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是厉雷呢?”玉随风喃喃自语。
“风儿。”
明明是平静无澜的嗓音,却硬生叫玉随风听得全身脱力,眼前也愈发模糊。玉随风咬紧了牙关,心下一遍遍提醒自个,是风大吹得眼里湿润,不是自愿。
来的,是月楼。
“怎么不是厉雷。”玉随风一遍遍重复着呢喃。“怎么不是厉雷。”
月楼低下身来,默默将玉随风捞进怀间,下颌紧紧贴上了玉随风的颅顶。
“没事了。”月楼低语,嗓音里满是安抚的意味。
“你为什么会出现?”玉随风闭紧了眸子,拼命将眼里的湿意逼回去。“还是说,你一直跟在我后面?”
说完,也不待月楼回话,玉随风又讪讪笑出声来。
“我还真是自作多情。你怎么可能会跟在我后面呢?莫不是你这些年一直藏在这附近?对了,附近好像有座深山来着。怎么,舍得抛下你的娇人出来了?人家都说兄弟间心有灵犀,你是不是知道我瘫了,还快要冻死,所以跑出来见我最后一面?”
“风儿,抱歉,我来迟了一步。”月楼收紧了环抱,喃喃低语。“很抱歉。不该叫你受这些罪。”
“道歉便能教我复原吗?”玉随风慢慢睁开眼,眼里攒动多时的泪水终于倾泄。“还是算了吧。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我带你回去。”月楼低下头,以手轻揩玉随风脸颊上的晶亮。
“回去做什么?”玉随风怔怔瞧着月楼苍白瘦削的脸,唇角渐渐上扬起来。“我还能做什么?瞧,现在我想摸摸你的脸,可是我却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留着我这个废人,还能做什么?”
“风儿。”月楼低低唤一声,却是找不到可以接续的话来。
“还记不记得我八岁那年?瞧见池里莲开了,就想着摘两枝送到你房里。哪里想到池底都是淤泥,一脚踩进去便逃不出来,差点溺死在池中。”玉随风慢慢跳开视线到月楼身后。“被你拖出水池时,本来担心你会责骂我,哪知你只是紧紧拥着我,一脸担忧。那时,我多想一辈子就那么被你拥在怀里,只想让你怀间有我一个。”
“可是,那个女人把你抢走了。她怎么会那么命好,死了十几年还叫你念念不忘,甚至连我都可以抛之不顾。我恨死她了。”
“可是,我又嫉妒她。嫉妒到想要将她挫骨扬灰。”
“是我的错。”月楼慢慢俯身下来吸吮那些总也止不住的泪。“没事了,风儿,没事了。我会让你好起来到。”
“尘哥哥。”玉随风笑,血色尽失的脸上莫名多了些红晕来。“二十多年不这么喊你了,真叫人脸红。带我回家吧。回西府,回我们自小住过的地方。不要再回京城了,那里不是我待的地。”
“好。”月楼点头,环抱着玉随风慢慢站起身来。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玉随风不觉便撒起娇来。“一直陪着,再不去找那个女人?”
月楼却渐渐沉默下来。
“呵,居然连个谎话都不肯说了来哄哄我。”玉随风笑。“真是,尘哥哥,你为什么老是这么直板?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可是,我怎么偏偏就喜欢你呢?喜欢自己的兄长,像疯掉一样。”
“我答应过你,永远不会骗你。”月楼低声。
“明明是儿时的戏言,你怎么就当真了呢。”玉随风渐渐矮声。“明明是儿时……”
“风儿?”月楼突兀僵住身子。
“风儿?”
胸前慢慢便有了湿漉的触感,随之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月楼颤声。
“风儿?”
却如同回应一般,玉随风的手慢慢滑落下去,在半空中无望地摇摆一番,最终至于平静。
月楼的唇抖了一下。
颤着手覆上玉随风的脸颊,却不敢低头,怕瞧见能叫人绝望的画面。指间湿腻的感觉渐渐便明显起来。缓慢地移动手指,直到触上玉随风的唇。仍然有大团湿热涌出来,一股一股的,像是要流尽全身的血才肯罢休。毫无征兆的,玉随风的唇张开来,泄出最后一团血污的同时,小块湿热柔软的肉块擦着月楼的指掉落下去。
一并掉落的,还有月楼高高悬起的心。
“连你也抛下我了。风儿,你怎么可以先我一步走掉。”
第十二节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突兀断线的佛珠四散着掉落地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回声在安静的斗室内良久飘荡。
一清怔怔低头看向满地佛珠。
“真是叫人讨厌的感觉呢。”一清皱眉,手却不觉覆上胸间。
“邦邦。”敲门声响起来。
“进来。”一清淡淡道。
门应声而开,进来的却是个刚刚剃度不久的小沙弥,脑门上还草青一片。
“主持。”小沙弥拜道。“没有米了。”
“没米?”一清皱眉。“库中应该还尚存数十担米才对。不过布施薄粥方两天,怎的就没米了?”
