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黄河水,头顶上是炎炎大日头,再加上个应景的凉粽子,古往今来的端午节,谁有老子过的精彩!
我恶狠狠咬了一口粽子,正好咬到一颗红枣子,还挺甜。
梢公老爷子撑着竹竿,吼了一支小调:
「东边滴那个日头头呀活活地照——西边滴云彩呦呀活活地涨——我想我滴个小妹妹哪想哇想得慌——小妹妹你在梦里头,可把情哥哥想——呀活活地嗨一呀活活地嗨——小妹妹你在梦里头可把情哥哥想……」
苏公子虽然在与符小侯说话,到底是没禁过折腾的人。我方才见他脸色便有些青白。老爷子的小调来回吼了五六遍,苏公子的脸越发的白了。
我清清喉咙,赶在一曲终了的空档上,跟老爷子搭讪:「您老今年多大岁数了?」
老爷子撑着梢竿对着滚滚河水一声长笑:「今年刚七十一。」
我干笑:「老爷子硬朗。就这身板,再干个十年八年的不在话下!」
老爷子听的很受用:「穷人穷命。像几位这样大户人家出身的,到我这岁数,该翘起腿来做太爷等着人侍侯了。」
我顺着老爷子的开心往下说:「大户人家的太爷,又有几个得您这样好身体的。只怕我到了七十一走路都要人扶。听刚才的曲子,老爷子年轻时候也风流过?」
话正搔到痒处,老爷子顿时兴奋了,他一兴奋,筏子也一阵哆嗦:「哈哈,公子好眼力。年轻的时候的确荒唐过一阵子。女人啊,缠人的紧,你不能离她近也不能离她远。远了你想得慌,近了又烦得慌。」
一句话勾起我多年的苦。我顿时回忆起燕妮的种种,忍不住长叹:「而且女人是这样的,离得近了,她也嫌你烦;离得远了,她又说你不够体贴。难办!」
老爷子捋了捋须子,遥望江水,也感同身受地长叹,突然回头笑道:「看来这位公子是成过亲了。其他二位都成亲了没有?」
苏公子与符卿书早住了口,听我跟老爷子搭话。听我说到女人,忽然都回头瞧了瞧我。我被刚才那一瞧闹得有点莫明的心虚:「这两位公子都没还成家。我也……」我原想说我也没结婚,忽然想起王府小厅大桌子上的那个牌位。干咳一声:「我倒成亲了,不过老婆是个牌位,同没成亲也没大两样。」
老爷子深沉地看我一眼:「没有也好,省心。」
我跟着笑:「有家有口自也有好处。金山银山,难买老婆孩子热炕头。」
老爷子舒心一笑:「便是个人有个人的福分。」
我陪着笑了两声。忽然觉得周围有些不自在。左右看看,苏公子悠然自在地看风景。符小侯转头看小顺忠叔与墨子那个筏子。没有什么异样。
老爷子摸起腰间的葫芦抽了一口,又亮起嗓子:
「辘轳井打水吱咛咛地转,想我滴那个大妹妹在傍晚——一两桶水想你手儿软哇——两桶水想你口难开——呀活活呦——一得呀活活————」
小筏子跟着颤音一阵抖动,我忍不住又看看苏衍之。苏公子脸色白里头泛出了黄,用手扶了扶额头。我伸手在苏公子轻轻拍一拍:「喝水不喝水?」苏衍之抬起头:「不妨事,上了岸找客栈歇歇就好了,这两天晚上没睡好。」我看苏公子委实撑得勉强心里不是滋味:「不然我往那边坐坐,你靠我身上睡一睡,兴许好些。」
符卿书咳嗽一声,梢公大爷回过头:「筏子上不能乱动,这位公子再撑一撑。再一两个时辰就到对岸了。」
苏公子扶额头的频率越来越高,我终于忍不住讨教老爷子:「过个河也忒久了罢。」
老爷子说:「从正兴码头到奉阳码头,光向东都要走二三十里的水路,更何况还要渡到对岸去。」
说的我云里雾里:「我们只要到对面就成,没说去奉阳。」
老爷子撑着竿子,眯起眼:「公子没走过这条道罢,正对岸?正对岸荒山土岗子,几位上了岸,哪里歇去?」
我虚心受教,没奈何瞅着苏公子,捱着。
终于,长路漫漫有尽头。捱着捱着到了对岸。一道木头桥段,就是所谓的奉阳码头。小顺那边另一个筏子也靠了岸。两位梢公大爷住了篙。依次上了码头。符小侯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大爷咧嘴一笑,摆手:「马骡与那辆大车,尽够了。」一竿子划开,亮开嗓子荡走了。
我扶着苏公子,四下望望,干笑:「奉阳的人敢情也去看龙舟了。」
