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益深远——蒲梢
蒲梢  发于:2010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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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杰记得程皓第一次说要和公司签约唱歌,是四年前,他刚来这里的时候。然后就是他主演的第一部电影《高粱》,一个六七十年代知青的故事。两兄弟一个顺应安排下了乡,另一个则绞尽脑汁找到机会去了外国。全然不同的生活造就了他们对立的价值观。直到暮年,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人再次见面,才蓦地惊觉彼此间失去的,已不仅仅是经往的年轻岁月、亲密无间的手足情谊。无奈的年代沁入些当今社会对人才外流的普遍不满,正是业界注目的高小制作。安杰当时还打趣道:这样说来,你看像不像我们两人?程皓却正儿八经地说:不象,一点都不象。你不像我弟,我们也不会像他们那样成了老头子才再见面。安杰无语,说,你还当真啊。程皓也缓下来:假话说多了也要成真,这不是迷信,是叫什么......心理暗示。
片子出来后得到不少好评,更一举把他推上了"最佳"的宝座。这年头能叫得出名字的奖排着队来,真的好假的好总之带着头衔就可以对号入座论功行赏,但说到底也是个机会。程皓也如他临别时所说的,努力做个演员。这样一路走来,也算是一步一席小有名气。当中不是没有被发难、被冷落过,只每一次安杰都是事后才知道,那时候一切都不重要了,也轮不到自己担心。聂颖曾说,你会改变他的一生,这对他不公平。他不是一个经得起失去的人,我们,都给不起他想要的。
但事情既已发生,还能怎么样?
团里的指挥,叫第尔曼的副院长多次找安杰来谈话指导,更坦言他很喜欢安杰的钢琴,完美的协调,没有错误的,带着一股子冷冽气质却又不乏灵气的钢琴,不像大多数的中国学生总把个性和独奏混为一谈。但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生气,那种波浪般优美起伏的气息。
"每一个音符都有生命。"
他说,你能犯点错误么?现在犯点错也许能表现得更好也说不定。
安杰失笑,想了想然后严肃地回答,我尽量。
在国内的时候,几乎所有专业学习音乐的孩子都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拜一个在当地小有名气的老师,每天在老师严格的指导下完成繁复的基本功训练,然后经过激烈的竞争考入专业的音乐学院,或者参加比赛一举成名,踏上职业音乐人之路。安杰也一样,只不过是比他们走多了走深了一步,但被要求不能有错误、要完美,却是同出一辙的教育标准。其他人难以企及的演奏水平,而今居然被嫌太过完美。
他也这才惊觉,没有那个人在看,自己连出错也不会了,要做到最好当是必然,却也仅此而已。之前对着程皓也还尚未觉察的事情直到这一刻才显现,像是岩石缝里硬生生撬开的土地,不长草,永远不会知道它存在。
窗外渐渐刺眼了起来,安杰辗转反侧多遍还是不再能入睡,下意识伸手往枕头底下一摸,竟摸出了手机,上面有三个未接电话,号码却只有一个,是程皓。安杰立刻打回去,三四趟下来却只被告知对方不在服务区域内。这种事情除了他要去深山老林出外景,可以说是从来没发生过,而且去的话他也一定会提早说声。安杰紧张起来,但随即又想,这么大的一个人本来就没有必要事事向自己报备,就是有了事情这边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徒惹担心,这是他从来不会做的事情。想到这里安杰又松了下来,忘了刚才神游到哪里,现下脑袋里好象很多东西又好象一片空白,于是只好放弃继续思考,撑身坐起。低头看看身上的西服,皱成这样子也不知道拿去干洗还有没有救。打开衣柜拣了件薄毛衣和休闲裤进浴室换,再出来又是整整齐齐的一个人了。
安杰深呼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开门下楼--赫尔还在睡。
大街上人还很少,露天餐桌空空落落,一眼望去只一大片蓬伞静静地立在城堡模样的建筑前,像是踩在童话与现实的边界上。天很蓝,云彩很低,偶尔还有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海鸥。在巴黎的四个年头,安杰终于知道天黑也可以是晚上十点以后的事。现在该是早上六点左右的时间,还早,但对于一个突然想喝粥的人来说,也许刚好。
安杰突然想喝粥,那种文火熬两个半小时,米都开了花的及第粥,要加葱。想着嘴里仿佛已经有了那股温度和味道,以前外公就常煮这个,每次大老早就把他熏醒。但这附近没有华人餐厅,只能退而求其次,超市里逛了一圈最后只买到米和皮蛋还有肉,于是自己动手做皮蛋瘦肉粥。
清楚地记得该有的步骤,手上的动作却怎么也利索不起来。淘米浸米剥皮蛋,安杰刚下手才想起这里没有碗也没有公用的筷子,暗骂自己冒失。但因为天气的关系自觉心情还是很好,一边搅动刚放进水里的生米,一边还哼起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空出来的左手就在流理台上轻扣节拍,连身后不算小的声响也没怎么听见。
"Jack!你......在做早餐?"
