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颁奖典礼结束后,有庆祝会在最新落成的宾馆顶楼举行。一走出电梯,便见四周的巨型落地窗把整个夜景丝毫不差地重现,窗外霓虹闪烁。空气中浮动着各种高级的香气,觥筹交错的声音不断。
小型台上垂挂着深红的天鹅绒布幕,上面有庆祝的字样。布幕前面放置着今夜众人注目的焦点--三首获奖金曲和最佳填词人、最杰出音乐制作人的水晶奖座。
三位歌手的歌、一位填词人和一位音乐制作人皆来自于一个叫"安洋"的工作室,所以正确来说,现在是安氏及其制作公司的庆典。
获奖的音乐制作人,是三十岁的安杰,音乐界的传奇人物。
没家世,没背景,出道两年,制作了许多重量级的电影配乐、流行音乐,当然属于传奇。报章杂志不止一次地报导他的崛起,极尽可能地夸饰他的不凡。偶尔,还会有人翻出那十年前的旧帐,说他曾有一个自杀而死的三流制作人父亲。但无所谓,因为他有才华,这些旧事只会把他衬托得更加辉煌。他的过去,聪明的识时务的记者喜欢一笔带过。因为好奇的人们要认识的是个天才,一个音大毕业,高中时已经拥有钢琴专业十级证书还出外留过学的天才。他那称得上俊秀的容貌和他华丽的音乐,替他们画出而且实现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人们为此而欣羡他,也无由地嫉恨他。
"天才?"每次被人这样称呼,他总要抿起嘴唇微微一笑。那一笑不知怎的,就像把他和身边的人隔开了似的。事实上安杰只是纯粹地笑着,可能带了一点点讽刺,但仅此而已。他不明白为什么有连面也没见过的人说他高傲,聂颖若是听了也总要笑得直不起腰,她说,少臭美了,哪里高傲了,你那是寂寞。但每次说到这里,他们的对话就再没有办法继续下去。
此刻,安杰不在小型台上和那三位歌手一起拍照,而是站在落地窗前,身边有传说中的那位红颜知己聂颖。
靠窗而立,人人都会觉得自己是孤独的,特别是这样的夜色中。
"在想他吗?"她偏着头问,露出佼好白晰的脖子。
他没有回答,只把眼光从窗外调回手中的酒杯。聂颖倒也不介意,径自地说下去:
"真不公平啊,为什么只有他能那样?八年,不,已经九年了,分聚离合我们什么没试过?走上这条路的那天开始,我就没有幻想过这是一个温情的世界。但这里很好,什么都有......你也这样想是吧,否则不会执拗地留在这里。曾经我想我知道你要什么,这个我和他都给不起你,但至少还能看着你怎样得到。现在你都得到了,也是时候回头了......三个人里,就只有他一直没变......也许变了,但总归又变回去,嘿,像以前上公共课,什么否定之否定。"
"我也不舍得他啊,所以他更不能再待下去。"顿了一顿,她抬手,在干净的玻璃上写着看不见的字。
"但他说对了一样事情,这里是荒凉的,高处不胜寒,别等上了绝顶,才发现只剩下你自己一个人。"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他怔了一怔,抬起头。心里仿佛清澈的暖流灌入,涨着欲哭的眷恋。
"不要说了。"
"也好,今天我是喝醉了。"聂颖停下手,干脆地转过头望了他一眼便抽身走开。
往事可以如烟如尘,好聚好散,终不过一叶浮萍,聚不过半晌,离已经一生。相遇不过是一刻的事儿,相离亦是一念之间。只是都没有回转的余地。
魔法消失的时间将近,但众人似乎都没有离去的迹象,宴会才刚至兴起当中。
安杰到底不放心聂颖,认识了那么多年早知道她是喝酒不要命的性子,以前有程皓在还懂得收敛一点,但现在--
"回去吧,你明天早上还有戏,是我硬拉你来的,我现在就送你。"舞池边,安杰及时抢过她手中那杯就要灌进嘴里的鸡尾酒。
"也好,不然眼睛肿起来就不好上妆了。听说今晚还会有寒流。"她点头,拢了拢身上桔黄色的披肩,随着他步出大厅。"对了,今晚留下来陪我吧?赫尔回法国了,说下个月有演奏会。"
回法国了吗?怎么没听他说起过......