后头是大河,前面一条平坦坦的黄土大路,半个人影都没有。我摸摸鼻子:「没办法大家走着进城罢。」
符小侯摇着扇子看天,道:「不晓得前面那个岔道口,向左还是向右。」
我看小顺,小顺看忠叔,忠叔看看苏公子,又看回我身上。
我搓下巴:「走到路口见到人再问么。总比在这里晒太阳的强。」
走到路口,仍然不见人影。我也火大了:「这一城的人都到哪去了!不就是个端午么!」还是小顺有见解:「王爷,不如咱们去路边的树底下歇歇。看能不能等来一两个人。这么着瞎摸也不是办法。万一走岔了道,工夫就大了。」
我赞叹很是这个道理。扶着苏公子大家到路边,小顺掏出两块包袱皮铺地上坐了。我拿过水葫芦递给苏公子。
苏衍之在筏子上晕的够戗,连嘴唇都泛着白光,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我看着他抽了两口水接过葫芦:「现在不在船上,你靠在我身上瞌睡一下,等下还走得动么?」
苏公子估计不是我用肩膀撑着连坐都坐不直了,还死撑着说:「不碍事,歇歇就好。」我索性一揽胳膊,将苏公子再往肩头上带带。另一只手抖抖衣襟,扇扇风。咬开葫芦塞,也抽了两口,再问苏公子:「你还喝两口罢。」
坐在另一棵树底下的符小侯又咳嗽一声。我转过头看看,符卿书悠然自得地摇着纸扇,看天空。忠叔小顺墨子都跟毒哑了似的看大路,连个放屁声都没有。我伸伸腿,没话找话地说一声:「靠!半天还不过来一个人。」
还是没人吭声,我看天看地看大路,想找点什么话出来。小顺头忽然动了动,望大路的眼光从呆滞变成闪亮,半站起身往路上一指:「王爷,可不是左边的岔路上有车过来了?!」
我眯眼往岔路上一瞧,不错,两匹骏马拉着一趟车。比我那辆骡子车气派多了。
小顺伸;长了脖子:「好象还不只一辆。」
我无所谓地抖着前襟:「多又怎的,方向不对,搭不了车。」
符小侯远远地在树下飘过来一句:「搭不了车便买他一辆是了。」小顺继续嘀咕:「这快傍晚的那么多人来河边干么事,渡河又没船家。」
正说的时候为首的马车已经快到了跟前。车夫勒住缰绳,吆喝了两句,车放慢了速度,靠路边停下。小顺正要迎上去,为首的车夫已经翻身下来,径直朝树这边走了两步,忽然扑通一跪,向我这边一抱拳:「请少爷上车。」
我挖挖耳朵,老子没有幻听?苏公子从我肩膀上撒身坐正。第一辆车后面,跟着三辆车,依次路边停下,车夫下车,与方才那位挨肩跪下。我抖抖衣襟扇个凉快,这唱的是哪一出?
最后一辆车停定,帘子一挑。走下来个人,穿着件湖色衫子。我看他越走越近,伸手掐了一把大腿。靠!老子没幻觉。苏公子站起身,来人对我微微一笑,细长眼流转生辉:「其宣来接主人与符公子进城。来的晚了,莫怪。」
我再掐了一把大腿,爬起来,还是说了:「那个,裴公子……你打哪里冒出来的?」
第十三章
裴公子从哪里冒出来的?马车里头裴其宣用扇子遮住嘴打了个哈欠:「王爷你前脚刚走,后面其宣就套车跟上了。」
我自然要问个为什么。
裴其宣弯起一双细长眼:「王爷一路上就没想起忘带什么东西?」伸手入怀,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铁牌,拎着一晃。
我抬起眼皮看看,无动于衷。「这个东西……」
裴其宣把铁牌拎到我眼前:「这不是皇上赐给王爷的表证么?」我也打个哈欠:「没错,带不带无所谓。只怕拿出来,不是假的还变成假的。」
敢情裴若水是为了这块铁牌子巴巴的赶上来,我接在手里掂一掂。不看都不火大。
话说老子临行前,为壮行色,跑到宫里去跟皇帝讨个证物。御赐证物乃是辫子戏里钦差大人私访必备道具。等到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伸手一亮,场子上的男女老少扑通通跪一地,十足的气派。既然现如今我马王爷也是个钦差了,这样东西万不能少。
皂帝说当然少不了你的,朕已经命人特去打造了,你上路前一定送过去。
我当时就犯了疑惑,什么尚方宝剑御赐金牌不都是现成的东西,怎么还要赶着去打造?
