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上——钟南山上的狗
钟南山上的狗  发于:2010年1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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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悲叹了口气,干脆起身,披着衣裳,坐到窗前,心里只是奇怪,为什么昨天告诉王小楼,孤黯夜应该伤重故去,但是任他说得口绽莲花,王小楼也是一副打死不信的表情。

不过更奇怪的是,唐苦将王小楼的周身要穴全部封住了,他是一分内力都用不出来,唐家有戒备森样,想跑出去,势必登天,可是王小楼竟然连一点儿想跑的想法都没有,开始他还防着,一直和王小楼说话,王小楼并不乐意搭理他。

基本上,都是唐悲在讪讪地搭话,开始王小楼还哼哼哈哈,最后双手抱膝,依靠在床柱儿上,不住地科头,好像不耐烦了,从牙缝儿里边哼唧了一句:信你?还不如信鬼呢。

那一瞬间,好像一枚针刺入唐悲的心,嘴就不知不觉地闭上了。

他楞楞地看着王小楼,王小楼的身子越缩越蜷,最后一歪身,躺在床上就酣然入梦了。

暖暖的阳光投射进来,跳跃的浮尘都被沾满了闪亮的金光。

用罗帕掩着口,低低地咳嗽,唐悲走到床前,虽然心事重重,也不由得哑然一笑。

床上的王小楼,早已经把被子蹬开了,扭得和麻花一样,骑在两腿之间,侧身而卧,身子扭在这边,脸儿扣在另一边。

二爷。

门外有人轻呼,是小厮宓儿的声音。

进来吧。

唐悲的声音很轻,知道宓儿来,应该是为大哥唐苦传信儿。

脚步声微,宓儿走路,猫儿一样,人也秀气清灵,进来后,躬身:“二爷,大爷说,悲摧阁的孤先生昨夜三更的时候过世了,今天一大早,悲摧阁已经挂白结素,大爷说他不方便过去吊唁,让二爷您带着王公子过去,尽尽唐家的心思。”

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因为宓儿是大哥唐苦身边的小厮,唐悲习惯和他保持距离,不愿意说得太多。

可是小厮宓儿没有走的意思,看看唐悲,又走过去两步,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没话找话:“王公子还没有醒?”

嗯。

唐悲有些诧异,这个小厮长得伶俐清秀,颇得大哥唐苦的喜爱,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了自己,眼睛里边都会放光,让唐悲心有惶惶。

见唐悲没有叱责自己,小厮宓儿好像犹豫了一下:“二爷,大爷问,二爷吃了大奶奶的药,感觉如何?”

才不过喝了一剂,哪里见得到什么功效?大哥唐苦才不会问如此愚钝的话。

唐悲心中琢磨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嗯了一声,然后挥挥手,示意宓儿退下去。

欲言又止,宓儿终是不敢开口,有些依依不舍地退了下去。

哎。

伸了个懒腰,王小楼拱了起来,睡眼朦胧:“哎,唐七,我师父还是死的吗?”

唐悲不语,有小厮进来,端上饭菜。

两碗粳米百合粥,一碟什锦小菜,一碟油盐杞芽儿,一碟凉拌杏仁,还有一碟桂花云卷,都是清淡之极的东西。

王小楼早已经起来,也不客气,在铜洗里边洗了脸,用青盐漱口后,在桌子前边一探头,看看桌上的饭菜,哼了一声:“唐七,你喂兔子呢?这种淡出鸟来的东西,怎么吃?”

本来是坐在旁边等着他,看王小楼一脸不悦的样儿,唐悲端起碗,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喝粥,那四样小菜,也就是夹了两瓣儿杏仁,其他的动都未动。

一骗腿儿,骑在凳子上边,王小楼抓起一个桂花云卷,咬了一口,噗地一声吐到桌子上:“是不是因为你家姓唐,桂花云卷里边就一点儿糖都没有?”

唐悲微微皱眉:“月圆则亏,糖甜则酸,太甜的东西,易蚀腐痰湿……”

他话音未落,王小楼夹了一箸子油盐杞芽儿,嚼了一口,又吐了出来:“喂,你们家没有糖也就算了,怎么连盐都不放?酸甜苦辣咸,你们家缺糖少盐,就剩下苦辣酸了?”他说到这儿,忽然想起来唐家的大爷就叫唐苦,又噗嗤一声笑了“果然就是苦辣酸,哎,你小名儿叫唐辣还是唐酸?”

