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依莎感染的是纯种,按理来说是立即致命的,显然她得到了一定的治疗才能活下来,但是即使欧阳不杀她,依她昨天的情形也活不了多久。一个全身腐烂的人能活多久?
三型的感染者就不同了,他们可以象其他健康人一样没有异样地生活着,一点发病的迹象也没有,直到有一天猝然死亡。而作为传染源,到死亡的最后来临之前一直发挥作用,令人防不胜防。
隔离、宣布部分地区为疫区、所有的人注射疫苗和调动防生化部队,一道一道命令下达,他的镇定和医生的面无土色称鲜明对比。
能在三十三岁就控制军方最大的情报机关并不只是靠运气和心狠手辣就能做得到。
他有着和悠然同样的才能。
这种才能我梦寐以求。
第四章 过去的伤
第三天的清晨,我又坐在顶楼的军官餐厅慢吞吞地喝咖啡,咖啡是速溶的味道说出来的古怪,唯一的优点液体的温度很高。
太阳气息奄奄地露出点模样,苍白地好象随时会被云团吞灭,值得庆幸的是风小了很多,随之沙尘也减弱了。从透明的强化玻璃向外看,延绵远山的轮廓变得清晰。
我是在等他,因为一早起来闯进他的房间,告诉他我想出去走走。
他当时的精神不太好,脸色因彻夜工作显得有点暗淡,胡子没有刮,拉拉茬茬的,衬衫上面两个扣子松开,隐约见瞥见里面肌肉。一股成熟男人的味道扑面而来。
“想看看你的领地变成了什么样子?”
说出的话立刻打消了我的某种动摇。变得那么的刻薄,时时不忘提醒别人他的职业是什么的。歪曲事实、窃取机密、监听通讯、窥探普通人的秘密,扭曲的职业说不定会让一个人的性格也扭曲。
我默不作声。
他敲了敲桌子:“你想看什么?”
我还是不做声。
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的显示屏出现声音邮件的提示,他的注意力转到那上面。邮件的等级似乎很高,远远一瞥,信封的右上角打了四个A,我自觉地转头。他也不想让我听到信的内容,把语音转换成字符阅读,但也没让我出去。
我等了一会儿,考虑是否应该找个机会自己溜出去,虽然这样成功的机会很渺茫。但以他一向对我的态度看,得到他同意的机会更加渺茫,更何况不久之前还激烈的争吵。
两相权衡,还是要靠自己。预定今天下午的飞机返回都市,如果现在不去看,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迫切的想再一次看看娜依莎的家园,即使它已是面目全非。
绿草如茵、山花烂漫、牛羊成群、挥舞着鞭子的少女歌声嘹亮悦耳,这一切随着我的素描本的烧毁而在记忆中化为灰烬,但是现在的我需要某种东西来凿实心中的愤怒,娜依莎绝望的脸腐烂的躯体还不够,我需要更多的东西,需要冷酷的现实鞭策自己,堵住后退的路,免得又恢复以往无所谓的心态,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而我,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
就在要推门而出的时候,我突然听见了他的声音。
“你的脸怎么样?”他背对着我。
“……”
被他重重打了一下的脸虽然不怎么疼了,还是有一点红肿,走路的时候偶尔会有视野突然模糊的情形出现。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不太明白他问题的隐藏含义,我还是保持沉默。
他轻说了句什么,声音太小,听不清楚,而后他就告诉我等半个小时,那个时候他再决定我到底能不能出行。
我现在就在餐厅中等他最后的决定,心里回想他刚才轻声说的那句话,他说的是什么?
好熟悉,却想不起来。
餐厅中的谈话陡然消失,突如其来地静默,然后是凌乱的桌椅碰撞声,就餐的人放下食物,起身涌向靠透明玻璃幕墙的这一边。
人们脸上的表情那么的熟悉,我禁不住也扭头向外看。
到底是什么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我突然心惊胆战。
沉重的空气突然间被突如其来的叫声划破,
“啊……”
痛苦的叫声总是因为看见了人生难能一见的场景发出。
飞机的撞毁大概也能算在其中。
我又一次看见了飞机爆炸的全过程。远处的机场,一架运输机偏离跑道,与另外一架滑行起飞侦察机的相向而遇,撞击,起火,爆炸,几乎瞬间发生。
我目睹了这一切,心不在焉地意识到人们恐惧的表情,他们争先恐后夺门而出,跑去参加援救,而我只是茫然地站在玻璃墙边,简易咖啡杯在手里变形,弄得褐色的液体满手都是。
“不要看,”一个声音说,“不要看!”