等到我临行的头天晚上,仁王康王宋为我饯行,康王从袖子里摸出个黄绸子布裹的一样物事,双手递到我手里。仁王在旁边语重心长地做说明:「这件东西是皇兄让大内工匠连夜赶出来的,不到紧要关头,万万不可轻易与人显露。」
我打开层层包裹的黄绸子,定睛一看,怒火中烧。一块巴掌大的黑铁牌子,脑袋上用根纤绳子穿了,下面点缀个穗子。
正面两个大字:钦差
背面三个大字:七王爷
仁王说这根红绳子穿的长短适中大有讲究。平时可以贴身挂在脖子上,关键时刻可以解下来佩在腰带上。怎么挂都合适。
XX的!
老子记得,仁王康王这里刚走,破铁牌子那里就被我扔进假山陪蝈蛔睡觉。难为裴其宣居然能把它找出来。
我忍不住问:「你就为这么个东西赶上来?」
裴公子哈欠连连地说是:「王爷的车程不快,我同小全挑了王府最快的两匹马,原想赶上王爷把东西交了就回去。谁想王爷走的是官道,我们行的是小路。我寻思王爷的车骑未必过得了黄河,索性连日赶在前头,提前到对岸安排下车马等着。」
裴其宣神色疲惫,想这几天也必定赶的十分辛苦。
我让出个垫子递给裴公子靠着:「你怎么就猜到我今天这个时候到?」
裴其宣靠在车厢上摇扇子:「我昨天赶到奉阳,估摸着也就比王爷多赶了一天的路。临时安排定下厢房雇了车马赶过来,果然接上了。」
我庆幸:「幸亏你先赶到对岸。不然我们六个人,只好地走进城了。」裴公子摇着扇子眯起眼笑笑。
裴其宣定的客栈也是奉阳最大的客栈。掌柜伙计比在正兴更透着殷勤。进了上房刚安顿好,一杯热茶正好喝完喘过气的工夫。小伙计来报说前楼雅间酒菜已经整治好了。
符卿书端着酒杯对我含笑道:「仁兄府上,果然济济自有卧龙凤雏。」裴其宣向符小侯举一举酒杯,微微一笑:「公子过奖,在下惶恐。」符卿书放下杯子:「裴公子过谦了,可惜与你相识甚晚。吾不才,府上也不曾得有公子这般妙人,可叹。」
裴其宣弯起眼角:「其宣越发惶恐。」
我左右看看,打个哈哈:「这个辣子鸡烧的不错。」
吃完了饭,我喊过小顺:「让厨房给苏公子熬的热粥送到房里去了?」
小顺点头:「刚送过去,苏公子正睡着,小的先把粥放在桌上凉着了。」我摆手:「我自己去瞧瞧。」
苏公子果然在床上睡得沉。进了客栈我就先吩咐店家准备热水让苏公子洗澡自去歇着。苏公子也确实到极限了,洗了澡倒头在床上就睡了。
我伸手摸了摸粥碗,温度正好。苏衍之一天只早上吃了点东西,还是叫起来好歹喝口热粥。我俯身到床边,看苏公子委实睡的香,犹豫了一下。正踌躇,苏公子倒自己醒了。
我把粥碗端过去,苏公子接了喝了两口,说了声多谢。我说:「一天没吃过别的,你还是都喝了吧。」
苏公子难得真心对我笑一笑,接着把粥喝完。我接过碗放在桌子上,「明天再叫人过来收,今晚上我让谁都别过来,你放心睡。我先出去了。」
苏公子目送我出门:「晚上也早些歇着,别忘了搽药。」
一句话说得我心里很受用。苏公子与其他不同,这种话轻易不说。我还是头一回听到。
踩着风推开卧房的门,一眼看见裴其宣正坐在桌子旁喝茶。我见他转头,呲牙笑了笑:「走错门了,你歇好,我去困觉。」
裴其宣搁下茶杯:「是这间没走错。」
我摸摸鼻子重新走回去:「裴公子找我有事?」
裴公子站起来走到我跟前,「王爷最近好生客套,您以前,可从来直呼其宣名的。」
