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的古琴如同抹了朱砂,在夜色中鲜艳光亮。这人连用的琴都透了些妖气。风寂云想。
谢离看见他,并没有停止弹奏,琴声一转,反而姆婿地转到另一首乐曲,舒意清隽。
他不禁闭上眼。这琴罄声似乎能驱走心里的郁闷和烦恼,不知不觉间,他在那琴声中梳理好心情。
一曲终了,风寂云才睁开眼,微微一笑,「真是好曲子,弹得真好。」
「从前也有人说我弹得好。」沙哑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竟没那么剌耳了。
「是真的好呀!」风寂云笑了笑,「我本来有些心烦,听了你的琴声,好像得到安慰了。」
「是吗?」谢离静静看了他一眼,「为什么心烦?」
叹了口气,他的笑容变淡。「因为边境又有战事,我明天就要随军出征。大概我不喜欢打仗吧,所以觉得很心烦。」
谢离沉默片刻,忽然说:「我还有一个解决心炳的办法,你要不要试一下?」
「什么?」他很好奇。
谢离忽然站起身,朝他走近,月色的身影在月光下,似梦非梦。
他走到他身边张开双臂,轻轻将他的头拥入怀中。起先风寂云被他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身体有些僵硬。
谢离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来,「现在试着闭上眼,放松下来。」
觉得他并没有恶意,风寂云才依言闭上眼,感觉那双手臂环抱着自己,呼吸间好像可以闻到淡淡香气,那是让神经舒缓下来的味道。
「不要害怕,你不是在伤害别人,只是为了大月的子民在战斗……」那声音如梦幻般轻轻地说着。
一股熟悉又奇异的温暖包围了他,一点一点打开了胸腔,渗进心里。
最后,在那隐藏的香气中,风寂云睡了过去。
第三章
你牵了别人的手走进来
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
出征边境已经一个月,赤焰残部已经消灭得差不多了。这几日,风寂云率领部分军队帮边境遭受损失的农民开垦农田,准备再过不久,就班师返朝。
站在农田上,春天的风夹带着泥土的味道混入呼吸,风寂云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锦囊,那是出征前谢离给他的,说是护身符,让他一直带着。
这个锦囊的外表很不起眼,但颜色却是他最喜欢的红色,仔细去闻,也闻不出什么味道,但那日让他神清气爽的淡淡气昧似乎藏在锦囊中,所以带上这个锦囊,他就莫名心安。
他想,谢离真是法术高深的阴阳师,可以有这样安定人心的能力。
「将军,在那边山坡上发现了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一个士兵来报,打断了他的冥思。
「好,过去看看。」
那似乎是一个年轻人,受了很重的伤,衣服像在水里浸泡过,污秽又破烂,可能是在战斗中被伤的农民。
他指挥几个兵士把人抬了上来,年轻人被放平身体,他便俯下身去查看伤势。
可视线在接触到那张脸孔时,却像被重重击打了一下,一时间居然难以呼吸。
「将军?将军?!」士兵奇怪地看他忽然苍白的脸,不明白怎么了。
风寂云深邃的眼紧紧盯着那个年轻男子。清秀苍白的脸,细长的眉,透着倔强,薄薄的嘴唇,都成了白色,没有血色,硬要说也只是个清高俊秀的年轻男子而已,为什么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他会有心脏猛然痉挛,甚至不能呼吸的错觉?
