门口朝外瞧,手里还抓了一把瓜子磕牙。照面赔笑站起来:「二位爷瞧得可还尽兴么?」
我点头:「不错不错,热闹的很。」小伙计面有得色:「可惜公子看不到明天的龙舟,那才是真热闹!省城的老爷们都专程来我们镇子上看。倒是几位有什么要紧事情,非急着要赶不可?」
我干笑两声,苏公子淡淡回了一句:「一些家务事,也没甚么大的,止是有些急。」
小伙计乖觉,岔了话问:「公子家乡哪里?」
苏衍之随口答:「这位公子是京城人氏,在下祖籍徽州。」
小伙计把手搓一搓:「徽州?好地方。我去给二位打些热水搽搽。回头有什么要的再招呼我。今儿店子里轮我上夜。」
我同苏公子往楼上走,迎头撞见符卿书的小伴当墨予,神色慌张在楼梯口垂手站着:「王…二位公子可看见我家少爷没有?」
我皱起额头:「你家少爷不是说明天要早赶路,吃饱了就回房睡觉了么?出来找什么?」
墨予摇头,畏畏缩缩瞧我一眼:「我家少爷几个时辰前让小的去掌柜的那里要了一坛好酒,然后出去了片刻的工夫又折回来。然后又出去,到现在没回来。小的以为他同二位公子一道去逛了,谁料没瞧见,才找公子问问。」
我忍不住想笑:「你家少爷又刁;是没出过门的大姑娘。不定逛哪里喝酒去了,该回来自回来。」
不中用的小跟班哭丧着脸:「少爷这两天脾气不大好,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喝多了怕摸不到客栈的门。」
摸不到客栈的门……我肚里咂咂舌头,安国府的小跟班都是哪个师傅调教出来的?
「你家公子出门带了什么东西没?」
「酒,酒坛子。」
我搓搓下巴:「那你去客栈后院跟房顶上瞧瞧。」
半个时辰后,墨予跟送热水的小伙计来敲我的房门。
「小的只来谢谢公子一声,公子怎么知道我家少爷在房顶上的?」
还当真是!
又过了约莫个把钟头,又有人敲门。我睡眼惺忪拉开门,符小侯抱个酒坛子站在门口。一言不发走进来,把坛子往桌上一放。我皱着眉毛看看他:「我说符小侯,你喝高了明儿起不来,可就赶不了路了。」
符卿书把酒坛脑袋上顶的两个碗一字排开,我再摇头:「喝酒不就两个小菜?」
符卿书托起坛子径直往碗里倒,我终于叹了口气,端起其中一碗,仰脖子一倒。入口醇香,后味辛辣,好酒。我搁下空碗抹抹嘴。
符卿书看看我,抓起碗直倒下肚。空碗放到桌上,我伸手他也伸手,同时抓住酒坛,我一拍符小侯的肩膀,哈哈大笑:「痛,快!」
符卿书似笑非笑地扬扬眉毛,也一拍我的肩膀,忽然豁然一笑:「痛快!」
酒坛子不大,五六个回合干下宋,快空了。我意犹未尽靠在椅子上,渐渐不大管住自己的舌头:「我说符老弟……」
符卿书在我前头先自己干了一坛子,所以有些上脸,脸颊一片润红。
我舔舔嘴,「我这两天都没想明白,哪里得罪你了。」
符卿书忽然脸色又沉了沉,问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你究竟打哪里来的?」
我挥挥袖子:「不是说过么,跟你讲一定不信,吓着了也不好。」
符小侯哼了一声。我眯眼看他:「怎么跟个娘们似的爱计较。我知道了,一定上回我喝多了冒犯了你你还没消气。也罢,横竖我的错。只要能消了你的心理阴影,你怎么着我都成。」
符卿书忽然扭头看我:「你说什么?」
我豪情万丈地一拍胸:「老子今儿豁出去了,只要你能消气,怎么着都成!」
符小侯冷笑一声,站起来。我也站起来,隐约有些后悔,符大侠是练家子。往哪里打估计老子都要伤筋动骨。
果然,符卿书走到我跟前,一把拎起我领口。我认命地不还手。符卿书盯着我的眼,抓着领口的手一紧,跟着……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中什么籽结什么瓜,开什么花得什么果。
佛祖爷爷在上,您老的教诲老子铭记在心。
所以,就算老子被符小侯啃一口也是血债血偿肉帐肉还……
肉帐肉还?!XXXX的老子怎么想到这么XXXX的词,他妈的当然是给震惊的!