已然有些薄怒了,唐悲感觉心头顶住了一口气,汪在那儿,隐隐作痛:“腹饥之时,糠亦如饴,你不喜欢吃这个,是不是还想着下水汤?”

挑三拣四的王小楼刚刚含了一口粥,还没有咽呢,听到唐七公子唐悲说到下水汤三个字,忍不住噗地一声,把嘴里那口粥也喷了出来。

忍无可忍,唐悲拍案而起:“王小楼!”

怒意充盈着眼睛,唐悲玉面涨红,甚是窘怒。

坐在那儿,翘着二郎腿,斜眼看着唐悲:“干嘛干嘛,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看着烦,你也吐,我又没有拦着你。”

唐悲眉头蹙起,脸色越发涨红,碗早已放下了,一手捂着心口,噗地一声,当真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殷红点点如樱桃乍破,四溅而落。

这次轮到王小楼呆住了,傻傻地看着唐悲。

心痛如绞,身子有些紧缩,捂着心口的手,连骨节都开始青白,一边气凑,一边喘息,唐悲的脸,从晕红变得发青,毫无一丝血色,王小楼跳了起来,连忙帮着唐悲捶打后背,摩挲心口,好半天,唐悲这口气才顺过来。

王小楼有些讪讪,唐悲也吃不下去东西了:“走吧。”

去哪儿?

悲摧阁。

呀?

王小楼立刻笑起来:“你终于想明白了?肯送我回去?”

唐悲不说话,拉着王小楼,两个人出来,转过几进院子,到了后角门,早有家仆备好了马车,王小楼跟着唐悲上车,唐家的家宅和悲摧阁离得本来就很近,不多时就到了悲摧阁。

听得一片哀恸的乐声,还有僧尼念经的声音,跳下车子后,王小楼呆在原地,只见悲摧阁的前边,挽幛雪柳,纸草灵幡,门楣上垂地白幔,两边厢挂着素白灯笼。

大门开着,可以看见大堂当中那个偌大的奠字。

王小楼呆了半晌,才发足狂奔进去,大厅上,一具血红棺木,棺盖还没有盖,里边躺着的人,正是师父孤黯夜,身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紫色,嘴角也有血色痕迹。

很多僧尼手持法器,围着棺木念经。

头脑里边一片空白,师父真的死了?

昨天也看到师父受伤,然后被师兄苏小羽给救走,自己穴道被制,王小楼也没急着逃跑,反而对方拿住他后没有直接杀他,一定是对他别有企图,他估算估算,就是自己穴道没有被制,也跑不出来,干脆就不用白费力气,何况师父师兄都不能弃他不顾,还不如养精蓄锐,等着时机再说。

谁知道才一晚上的功夫,师父竟然死了?!

王小楼傻傻地站着,并不相信,他双手扒住了棺材,颤抖着试探孤黯夜的鼻息,果然没有了气。

手,没有力气缩回来了,忽然,王小楼狠狠地掴了自己一耳光,啪的一声,半边脸都青紫起来,很痛,很痛,不是做梦。可王小楼还是又愣了愣,眼睛直直地,猛地一跺脚,大哭起来。

唐悲已经孤身一人进来,跟来的随从都留在门口,他看着王小楼泪如雨下,哭得凄然,心中也是酸楚,那大厅之上,并不见苏小羽的身影,而是卫城墨家的人,一个个都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

哭了半晌,王小楼又是不甘心地摸摸师父的胸口,依然觉不到心跳,他一边低咽,双手一撑棺材的侧板,身子跃上去,把耳朵贴到孤黯夜的心口,还是听不到心跳的声音,满耳朵都是哼哼呀呀的诵经声。

血腥的味道,从孤黯夜的身上传来。

从棺材板壁上出溜下来,王小楼瞪着眼睛,不哭了,也不再掉泪,他四处望去,找不到苏小羽的踪影。

墨家的人,从王小楼和唐悲进来的时候,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两个,见王小楼止住了悲声,其中一个黑衣上边绣着银丝花边的人过来:“你是孤黯夜的弟子?”