我还是目不转睛一动不动。
爆炸引发更大的火焰,熊熊燃烧发出的光比太阳还要明亮,有时还会有小团的火焰跳到空中,象顽皮的孩子在玩焰火游戏。
“不要看。”那个声音变得更大了,一双有力的手扳过我的身体。
我看见欧阳,他刮了胡子,换了衬衫,头发梳的整整齐齐,他来了,我正等着他呢,我已经等了半个小时,喝着难喝的咖啡。
他为什么才来?
他为什么脸上出现了我不熟悉的惊慌表情?
他为什么而惊慌?
为外面的飞机?
这个英俊冷酷才能卓著的人因为什么而惊慌?
我喃喃地说:“飞机爆炸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望着,然后收紧手臂,把我紧紧搂在怀中。我把头埋在他胸口。
“飞机爆炸了。”我小声地重复。
我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罗哩罗嗦,象是告诉别人又似乎告诉自己。
他紧紧搂着我。
我知道他在紧紧搂着我,我知道他的手在颤抖,我知道他的心跳很快。
身外的一切细微变化都我全都知道,如同物体在镜中成像般反射入大脑。
手上的咖啡变得粘稠,太多的砂糖增大了粘力,隔了半天才滴到地面一滴。
液体落地时候发出的声响超乎想象。是不是我的听力出了问题,可是它的确那么响,好象掉在地面上的不是一滴咖啡而是一大块石头。
外面的声音也很大。
呼呼的风、呼呼的火焰、闪着红灯驶向出事地点的救援车,凌乱的脚步、对讲机的劈啪杂音。
不知怎么突然记起来高原基地的磁场很强,总是干扰电子设备,然后心里又很奇怪透过重重障碍听到外面的动静。
餐厅的玻璃幕墙是特制的,强化到硅酸盐物质的极致,曾经有个基地上的守卫不信邪,偏跟别人打赌他肯定能把这种玻璃用子弹射穿,最后结果是乖乖服输请别人吃饭。这么坚韧的玻璃除了能阻挡子弹以外,当然也能挡住像声波这样的东西,可是站在墙壁之后的我为什么原因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好奇怪的事。
埋首于欧阳的怀里,四周的一切清晰无比。
无处不在的知觉,无处不在的感觉,好象神一样。
我看见许多不应该看见的事情。
我看见欧阳死命握住我的手臂,手指掐进肉里。他没有意识到会能伤我,我的身体也没感觉到疼痛。
我的身体几乎被抱离地面。
他轻松地就这样抱着一个人穿过空荡的餐厅,到达位于另一端的水池边,打开龙头,用温水冲洗掉我手上的讨厌的粘稠液体。
保镖们也跟了过来,仍然面无表情,一幅忠狗的模样。
我突然好想笑。除非是违背了他们脑海中的忠贞信条,他们是不会对主子的言行作出判断评价,如同被输入预定程序的机器人,一举一动只会按照命令行事而不使用自己的大脑。
木偶,对,就是木偶。
可是,为什么这些没头没脑的事会自动出现在脑海里?
刚才在想什么事情?刚才在做什么事?
头好痛。
记不来了,真的不起来了。
脑袋里充斥无数的声音,哨子尖锐、苍蝇嗡嗡、小孩子的断断续续哭泣、画眉悦耳的鸣叫、风狂野地卷过荒原时苍凉呼啸,还有一些怎么也辨认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响动,混杂在一起,让人头晕脑涨。
我看见自己身体在颤抖、衣服在颤抖、嘴唇颤抖、手也在颤抖,手上残留的水滴一点一点渗进欧阳的黑色羊绒大衣,我甚至能看见水分子的移动过程。
欧阳还是不停地对着我说话,一边抱着我向前走一边说话。
我知道他在说,因为他的嘴在不住的动,嘴里的舌头也在动。
可是什么也听不见?