符卿书从我嘴上移开嘴,靠!不对!从我脸上抬起头,XX的也不对!TMD这就没办法正常叙述……
而且更可耻的是,符小侯贴上来的时候老子居然从头顶正中的皮表层感到一股电麻沿着脊椎直延伸下来。居然……不可能……虽然符小侯很标致嘴唇很软口感不错,我也不可能对个男人有什么反应……绝对是错觉……
总之,符卿书松开了我。靠!又错了……是我跟符卿书分开后。我目光炯炯正义凛然直视对方。符小侯面有得色。等着看老子吃亏的模样。
我马小东二十六七年什么没见过,当然不是吃素的。
我平顺一下呼吸,正正领口,邪邪一笑:「符老弟,你泡的妞儿不多罢。」
符小侯正笑得洋洋得意,没料想我来这一句。理所当然呆滞了一下。
我双手抱肩深沉地摇头,又渐渐走近符卿书:「接吻这东西,要的就是个技巧。方才我看你还嫩的紧。」
我再逼近,符卿书完全被震住,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小孩子家,跟老子玩还差了几年道行。
符小侯与我现在身量仿佛,究竟还是老子高些。我拎住符卿书的领口,痞痞一笑:「要不要大哥我教导你,让你见识下什么才是好技术?」
符卿书的脸色还没来得及变,我一露牙,对准目标啃了下去。
接吻确实是个技术活,要在不断的实践中磨练提高。老子毕竟前前后后泡过的妞儿也在十个指头开外,收拾个符卿书自然绰绰有余。
从蜻蜒点水到辗转反侧,从探照灯到搅拌机。符卿书揪住我的手越来越松,身子也越来越软。等他的脊背软在我的臂弯里,我心满意足地收工抬头。含笑盯着符卿书双眼:「怎么样,技术不错罢?」
符卿书的模样有趣的很。脸色潮红,双眼泛着水光,看得老子一瞬间居然有些心痒。
怪不得小王爷要去断袖,果然别有风味。
符卿书脸色瞬间发青,两眼激光一样盯着我:「你说甚么?」
我一惊,乖乖,看符卿书走神,刚才居然想什么就说出来了。
「怪不得小王爷要去断袖,果然别有风味。」
符卿书脸色越来越青,开始慢慢冷笑,砰的一声,我左眼一阵金星闪烁。伸手去捂的当儿,一股凉风穿堂而过。再抬头,屋里只剩下老子一个孤家寡人。
左眼麻木后开始火烧火燎地刺痛。
我长叹一口气:「两次都打左边,不能换个眼么?」
一回生二回熟。脸皮这个东西靠个锤炼。第二天天刚亮,客栈的小伙计来喜敲开我的门送洗脸水,一眼看到我脸上,手一哆嗦,水盆摇摇欲坠。我脸不变色大气不出气定神闲地说:「悠着点,别烫着。」
来喜咳嗽了一声,把脸盆放进盆架,拧了个手巾把子,一双眼闪烁不定,半斜不斜。我往脸上一指:「肿得厉害么?」
来喜的目光左右摇摆,终于光明正大定在我脸上,干笑:「对面有个专治跌打损伤的王大膏药。等下小的给公子请来瞧瞧?」
王大膏药请过来的时候,该到的人基本都齐全了。苏公子看了我的眼,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喝茶。小顺和忠叔围在我跟前搓手:「少爷,您下次起夜传奴才们侍侯。是奴才们的错,没有服侍少爷周全——」
我仁义地挥手:「全是我自个儿的错,谁也不怨!」斜眼瞧了瞧站在最外围的符卿书跟他小厮。符卿书脸不变色心不跳踱到苏公子跟前坐下,也倒了杯茶喝。墨予低头在他跟前站着。
王大膏药谱儿不小,进门瞧瞧一屋子的人,先扯起嗓子一声吆喝:「闲杂人等一边靠靠,都杵着碍事!哪位爷要贴膏药哇?」
小顺尽职地点头迎上去,跟王大膏药说明是这位爷我要看眼睛。王大膏药叉着膀子一只眼半闭一只眼半睁望望我的伤眼,张口一句地道话:「这位公子眼是怎么弄的这是?昨儿晚上起夜撞到门框了?」