王小楼瞪着他:“你是墨家的走狗?”

他这话虽然是骂人,却也没有说错,这样服饰的人,应该是墨家的弟子,墨家的弟子习惯把自己称为墨家门下走狗。

那人不气反笑:“还不算有眼无珠,某墨迹,正是墨家门下走狗。找你师兄?他已经被我们十三爷给打走了,王小楼对吧?我们恭候你多时了。”

一听苏小羽被墨寒笙带走,王小楼急了,可是他现在身上的封穴还没有解开,手中也没有趁手的家伙,急也是干急,气得咬牙切齿。

墨迹向唐绝一抱拳:“唐七公子,我们十三爷说,误听人言,昨日实在行事鲁莽,那天一定登门谢罪,今天是我们墨家和悲摧阁的恩怨,孤黯夜亵渎了我们墨七爷,同时也侮辱了我们墨家,他虽然身死,可是墨家不能因为他死了就善罢甘休,孤黯夜的尸体和这个王小楼,我们现在都要带走,请唐七公子勿怪。来人……”他一挥手,大厅上的黑衣人就要动手。

唐悲退了一步,并不答言,一副壁上观的神色。

大厅上的僧尼围着棺材,走得越来越快,经声也越念越响。

好汉不吃眼前亏,王小楼早已经缩到唐悲的身后,他现在是无牙的老虎,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墨家人手里,还有他师父孤黯夜的遗体,他得想法子保护住。

一拽唐悲的衣袖,王小楼大叫:“唐七,唐七,你不是说,你们家以后就是我家吗?这些黑狗要抢我,就是抢你,你要是见死不救,我变成鬼也不放过你。”

唐悲微微一笑:“这个时候,不应该发狠,应该求我。”

索性抱住唐悲的胳膊,王小楼连忙道:“唐七哥,求求你帮帮我。”

见王小楼服了软,唐悲也不为难他,向着墨迹一点头:“这个人是我的,请墨兄弟网开一面。”

王小楼连忙接道:“对,我这个活人是你的,我师父那个死人也是你的。”

唐悲一皱眉:“我要你师父做什么?煮着吃?”

这句话很是犯冲,墨迹在旁冷笑一声:“对不起,唐七公子,只要是悲摧阁的人,无论活的死的,都是我们墨家的,十三爷交代过,若非万不得已,不想和你们唐家交恶,可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就只有对不起了。”

他说着话,使了一个眼神,大厅上的黑衣人都亮出了家伙,慢慢围拢上来,那些念经的僧尼视若无睹,经声更加响亮。

摇摇头,丝丝痛楚之色涌上唐悲的眼眸:“还是让唐七对不起你们吧。”

手,轻轻推开了王小楼,唐悲清瘦如竹的身影,淡淡地,宛如宣纸上的水墨,幽然渲染洇开,衣衫飘动处,凉风习习。

王小楼在一旁,只看见唐悲衣袖飞扬,丝丝凉意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转眼之间,大厅上那些黑衣人还有僧尼们,都浑身一震,噗通噗通,纷纷倒地,身子痛楚地蜷缩着,越蜷越紧,最后软软地舒展开身体,就再也不动了。

死了?

王小楼愕然,他根本没有看到唐悲出手,踢了踢脚边的一个黑衣人,那个人毫无反应,王小楼蹲下去,试试鼻息,果然断了气,再拍拍那个黑衣人的脸,那个人的眼睛还挂着一颗泪。

唐悲走过来,神色忧郁:“王小楼,把你师父的遗体焚化了,跟我回去。墨家的人会倾力捉你,唐家比这里安全。”

半晌才缓过神,王小楼抬头看着唐悲:“这些人,是你杀的?”

唐悲摇头。

王小楼结舌:“那,那,那他们怎么会死?”