“从昨个开始,便有大批的灾民涌进寺里来讨粥,到了夜间那些个人索性便留在寺外,单等今日再讨。今个儿天没亮时,更多的人涌了过来,黑压压的都瞧不见尽头。还没到晌午,米就没了。”
“我知道了。”一清面色稍显苍白。“传出话去,今个儿没米了,叫那些饥民暂且回去,明日再来。”
“可是,主持,仓里一粒米都没了,今个儿全寺上下的人该怎么办?”小沙弥苦了脸。
“把地窖里储存的菜取出来充饥吧。”一清单手抚额,眉头深锁。“我这边出去寻米,叫众僧们稍且忍耐一日。”
“是。”小沙弥这才点点头,再一叩拜后低身出了房。
“到底出了什么事?”一清自言自语。“难道全国的灾民都涌到慈安寺了?”
高墙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哲儿将奏折狠狠摔在桌上,脸色铁青。
“粮草失窃,摄政王不知所踪?”
案下跪着的一众朝臣无一不是噤了声战战兢兢。
“说啊!一个个都哑巴了?”玉哲儿愈发恼怒。“说不清楚,朕一样要了你们的脑袋!”
“皇……皇上息怒。”吏部尚书颤巍巍开了口,人却不肯抬起头来。“昨个岐州府尹送来加急信件,称本该在昨个早上送到的粮草不见踪影。那府尹以为是在路上耽搁了,便派了衙役沿路迎过来,哪知迎了百里地亦不见半个人影。”
“信口雌黄!”玉哲儿大怒,顺手拿起桌边镇纸便扔了过去。
沉甸甸的玉石镇纸擦着吏部尚书的身子摔到地上登时裂做两半,只吓得尚书的身子抖如糠粟。
“浩浩荡荡几十辆车马难不成还凭空消失?”玉哲儿冷喝。
“或许……或许被歹人劫车……”吏部尚书捣头如蒜。
“哼,你以为摄政王是中看不中用的纨绔子弟?更别提还有厉霆厉雷两人随后押车!”闻言,玉哲儿怒气更炽。“给朕查!查不出人马下落,你提着脑袋来见朕!”
“奴……奴才遵旨。”这厢,吏部尚书早已瘫如软泥。
眼见皇帝怒意大发,其他众臣纷纷低下头去,拼了命的缩起身子,唯恐皇帝一时气急将怒火发到自个身上。
“还跪着做什么?都给朕滚出去!”玉哲儿恨恨闭上眼倒回椅上。
“奴才告退。”
一众如遇大赦的朝臣闻言忙不迭道个万福后急急出了御书房。本是紧张到叫人窒息的书房突兀便静了许多。而一直垂首立在一旁的尚敛,终于放心一般轻舒了一口气。
“皇上,您还是消消火为好。再怎么气,人跟粮草也气不回来。”尚敛小声劝导。
“再说一句,朕马上割了你的舌。”玉哲儿冷冷道。
尚敛耸耸肩,很识时务地悄悄退出房去。
“尚公公。”
甫出房,一道柔柔软软的嗓音自身后传了过来。尚敛下意识转身,才瞧见是大腹便便的含竹走了来,一旁小宫女满脸担忧地搀扶。
“含总管。”尚敛不由皱眉。“您这都快生了还四处游逛,也不怕动了胎气?”
“方才,皇上发火了?”含竹却是愁眉紧锁。“但是站在这房外,都能听到皇上的呵责声。”
“没法子,几万担的粮草说不见就不见,连摄政王都没了踪影,皇上发怒也是人之常情。”尚敛摇摇头。“说起来,总管,您跑来做什么?”
“也不怕公公您见笑。自从外子上路后,我这心里便慌着,总觉像是有什么发生。”含竹苦笑。“昨个夜里梦到外子浑身是血站在床头,像是要跟我说些什么。结果我一急,就醒了来。”
“您是打算来问厉总管的事?”尚敛恍然大悟。“别怨我多嘴,您还是回去吧。皇上正在气头上,不会给您好脸色的。”
“我知道。”含竹垂下头去。“过来,是有些事要对皇上说。”
“那您留心些吧。”尚敛耸肩,侧个身挪开地来。“我有事,先走一步。”
“好。”
目送尚敛走远后,含竹这才微微一叹,起脚走到门前来。小心着叩了两下门,里面却是静静悄悄。
“皇上?”含竹小心唤了一声。
还是无人作答。
“姑姑。”小宫女颤声。“咱们还是回吧?尚公公说了,皇上正发着火呢,肯定不会见咱们的。”
“你等在外面。”含竹却是不依,推开小宫女后慢慢开门走了进去。
“皇上,奴婢含竹进来了。”
玉哲儿依旧靠在椅上,双眸紧闭,像是睡熟一般。
“身子不便,有事遣宫女过来说一声就好,做什么自己跑来。”玉哲儿却是闭着眸子突兀开了口。
“谢皇上关心。”含竹浅笑,慢慢走到桌前站定。“只是,有些话,不能叫人传,非要自个说才好。”
玉哲儿慢慢睁开眼。
“要生了吧?”