赫尔被厨房里清脆的碰撞声吵醒,以为有贼,随手抄起一个枕头就下来,却发现安杰正在摆弄餐具,他大吃一惊,走到安杰面前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惊异地看着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啊,在煮粥,要不要试试?但要等。"安杰认真地转过头来。
"哦,好。"赫尔被问得一楞一楞,在旁边坐下但还抱着枕头,观察半天,问,"昨天......不是很成功吗?"
安杰奇怪地看了他两眼,见粥已经煲下,也拉了张凳子来坐:"是很成功,我没说不成功啊。倒是你,还抱着个枕头干嘛?没睡醒上去继续睡,反正没那么快,最起码也要一个多小时。"
"被你吵醒了,哪还有心情睡。枕头是用来挡贼的--打不过,用来挡一挡也好嘛。"赫尔还是有些奇怪地看他,"成功的话为什么突然想要做早餐?我平时做得不好么?"
"演出成不成功和做早餐有关系么?不成功就不用吃了吗?今天突然想吃这个,还是说你连这个也会?是的话我不介意中途换手让你煮完它。"安杰又好笑又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赫尔努了努嘴:"这有什么难,我以前就吃过也会做......既然还有一个多小时,你就是坐在这里盯着它看,也不会快点煮好。还不如回去睡......"
"你还敢说你会?煮粥的时候一沸腾就会不断有泡沫涌上来,要不时揭开盖子透气,否则浇熄炉火就有燃气外泄的危险。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外行,上去吧,等好了我叫你下来。"安杰说着拿起一本书埋头看起来,也不再理他了。赫尔牛皮吹破,也不脸红,只耸了耸肩膀说,我们煮的肯定不是同一种粥,要不就是那时候上帝在打瞌睡,忘了让它洒出来。说完才发现没有人理自己,左右看看确实没什么可做,留下一句"好了记得叫我哦",又灰溜溜地上楼去了。
然后等粥终于做好,两人终于可以坐下来开始早餐,已经是太阳晒到屁股边上的事了。
"阿皓,你怎么又拿这个出来了,不是上个星期才又洗又晾了吗?"张伯从小区入口的值班室里走出来,手里还抓一部收音机,大惊小怪地看着程皓。
程皓笑了笑,自顾自地把自行车推到草丛旁边,又拿了抹布机油和扳手。
"是啊,昨个儿骑者好象有点打滑了,今天看有空,太阳也收了,顺便拿来修一修。隔壁工地在打地基,您看这手往上面一摸,就是一把灰了,不洗不行。"
张伯立刻往鼻子扇了扇,好象真闻到那股灰尘味儿。
"可不?也不看看这里住了多少老人,就图个空气好也清静,隔壁那里本来也是人家楼盘的绿化区,现在说挖就挖,一点商量也没有,说到底不就多盖几栋楼赚钱呗,听说那边原来的业主都闹得要打起来了。"
离下班还有一点时间,走动的人不多,他也乐得有个人聊聊天,更何况那人是程皓。夜里看他在电视剧里演这个演那个不过瘾,白天能和真人说上两句而且还是家常便话,这才叫贴近群众。
"哎,刚才被你打了个岔,都忘记想说什么了。我说啊,这车你就甭要了,年轻人买别的什么不好,还要这种带龙头的老古董当宝贝干嘛?我要是你早自己买个四轮子的去了。你看人家哪个明星不是自己有一辆,多神气啊。"