深深地叹了口气,唐悲疲倦地:“做完事,跟我走吧,也许,我们能帮你救回苏小羽。”

愣了愣,王小楼忽然蹦起来:“唐悲你放屁,明明是唐苦陷害我们,现在用你充什么好人,你……”

唐悲捂住了王小楼的嘴,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丧师之痛,若丧考妣,你不留些精力处理善后事宜,吵嚷什么?”他说着,单手举起来,照着王小楼的后颈就是一掌,王小楼哼了哼,脑袋一耷拉,昏了过去。

第 12 章

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墙角,连眼睛都好像没有眨过,王小楼已经这样坐了一天一夜。

唐悲坐在椅子上,看着王小楼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免唏嘘。

那是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没有跳跃的浮尘,也没有幽幽的暗影,王小楼屈膝靠在墙角,怀中抱着一只空的花雕酒坛,坛子口,已经用桑皮纸和黄土封严了,里边盛着的就是孤黯夜焚化后的骨灰。

从悲摧阁出来,到焚化师父的尸身,王小楼都像傀儡一般,唐悲要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不吭声,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挪动了一下僵直的身子,做得久了,唐悲也会浑身酸痛,冷汗湿衣,他们唐家的规矩,凡是贴身服侍的仆从,都要在外间厢房里边候着,随时等着主人的传唤才可以进来。

站起来,摇了摇窗口的铃铛,唐悲不喜欢大声喊人,好像他也没有那份力气。

听到铃声,有小僮儿从房间里边出来,进了屋子,躬身施礼。

愣了一下,进来的并不是平日里随时服侍自己的人,而是大哥唐苦身边的宓儿。

没等唐悲询问,宓儿先道:“二爷,是大爷叫我过来,专门伺候二爷的药汤。大爷说,大奶奶事情也忙,不能随时过来,抓了药,就叫宓儿带过来,煎熬妥当了,再服侍二爷喝。”

慢慢的凉意,涌上心头,自己这边也有好几个贴身的小厮,不过是伺候着衣裳饮食,和平日里的一些琐碎事情,哪里还用得着叫宓儿过来,特特地为了他煎汤熬药?说到底,还是哥哥唐苦对自己不放心,所以才将宓儿这个耳目放过来。

心里边隐隐作痛,脸上只是浮现出浅浅的倦意,复有坐到椅子上边,头靠着椅背,阖上双目。

听见宓儿走进了一步,轻声问他:“二爷可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宓儿给二爷捏捏?”

没有等到唐悲的回答,宓儿已经走过来,挨着唐悲的左侧叠膝跪下,一双灵巧的手,拉住了唐悲的手臂,开始有节奏地捶打揉捏。

本来想推开宓儿,但是宓儿的手劲力道恰恰好,而且顺着筋络穴道,位置找得也非常准确,才捏了几下,就感到了身心放松后的那种畅然和舒服。

有种昏昏欲睡的倦怠,唐悲嗯了一声:“王小楼,人死如灯灭,你就是不吃不喝饿死了自己,令师也不能回转还阳了。”

把怀中的花雕坛子抱得更紧了,王小楼往不能再缩的墙角又缩了缩。

宓儿一边捏着唐悲的手指,一边低笑道:“二爷省省精神吧,他们悲摧阁的人,一个比一个愚蠢,死了不是更好,虽然他师父不能活过来,他死了,人家一家人还能在阴间相聚呢。”

感觉到宓儿的放肆,唐悲忍了忍,毕竟宓儿是大哥的人,听大家风言风语,好像这个俊俏的小厮,还颇得唐苦的宠爱,连大嫂苏怜也会偶生醋意。

没理宓儿,唐悲继续道:“死了死了,一死白了,已然人都故去了,为死者讳,很多是非,也不想再提,王小楼,虽然你师父之死和我们唐家有关,但是,你却不知道,孤黯夜是死有余辜。”

眉毛挑了一下,王小楼终于有了反应,本来空洞洞的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从微闭的眼中,看到王小楼神情的变换,唐悲不动声色地继续道:“知道说了你也不信,但是有些事,可以欺人瞒世,却无法亵渎天地鬼神,你只知道孤黯夜对你有养育之恩,可是他究竟是什么人,曾经做过什么事儿,你可了解?”

滚。

王小楼低喝了一声:“再废话,我割了你的舌头。”

哂笑一下,听到王小楼肯说话了,唐悲睁开眼睛,宓儿已经放下了他的手,开始为他捶腿。

抱着花雕坛子,王小楼站了起来,因为做得太久了,又粒米未粘,滴水未进,王小楼情不自主地晃了晃,然后靠在墙上瞪着唐悲:“奶奶的唐七,你想把老子饿死?”

一个人,只要肯吃饭肯说话,就不会心绝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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