那张脸,仿佛触动了什么,藏在心底最深的东西,让他觉得无比熟悉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思,他勉强回复神智,下令,「来人,快把人抬回管帐!」
晴言对着桌上的两张五彩纸人看了半天,偷偷瞥一眼那边正在梳洗的谢离,忍不住轻轻拿起一张纸片。
那日大祭司就是用这个纸人变出漂亮女孩的吧,不知道怎么变呢?如果他也可以把它们变成漂亮的姊姊陪自己就好了。
「不要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式神虽然是不伤人的生灵,但也有怨气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谢离沙哑的声音。
晴言吓了一跳,火速将纸片丢到桌上,摸了摸额上的冷汗,心里嘀咕这大祭司是不是有读心术啊。
谢离站起身,脸上已经覆好面纱,幽黑的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晴言被他看得有几分心虚,没话找话说。「那个……大祭司,我一直想问,你这样戴着面纱不会不舒服吗?看起来好像很不透气啊。」
像是破掉的喉咙里发出一两声短促的笑,沙哑得像哭声,要不是这一个月晴言和他相处久了,还真听不出这是笑声。
「舒不舒服没有关系,总要戴着的。」他淡淡地说,眼睛看着晴言,「不然我现在拿下来,你会不害怕吗?」
「我……」晴言很想鼓足勇气说不害怕,可是看他真的动手摘面纱,还是吓了一大跳。
他想目己的脸上大概也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因为大祭司的眼神里有一抹了然和凄凉。
「吓吓你而已。」谢离慢慢地说。
「……对不起。」晴言不晓得目己为什么要道歉,但就是心里不好受。
「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怪事?」注视了他一会儿,谢离忽然问。
「咦?」有点奇怪这句问话,他想了想,「没有啊,有什么奇怪的事?」
「你身后有一个背后灵。」谢离看着他身后,淡淡地说。
「嘎?!」晴言吓了一大跳。「你说的灵……」他脸色变白,颤颤地问。
「就是死去的——」
「啊…」晴言发出一声惨叫,下一刻就紧紧拽住谢离的手,「救、救命!救我!」
谢离淡淡一笑,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后背,「没事,它不会伤害你。」
「可、可是……」
「只是一个孩子罢了。」
晴言看见他抚过的地方出现一点白色光圈,那光圈越来越高,接着,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孩出现在那光团里,睁着又黑又大的眼睛,正对他扮着调皮的鬼脸。
「就是它?」晴言惊愕的张着嘴巴,
「就是它。」谢离的手抚过小孩的头,「小弟弟,不要再跟着他了,虽然你没想伤害他,但跟在他身后久了,他的生气会被你消耗,身体会越来越弱的。他不是你要找的人。」
小男孩仿佛听懂了,瞪着眼睛瞅了晴言一会儿,最后再扮个鬼脸,化做一团烟雾,最后晴言看见谢离低声念了什么,那光影便彻底消失了。
「它、它走了吗?」
「走了。」谢离看了他一眼,黑眸里有些许笑意。
「它怎么会跟着我的?」晴言不明白。
「你再仔细想想这些天做过的事。」
「这几天就像平常一样,一直在府里忙啊,只有去过一次集市……啊,对了,经过城边那条河的时候,我捡了一双小孩的鞋,觉得很可爱,就收了起来……」回想目己做的事,晴言吃惊地瞪圆了眼。
不会吧,只是捡了一双小孩的鞋,就来了什么背后灵?!