程皓脸上一红,连忙摆手:"别开玩笑张伯,养车多矜贵啊现在,一个月又是油又是气,还要定时定候送去修理美容,比养个人还麻烦--"
"咳,话可不能这样说,你对这辆自行车的用心还少么?"张伯拔高了声音,"生活嘛,又不是没有条件,何苦难为自己呢。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有‘成功人士',像我孙女,今年才读高三,上星期回来吃晚饭就宣布,‘我以后要做凤凰卫视的女主播,要找个月入五位数以上的老公!'我就说,小孩子心头太高了--不是我古板,有理想是好,但她读的那所学校哎,我都没脸告诉别人了,现在连本科也不知道考不考得到,人家凤凰台还看得上你么?"
"由着她闯一闯,说不定就会有奇迹呗。"
"真那么容易给撞上就不叫奇迹了。都说长辈压力望子成龙,从小到大杂咱们可从没让她考第几名读什么名牌学校,她有多少斤两我还不清楚?人贵自知啊,这平常人嘛,过得殷实些也就凑合着了,就像你们现在说的,什么活出幸福快乐......都好,我才安心!"
张伯说完,吞了口茶润喉。
程皓耐心地听着,然后一扳手敲在踏脚旁的圆形铁盖上,"噹"的一声,扣进去了,大功告成。"我说张伯--"蹭了蹭,后轮转的挺顺,刹制的时候咬得也紧,可以上路了。"这年头就是要有闯的劲儿,不然社会就没发展了,您孙女那叫与时俱进。"
张伯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啥,你这是拿官话来逗我啊小子--"
"不不,我只是说,不试,就没有办法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
"你们这些押对了的当然觉得好,我是过来人,什么样的失败没看过?就怕她踩得低,一个不留神就摔个永不翻身......"
手上的动作一停,但很快又跳过失神继续收拾脚边的工具。
"对了,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怎么又说岔了?人老了就是差点儿。"
看到跑过来借盆子的,张伯一边递给他一边皱眉回忆。程皓端了水,把抹布浸湿,继续拿话逗他:"不急不急,您慢慢想好了,都说树老了根也多,人也就同一个理儿。"
张伯佯怒:"对着我也耍贫嘴,你这小子真是没大没小。以前看你憨厚,电视上也还挺稳重的,怎么一下来就变了个模样?"
"做戏哪有不骗人的?下来了就是生活,过久了多少知道些条儿,总不能买菜也端着个稳重憨厚的摸样去让人宰吧?大事小事里问心无愧就好。"
程皓抬手擦了擦鼻梁上的汗水,张伯像是发现新大陆般望着他,欲言又止。停了片刻,还是拿起杯子喝茶。程皓觉察到,也看他。
"您还要说什么?"
"啊......没什么......没想到你心眼儿也挺细的,算了。"
"您说吧。"
"那个......这毕竟是私事,怕是问了你也不高兴,但你这孩子让人看着也心疼......"
"您就直说吧。"程皓放下抹布好整以暇。
"我是看你平时没啥绯闻,这很好啊,但总得找个对象才好......"
"......"