是不是周围的杂音太大了,被淹没掉了。
渐渐的,他的脸出现了一些细小的变化,好象看见某种恐怖的东西。那种表情就象人们被领进停尸间,去辨认自己亲人支离破碎的尸体。
为什么要露出恐惧的神态?
我又不是长着大脚、头瘪瘪、身子细长的异星怪物,即使真遇上模样丑陋的怪物,恐怕他也是不怕怪物,反倒把怪物打得落荒而逃的那种人。
他会成为一个完美的强者,有个人曾对我这么说过。他已经是一个强者。
我一直睁着眼睛,看外面的世界。
某种毒素慢慢发酵,迅速膨胀,世界在不露声色地改变,渐渐的连近在咫尺的欧阳的脸也变形模糊。
他就要被排除在我的世界之外,露出令人心痛的悲伤表情。
我闭上眼睛。
好累。
好痛。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残留在外面的最后一点知觉收回来后,我就可以睡去了。
为什么不让我沉睡?
欧阳使劲晃动我的头,脸上的表情更为可怕。
我只好又睁开眼,看着他。
他突然停下手,把我平放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已经回到了在基地的临时住所,来到他的房间中。
他好象猛然冷静下来,我们两个视线接触的时候他的眼睛眯起来,这是他下定决心时的样子。
他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几秒钟后我突然听见了,他说:“我不会再让你躲起来。”
什么意思?
我茫然地睁大眼睛。
他开始动手脱掉自己地衣服。
大衣、外套、裤子、衬衫、领带,一件接着一件,昂贵不菲的衣服随手丢到地上,他急切地与扣子作战,不耐烦将衬衫一拽扣子噼噼啪啪撒了一地,弹跳间蹦到角落。
不知不觉我的目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解开了层层衣服的包裹,里面是鞭子一样精悍躯体。
我所熟悉的躯体。
裸露的脊背仍然光滑美丽,在柔和明亮的灯光中皮肤反射淡淡的光,还有长而有力的臂膀、柔韧的腰和宽阔的胸膛。整个身体因为受过严格训练而动作敏捷,行动间如同森林中的有着美丽花纹的豹子般优雅。
我所熟悉的身体,我所熟悉的野兽。
但是,他是谁?
头又开始疼。
明明刚才名字还在脑海中盘旋,转眼之间却已难以记起。
恍惚地笑着,突然悲伤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丝一丝绞结成网幻化成刀缠绕在脑海切割着心脏直到它破为碎片。
然后心不在焉的心底冒出一个问题,起初疑问小小的,渐渐大到把别的东西从脑海中暂时挤走。
那就是,为什么我能看见那么多不该看见的东西?
他向床走来,眼睛、眉毛、额头、有点桀骜不逊的短发、嘴、胸膛、膝盖、男人特有的的器官……不错,这些应该看到的全都能看到。但是不该看到为什么也能看到?
我茫然迷惑。
燃烧爆炸的飞机、跳到空中的火焰、手上滴下的咖啡、保镖们木然表情机警眼光,那时脸埋在他怀中的我是无论如何也没法看见的。
然而我看见了,清清楚楚到细枝末节,就象现在看见不该在视线之内的他光滑美丽的背脊上随着走动而起伏的肌肉还有结实有力的臀。
我怎么了?
是不是在做梦?
梦中梦到这个人,梦到他漂亮的身体,梦到了他脸上无法描述的表情。
可是他是谁?
为什么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
他叫什么?
他要干什么?
头痛欲裂……
我甩甩头,丢掉讨厌的问题,呼吸间发现眼前没有发丝晃动,不对呀,头发到那儿去了?风吹的时候摇头的时候,总有一些长长的不听话的刘海遮住眼睛。刚才眼前什么也没有呢?
我怎么了?