「这小孩溺死在那条河里,那双鞋就是它的。溺水之前他在那里等母亲来接他,你捡了鞋,它就跟着你,以为你是它母亲。」
「我以后再也不敢乱捡东西了。」晴言拍拍自己心口,苦着脸松了口气。
「没什么,有些灵你不用怕它们,它们比险恶的人要好很多。」谢离忽然说。
晴言听了他的话,消化了半灭,还是无法理解这位大祭司的意思。
不过,晴言觉得自己以后不会怕他了,大祭司是好人。最后他单纯的总结。
下午的时候,谢离正静静地看一本书,远远就听到晴言的叫声。
「大祭司!大祭司!」
这家伙就是喜欢嚷嚷。谢离的眼眸里浮现几丝暖意。
放下书卷,晴言也已跑了进来。
「少爷回来了!」晴言兴奋地对他喊,站在门口两只手都在挥舞。
他的话让谢离呼吸一窒,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晴言便跑过来拉了他的手向外奔。
果然,门口涌进大批人马,正在把皇上赏赐的东西往家里搬,他们见了谢离,都露出又敬又怕的神色。
「大祭司。」
不断有人向他行礼。谢离往门外望去,可以看到几匹骏马,但没有风寂云的身影。
「老管家,少爷呢?」晴言忍不住问。
老管家对着谢离微一颌首,「大祭司,少爷说会晚一点,好像要先去宫里一趟。」
谢离点点头,很感激他的回答。
在门口又等了一会儿,仍是不见那人的身影,倒是有一些护送礼品过来的皇宫侍卫因为没见过谢离,忍不住在外面指指点点起来。
平常他们见到大祭司的机会不多,祭典时大祭司也总戴着神官面具,现在被遮起来的那张面容,还是可以看到眼部丑陋的疤痕,所以他们的眼神都是惊疑不定的。
谢离退开了些,觉得自己还是先回后院去比较好。
「大祭司,你不等少爷回来了?」见他要走,晴言有点失望。
「嗯,我去里面等他。」他没再停留,匆匆离开。
「大祭司……」晴言还想叫他,却被老管家拉住,对他摇了摇头。
晴言不解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那几个侍卫还在窃窃私语。
「喂,你们在人家门口议论什么?要告诉我们将军吗?」他很不爽这些嚼人舌根的家伙,出声调侃,语气中已完全将谢离当成主子一样保护。
到了黄昏的时候,风寂云终于出现了。
「少爷!少……」晴言欢喜地迎了出去,第二声少爷却梗在喉咙里没有叫出来,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惊讶地看着眼前情景。
骑在骏马上很帅很帅的,是他家少爷没错,可是为什么前面还坐了一个人?
那个公子哥打扮的家伙是谁?居然和少爷共乘一骑,亲密又熟稔的模样,这是谁?是谁啊?
跟随少爷的这些年,他还没见过谁能乘在少爷的马上呢!
风寂云先下了马,很开心地拍了拍他,「睛言。」
他家少爷晒黑了不少,看上去倒是更帅气了。问题是,另外那个皮肤白皙,明明是男人却做出柔弱样子的家伙,实在让人看了很不顺眼。
「这是谁啊,少爷?」他忍不住板起脸。
「哦,这是舒默,来认识一下。」风寂云呵呵地笑,转身抱舒默下马。
晴言忍不住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将军!」一路上侍从都对他们行礼。
「云大哥,这就是你家?果然好大啊。」舒默靠在风寂云怀里,有点新奇地看着四周。
「我先扶你去休息,大夫说你的伤还没好,需要静养。」他微笑。
「没事,我很想看看你长大的地方,真的。」舒默笑了笑,朝他眨眨眼。
「你呀……」风寂云笑了笑,有点拿他没办法。他承认,眼前这个人的眉眼,让他熟悉又欢喜,好像不能拒绝他任何要求似的。
「陆管家。」
「是。」
「麻烦你替我准备一间可以静养的房间。」
「是。」
一时间,厅里面热热闹闹,茶水糖果点心一碟一碟的送上来,家里的侍从都沉浸在主人回来的喜悦中。
而出现在门口的谢离,就好像带来了一阵冷风,让这热闹沸腾的气氛一下子冷却下来。
胆小的侍女看到他,仍不免低下头,不敢看,一边的侍从也恭敬的低头,退到旁边。
敏感的舒默当然察觉了气氛的改变,抬头就看到站在门口的白衣身影。
风寂云站起身,走了过去。
舒默看着他迎过去,心里莫名的有点不舒服。明明刚刚还在照顾自己的云大哥,为什么忽然走过去了呢?