"不说了,不说了,你看我这人就是习惯不好,老爱打听别人的事。"张伯不好意思地摆手,转身进了值班室。不过很快又出来了,应该只是进去放下杯子。"阿皓,以后要是有一天这里住不下要搬走,记得提早说一句,别不声不响地就走人。你住这里也六年了吧?刚进来的时候看你还是土头土脸的,没想到一年一年过去,人变得高大斯文了,又演了戏,却还是住这里,忒亲切。没了你还真不习惯。"
程皓把用完的脏水倒进水渠,力道控制得好,小小的渠口没有溅起多少水花。但在接下来给车链上油前,他还是再次停下了动作。
四年里不是没想过问他以后--准备怎么样。只是每每到了嘴边非但说不出口,最后也必定还原成那句似是而非的"保重"。一个人躺着想事情,中途总疑心有人敲门,又或是心里不安定,要不时到阳台张望,就怕他是隔太久忘了怎么自己上来。直到某一天里才突然醒悟,这样的一天,应该是不会有的了。
程皓有时候觉得就像台词里念的,他们快要走到某种生活的尽头了,新的道路却尚未出现。他记得自己的承诺--看着安杰,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于是即使再不喜欢这里,他还是留了下来,学着怎样与人委蛇周旋,这是唯一的方式了,去做那橡树,即使不能见面,翻开报纸也能看到彼此最近的模样。只因他相信了,相信了生命中不曾有过的奇迹。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自己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他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但还是爱着,以至于连呼吸也因为想念而万分疼痛。所以他要在这里等,等安杰回来,然后不再离开......
时间似水般冲刷而过,他沉默--"仿佛时间可以去改变命运,可时间就是命运。"
"唉,怎么不吭声了,听到了吗?"
"听到了--"程皓在那边大声说,"这里住得挺好,哪有那么容易搬啊。"
"这可难说,好房子到处都是,你现在出去逛个圈就一抓一大把。"
"我怎么听您这口气......好象要赶我走似的?"程皓上了车朝值班室骑过去,来到张伯跟前双脚着地停了下来。"刚刚那话是开玩笑,住下了有感情,再好也不想要。而且我要在这里等人,搬了他就不认得路了。"
"啊?你等、她......"
"是。"程皓急促打断。
"好小子,刚才问了怎么都不说,害我还以为叫你想起不好的事了。这人啊怎么会不认得路呢?天天见着面,她就是再不认识,招个的士来哪里还到不了。"张伯笑得合不上嘴。
"他不在国内,出去读书了。"
"出国了?那你可要看紧一点,现在谁不是出去了就不想回来?外面什么都好,什么机会福利医疗养老的,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学到人家,我要求不高,能学到十分之一就好。"
"会有那么一天的,都说共同富裕才是目的嘛。"
"是啊,百来年以后的事情,你当我是老妖怪啊能等到那天。我告诉你,女孩子也一样,不能拖,一拖她心里就杂了,要出乱子,特别是那些人长得漂亮学历又高的。"
又是一句恰好踩到痛处的寻常话儿,生活里总有那么多不经意反反复复地提醒他。程皓低头看看脚踏,猛一用力蹬了开去。
"她--什么时候回来?"张伯喊起来。
程皓也喊起来:"不知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做事总那么没交代......那大概要等多久?"
"快了。"
"快了就是多久?"
程皓那边突然没声了,张伯不明白他心里复杂的变化,又怕是自己问多了,逾越了,忙咳嗽两声来化解尴尬,但现场还是静静的不变。程皓一个人停在不远处,忽又折了回来,那架势像是要直冲出小区,但经过张伯身边又蓦地刹制,眼眸晶亮,对着他字字铿锵地说:"多久都好,再不行,我、就、等、一、辈、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程皓还是一有空就把自行车拿出来打理,晚上偶尔骑着它去找关叔聊天,聂颖有空的时候也会过来走动一下,虽然这样的时候其实并不多。张伯说他恋旧,看他对着古董车珍惜的摸样便知道,程皓笑而不答。类似的话其实安杰的外公也说过,在老人家终于抵挡不住他精诚所致滴水穿石的耐性,日子长了也缓下口气跟他闲话的时候。但只有他知道是因为这上面有多少安杰骑车的样子,两人共同的记忆,这样等待就会变得没那么难熬,像有朦胧的希望在前面招手。不想未来的话,事情总是简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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