裴公子眯起眼,这句话贴着我的耳根说出来,老子浑身的汗毛顿时根根乱颤。咳嗽一声,我不留痕迹后退一步,干笑:「这不正在微服中,说话做事要格外谨慎小心。」
裴其宣一坝眼珠子润了水似地瞅着我,目光沾了湿气直飘过来。我镇定心神,刚要再说话,裴其宣忽然抬起手往我脸上招呼,
手指碰上我的左眼:「也忒不小心了。」
我说:「没大事,抹两天药就好了。不过起夜的时候门框上撞了一下。」裴公子哦了一声:「又是么?」又是里的那个话外音,八里路外都能听到。
我还当真有些不知怎么好,裴公子是我最怕对付的一个主。裴其宣从我眼上撤了手,眼见一张脸离我越来越近,我咽咽唾沫,正思索敌进我退的战术,裴其宣忽然一笑:「好生歇着罢,我先自回房了。」手轻轻往我肩头上一搁,径自走了。
一股过路风擦着我鼻子尖一阵阴凉。
几天的行程倒也风平浪静。裴其宣偶尔让老子犯点小怵。符小侯也只款派比乎时端得更足了些。只有苏公子明显情绪不佳,往南走一程,话就少一句。
赶了六七天的路,过了淮河。总算功有所成,到了巡查第一站徽州。
白墙灰瓦,深巷抹檐,牌楼儿马头墙,地缝里都透着一股墨水气。
我掀看车帘子扇着凉风摇头赞叹:「果然是好地方。」裴其宣在我身后跟了一句:「说得跟王爷头回来似的。」我小吸了一口
气。如今有裴其宣在跟前,与苏公子符卿书不同,要时刻悠着些。
小顺从后面的大车上爬下来,扒着窗户鬼鬼祟祟向我低声道:「少爷,小的有件事情要同你说下。」
我招呼停了车下去,小顺把我拉离马车三米开外,压着嗓子道:「王爷,咱在徽州住哪里您给个示下。」
我说:「这什么事情了?照赶路的常例。挑个象样的客栈定天字号的上房。看着住。」这点小事情还要来请示王爷我,真一天傻似一天。
小顺低下头:「奴才领了,奴才是不晓得王爷打算住客栈还是苏公子家。才特来问一声。」
我手里的折扇啪的一合。「苏公子……家?」
苏衍之,徽州人氏。
一句话兜上我心头。老子听见巡查昏了头,居然从头到尾没注意,查访的重点地区正是苏衍之的老家!
苏公子在马车里一脸水波不兴:「还是到在下家中住来得方便。不过宅子荒废了一年,恐怕下人也不剩下几个,住着要冷清些。」
我不吭声,裴其宣也不吭声。符卿书将眉毛挑了一挑:「我倒没甚的意见。那便叨扰苏公子了。」
苏府在徽州城东。小顺轻车熟路,指点车夫绕小道前行。徽州城里墙高巷深。拐了七八条小街,进了一条清冷的长街。路面上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一整条街是白墙灰瓦的高院墙,只有一个朱红
的高大门楼,匾上两个墨书大字:苏府。
我肚子里咂舌苏衍之家当年真是阔绰。一条街全是住宅的院墙。我的王爷府,也只得这个样子。
众人下车都默不做声,苏公子慢慢走上台阶,小顺跟上去,拉住门环叩了几下。
大门缓缓开了一条缝,伸出一张沧桑的老脸:「这里没人……」话没落音眯起的眼转到了苏公子身上,顿时打住。苏衍之
向前走了一步,声音还是不高不低不急不缓:「高伯,宅子里这些日子可好?」
高伯颤巍巍地从门缝里走出来,望着苏公子,抖着嘴,不说话。
我冷眼站在旁边,同其他人一道默不做声。三年前苏公子被亲哥哥送给小王爷至今,第一次回家。苏家败了也近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