……不只是头发,手、脚、身体、衣服什么也没有。漂浮在空空荡荡的空中,四周是无色无味的空气。
我终于发现了异样,不知在何时分裂成两个个体,一个精神一个是肉体,一个在空中随着气流的流动而漂浮,一个躺在床上裸露在他的视线里。
还在床上的身体,呼吸继续,心脏跳动,人还没有死去,只是同时还有另外一个我浮在空中,看着周围的一切,看着他。
我从上空俯看我和他。
看见他俯下的身子挡住了灯光,带来了阴影。
身上的衣服也一件一件被粗鲁地脱掉,没有了衣服掩盖的我的身体,赤裸白皙如同婴儿。
他低下头吻我,浅浅地、小心翼翼。唇上干裂的口子渗出的红血一点一点染上他的舌和牙。
我看见自己的视线呆滞,目光穿过垂在脸上的黑亮的发丝,穿过他肩膀的上面,停留在天花板精巧的花纹中。
我的躯体在想些什么?是否感受到什么?
他温柔的吻理似乎含着我一直渴求的东西。
不,我什么也不想要了,真的,什么也不想要了。
小小的发光体就嵌在天花板纹路里,密密麻麻肉眼看不见。玩一个游戏吧,轻轻拍一下手,这些微小物质准发出明亮的光芒。
孩子们最喜欢玩的游戏,只要轻轻一拍,就得到了光明。
简单到了极点的快乐游戏,只要拍拍手就行了。不需要记住阿里巴巴的咒语,也不会再有什么悲伤和哭泣。
他霍然抬起头,“你在想什么?”嗓音不那么稳定,我听力好象恢复正常,静候自己的回答。
片刻之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口齿不清、含含糊糊,似乎是一个刚满两个月的孩子不成功地模仿别人教的词语。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辨认出来自己说的内容,“讨……讨厌……”
这样的答案引起难以想象的后果,黑色火焰在他眼里熊熊燃烧。
不喜欢我的回答吗?
我说了实话呀,为什么不喜欢?
我被那炽烈的美丽火焰所吸引,情不自禁地想伸手抚摸。
手停在半空中,他的唇在那里迎接,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亲吻,从指尖吻到手背。
我看见自己的眼神变得湿润。不能理解发生的事情。
大手滑过额头、眉、眼、唇,滑过胸膛,好象魔法藏在他细长有力的手指上,所到之处留下涌动的热潮留下细微的抖动和喘息。
唇又被他堵住了,和刚刚的不同。粗暴狂野的啃噬,才凝固的血又找到了出口。血止不住地流淌,似乎带着甜腥的味道。空气与需要它的器官隔绝,溺水的人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我看见自己沉入深渊,那里黑黑的却有着奇异的痛苦和温暖。
好熟悉这样的感觉,熟悉到看着心被绞碎。
撕碎黑暗的是红色的闪光,闪电一样滑过四周的空间。
飘浮在空中的我似乎与躺在床上的身体有了共鸣,感受到从腐烂的身体内部腾起的火花,灼烧干裂的嘴和枯涩的皮肤被润湿,难以忍受的热从肌肤相亲的部位传递过来,内外夹攻,痛苦不堪。
他轻轻品尝突出很多的锁骨……那里没有肉没有脂肪却流连很久。胸口被吻过,纤毫毕露的肋骨似乎也能吸引他的牙齿,突起的部分留下红红的齿印。
我看见自己的脸上苍白被一抹血色取代。
他的脸上隐约闪过一丝笑容,牙齿和手更加频繁活动,而我发出喘息,小小微弱的,听上去似乎一只小鸟在垂死挣扎。
他并不了解身下的这具身体。
人们看到的总是欺骗人的表象。
身体早就从里面开始腐烂,起初只是角落中的一个小地方坏掉,不经意间,别的器官也开始灰白变质,散发令人呕吐的恶臭,一点一点往外淌血。
他明明一无所知,又似乎了然于胸,他的手分明放在腐烂的内脏上面,隔着一层皮肤轻柔抚摸。溃坏的身体感受到了那种无形蚀骨的温柔,伤口又剧烈地开始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