「你回来了。」谢离幽黑的眼看着回来的人,轻声道,
已经有许久未听到这个沙哑破碎的声音,一瞬间,风寂云还真有点不习惯。
「是啊,这些日子你还好吗?」他觉得谢离应该过得不错,想起那天他自得其乐的召唤式神来娱乐,想必是很会享受的人,
「嗯。」轻应一声,谢离的视线落到他身后。
风寂云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知道他是看到了舒默,开始踌躇着要不要让他过去。毕竟他的样子有些吓人,家里的仆从经过一个月还没能适应,更别说是初见他的舒默,而且舒默身体又弱……
谢离幽黑的眼眸看了他一会儿,才幽幽道:「那么,我先回房了。」他挡在门口,不让他进去的意图很明显。
「嗯,晚点我过去找你。」听他这么说,风寂云才松了一口气。
「云大哥,是谁啊?」
身后响起的声音令他有点措手不及,转头就看到舒默带着好奇的神情往这边走。
他很想对他说不要过来,生怕他吓坏,不过要在谢离面前喊出这些话,又很过分,所以他只能呆呆地看舒默走过来。
「这位是……」舒默看着谢离,认真地问。
欸?风寂云呆了呆。居然没有害怕?真是胆大的人哪!没想到他看起来文弱,胆量却很不错嘛。
「这是我……」
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介绍。说妻子太奇怪了吧,谢离明明是个大男人。所以那个到嘴边的「妻子」又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那个……怎么说……」风寂云抬头看谢离,有点不知所措,他以为他会给他找个台阶下,没想到谢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也在等他介绍一样。
「这是我娶过门的人。」情急之下,他只好捡自己能想到的说,脱口而出之后,才想到这样讲也是古怪。
果然,舒默露出惊疑的神情,目光在谢离和池身上转了好几转,才算缓过神,勉强笑道:「从没听云大哥讲过。你好,我叫舒默,云大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被云大哥救回来的人。」
谢离没有出声,风寂云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很柔和,但看舒默的表情却很冷淡,接着就转身离开了。
喂,你这样很没礼貌啊。
他想对谢离喊,不过看着他走远,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月色渐浓,夜晚的寒气也随风吹送进来。谢离静静地站了会儿,起身将门关上。
他没有来。
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只是有些孤单罢了。
和衣躺到床上,他还是觉得冷。脸上的疤痕露在外面,似乎又起了疼痛。他缩进被窝里,把整张脸都盖住。
寂寞的时候,就会想起一些事情。
他很少想到过去,因为不想被悲伤的记忆束缚,但是能够让他想的事情不多,于是他只好想明天要做些什么。
明天要去宫里。今天接到月智的消息,似乎是出了一些事,还有最近大大小小的祭典,也必须举行仪式。
那明天以后呢?明天以后他要做什么?
侧转过身子,对着墙壁睁开眼,他楞楞地发呆。
因为他发现没有以后可想。除去那些要为皇帝做的事,关于自己,竟然没有以后。闭上眼,心里那处撕裂的疼痛好像又被剖割开来,只是这一次,再没什么自欺欺人的良药了。
风寂云在大浴桶里泡了个舒服的澡,洗去一身尘土,换上一件轻便的衣服,准备去找谢离。
穿过花园,他忽然改变心意,决定先去看一下住在近处的舒默有没有吃药。
敲了门,他听到回应的声音。「云大哥,你等一下,我来开门。」
舒默的声音很好听,清雅低悦,似乎与记忆中的某处重合,又是熟稔甜蜜的感觉。
「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吃药。」风寂云笑着走进去,知道他有偷偷把药倒掉的恶习。
自从那天救了他以后,也不过十来天而已,没想到他与舒默竟会变得这般熟稔。舒默的谈吐举止他都非常喜欢,很愿意结交这样一个朋友,但又似乎有一种比朋友更深的亲昵渴望,这样莫名的情绪,时常让他做出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关切。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投缘吧。他不甚确定的想。
「我有乖乖喝药。不能浪费云大哥对我的照料,还费心请那么好的大夫来为我医治。」舒默微微一笑。
风寂云被他笑得心头一动。
他笑的时候,细长的眉就会轻轻挑起,妩媚的眉骨也展现出来,那张清高的脸自然显出一股魅惑。可说是魅惑,又很清新,这是最最让他心动的地方,他也不明白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