我点头:「正是。」
王大膏药把正在桌边喝茶的苏公子与符卿书赶起来,指点我坐到椅子上,又扳着脸细细瞧了一遍,摇头,长叹。
「可惜伤在眼上贴不得膏药,只能拿盒药膏搽搽。可惜!不是我吹,我王大膏药的膏约就在整个中州,我说第二他妈没人敢说第一!绝对真狗皮!货真价实!」
小顺赔笑:「那就赶紧给我们家爷拿盒药上上,这里还等赶路。」
王大膏药一边从褡裢甩摸出一盒子药膏,一边摇头。望望我,叹气,再摇头,咂嘴:「这位爷别的地方就没个撞伤扭伤风湿关节腰腿疼痛?甭管什么症候,我王大膏药一膏药下去,包好!绝对货真价实,十足的真狗皮!」
送走了王大膏药,客栈小伙计又来提个醒:「几位爷若是当真等赶路就赶快。不然恐时候来不及。」
小顺跟我建议不如停一天养养我的眼,被我一袖子甩了回去:「不就青了些么,又不碍事,养什么!」小奴才不敢多言,收拾车子去了。
客栈老板还打包赠送了一袋粽子。出城上了大路,日头炎炎黄沙漫天。我在车里与苏公子没甚话好说,剥了个粽子解闷,也算应个端午的景。
走了两三个钟头的路,车外头忠叔一声吆喝,车忽然慢慢停了。我手里攥着半个粽子掀起帘子,忠叔往前面一指:「爷,没路了。」
我下车举目望前方,方才晓得为什么客栈小伙计投胎似的催我们快走。百米开外,一道阔水,奔流滔滔。我太阳下眯起眼:「这,不会就是黄河罢?」
苏公子在我身后打帘子下车:「原来走到黄河了。」
靠!真是黄河。
符卿书勒住马头,手遮在额前向前看了看:「再往前走,找个船家,天黑前赶到对岸客栈应该绰绰有余。」
忠叔依言对骡子吆喝了一声。我与苏公子跟着车走了百十来米,到了河岸边。
左右望去绵延万里。空荡荡,荒凉凉。只看见一个小渡口,搭着间歪歪斜斜的小棚子。门口依稀两个黑点。
两个黑点是两个老大爷,正在嚼烟草。斗笠底下抬头望望我这一行人等。吐出烟渣一招手:「来罢。」
来罢!我左右看看,符卿书也楞了一楞。两个老爷子站起身,我堆起笑脸:「大爷,我们是……」
其中一个老爷子正正斗笠:「不是过河的么?我渡你们过去!先说好,只能渡人。牲口同这车可驮不过去。」
连苏公子的脸也绿了。两个老大爷不比忠叔年轻,加起来绝对将近一百五十岁。渡我们六个大老爷们过河还不如指望那两头骡子把我驮过去。
我惟恐伤了老爷子的自尊,小心翼翼地问;「这渡口里就没有别的船家?」
老爷子斗笠底下眯起眼:「有倒是有。不过今儿端午,都到城东赛龙舟去了。只有我们两个老伙计看生意。」冷笑一声,「若几位客人看不上咱这两个老壳子,就在河边你那车里对付一夜,明儿再过罢。」
我陪笑:「哪里的话,老江湖才有经验,只怕您不肯渡我们哩。哈哈——」
一句话出口自己都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符卿书冷冷地剜了我一眼。苏公子也甚是不赞赏地微微摇头。两个老爷子满意地笑了:「这位公子说话有见识。羊皮筏子就看个工夫。比那蠹力气摇橹的,讲究多着了。」
我眼冒金星,倒抽一口冷气。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不长也不宽,一次只能坐三个人。一人一个角,加上梢公正好乎衡。
我蹲在其中的一个角上啃粽子。
另外两个角一个坐的是苏公子,一个是符小侯。两人居然聊到了一处,在品评风景。文绉绉引着典故
酸句。老子听了三句就犯晕。索性再从袋子里摸个粽子解闷。蹲在羊皮筏子上,脚底下是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