“不出意外,就在今明两天。”含竹微笑着覆上肚腹。
“坐吧。”玉哲儿淡淡道,脸上虽说没多少表情,却也暂时将那怒火收了起来。
“谢皇上。”含竹道个万福,倒也安静坐了下来。
“什么事?”
“昨个夜里,奴婢梦见外子了。”含竹却渐渐有些怔神。“一身的血,站在我床边。一张口,话没说,先吐了大团血污。”
“快要临盆的人,别想些莫名的东西。”玉哲儿微微皱眉。
“不是奴婢乱想,只怕他这次是凶多吉少。”含竹苦笑着摇头。“毕竟耳鬓厮磨多年,多少还是有些感应的。即便他真个回不来,奴婢也没有怨言。毕竟是做奴才的,领命出去没命回来也是常事。”
“含竹。”玉哲儿沉声。
“皇上,您别自怨自艾,奴婢这不是抱怨。”含竹笑。“只是,奴婢心下总有些不好的感觉。”
“厉总管不会有事的。”玉哲儿别过脸去。“快要做爹的人,不会随便丢下妻小。”
“虽说是在梦里,他也没说出话来,可奴婢瞧的清楚,他在喊一个人的名号呢。”含竹轻声道。
“谁?”玉哲儿不觉又扭回头来,声音里也渐渐多了些紧张的意味。
“安主子。”含竹定定瞧向玉哲儿。“他死了,魂魄却记得跑回来警告奴婢,要留心安主子。皇上。”
“够了。”玉哲儿猛地站起身来。“朕只当你方才一派胡言。”
“皇上,奴婢说的是真话。”含竹咬紧了唇。
“真话?留心怀安?”玉哲儿的脸色古古怪怪。“留心他什么?留心他会被人害死?还是留心他要害死人?”
“皇上。”含竹也跟着起身,一脸忧色。“他不会胡……”
“出去。”玉哲儿脸色一沉,恨恨别过头去。“在朕还能平静时,出去。”
含竹噤声,静静看了玉哲儿半晌,最终还是默默道个万福走出房去。
房内顿时传来一阵瓷器碎裂声。
“姑姑?”守在门外的小宫女瞧见含竹出得房来,忙不迭迎了过来。“您没事吧?”
“没事,回吧。”含竹静静道,满脸疲惫。
“哦。”小宫女满肚子担忧,但瞧含竹脸色苍白,到底也不敢多言,只得讪讪搀扶了含竹慢慢往回走。
“暮秋了。”含竹突兀道。
“是呢。总觉头几天还热得很,眨眼的功夫就冷了起来。”小宫女笑嘻嘻道。“姑姑,老人常说,冷天里出生的孩子,命硬。”
“再硬,能硬过天吗?”含竹自嘲一笑。“前几日瞧你们打了不少红果,还有吗?”
“有啊。奴婢那还收了一包呢。”小宫女有些奇怪。“姑姑,您要那个做什么?只有穷苦人家的孩子才想着把那个当好东西来吃呢。”
“去找些来洗干净了串起来。”含竹自顾自答。“动作快些。”
“啊?”小宫女一愣。“哦。”
拢翠轩。
静静悄悄的院子,地上铺了一层枯叶,人走在上面悄无声息。而诺大的院子,更因着满地枯黄愈显寂寥。而在那洞开的窗棂间,忘安懒懒趴在窗边,脑袋顺势倚在横亘于窗台上的手臂间,满脸落寞。
“快入冬了呢。”忘安自言自语。“又快到生辰了啊。”
话音方落,眼瞧见含竹慢慢走进院子,忘安一扫满脸落寞,微微笑着直起身来。
“含总管,今个儿怎么想到来我这边?”隔着窗说话,忘安顺势扫一眼含竹隆起的肚腹。“我以为你已经留在房里等孩子出世了呢。”
“老闷在房里也不是个事。”含竹笑,顺手提起手间挎着的篮子。“来给王爷送些小玩意。”
“快进来。”忘安甜甜一笑,起身离了窗边。
等他回到桌边,含竹也已经踏进房来,一并将竹篮放到桌上。小巧的竹篮,上面覆了一层布巾,瞧不到里面的东西。忘安眯眼轻笑。
“含总管送的什么宝贝还要这般神秘?”
说着,忘安一把撩起布巾来。红艳艳的果,一颗颗串在竹签上,外面还裹了一层晶亮的糖霜,但是瞧着便叫人不觉垂涎欲滴。
“这是,红果?”忘安却微微皱起眉来。“又不是小孩子,送这个来做什么呢?”
“王爷不喜欢吗?”含竹定定瞧着忘安。“瞧下人们新摘了不少,想着寻常宫里不见这鲜果子,便弄了些送过来让王爷您尝尝。”
“这种东西,酸的很呢。”忘安吐舌。“我才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