"不了......我习惯早起。"
他说得有点含糊,显然思绪已不在这里。她只耸耸肩,表示了解。
"杰,你知道他现在住哪儿吗?"上车的时候聂颖顿了一下。
"......哪里?"
"你知道的。"
"不是滨江路吗?"
"怎么可能,你以为他从巴黎回来后那里还住得下吗?"突然探身上前,她的眼里充斥着质问、还有迷离。
"回......去了吧?"他想了一会儿。
一栋三层的楼房,一式一样比他们想象的要简单得多的生活,只是背后含义非常,但现在已经没有人敢轻易道出罢了。
"对,我就说他了,这些年挣回来的钱住哪里不好?偏要回去那里,现在还有谁像他那么笨出了城还往农村跑...... 明明......明明都说好了,我们要一起买房子做邻居的嘛...... 明明也是我比你早认识他的......"
明明是如此亲近的三人,谁又知道,竟走到今天这一地步......
她孩子般地嘟嚷着,声音逐渐细去,他听得不太清楚。
外面飘着雨粉,车驶过,还溅不起水渍。
第一章(上)
我渴望"才华",让所有人都折服、让所有人都卑微地匍匐在我身后的才华,日日夜夜无时无刻我不在渴望着......
安杰的记忆中,父亲是个软弱的人。
说他软弱,因为他从来都只懂得沉默。
沉默地对待"三流音乐制作人"这个别人强加的身份;
沉默地面对那些得志嚣张的同行含沙射影的攻击;
沉默地接手一个个没有名气的新手,把他们捧上一曲成名的舞台,尔后对着他们远走高飞,投入那些有名制作公司有名制作人的麾下却照样沉默,毫不在乎。
甚至连安杰的厉声质问,他也同样沉默--
"你准备就这样任由那个林鑫在那里胡说八道吗?"
"你还有没有半点所谓的尊严啊?!"
"你是真被他说中了,是个走过狗运的庸才吗?"
"你根本已经被吓得脚软了,连站出去反驳也不敢了是不是?"
"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我求你说句话好吗,爸!说句什么都好......"
安杰终于忍无可忍地把手中的报纸甩到他脸上。
三天以来他受够了!一个系列的专题报道连续了三天,站出来附和的人越来越多,说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他简直没脸去学校了,天知道这阵子他是怎么过的。什么嘲讽什么同情,那些人真的以为他不知道、没感觉的吗?
人人都知道他安杰的父亲叫安洋,是搞音乐的,而且是不入流的那种。小时候不懂事他还会偶尔把这拿出来炫耀一下,但现在,他无比痛恨自己拥有这样一个父亲。
他们以为在我背后说什么都无所谓?还是觉得即使我听到了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可恶!凭什么我要被你拖累?只因为我是你的儿子么?你有当过我是你的儿子吗?除了那一日三顿饭和每学期要交的学费,你还给过我什么?你说话啊你,哑巴了吗?怎么不说话?!"
报纸覆在安洋脸上没有即时掉下,像盖着个死人。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似的伸出手,把它取下。"他们说得对,我根本......就没有才华!"低低的沉黯的声音响起,安杰有些恍惚,他不认得这个声音,本来他以为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又要像以前那样用沉默唬弄过去。
报纸在那人手中滑落,他用手遮着脸,安杰看不清他的表情。
《昔日才华横溢,今日江郎才尽......》
刺目的漆黑大字闪过眼底,安杰毕生难忘。
但想到等一下回到学校里又要面对那些无聊人的探问,安杰的头又开始抽疼起来,针扎般,偏在一边。
"没有才华......那你还留在那里干嘛?丢人现眼吗?我是你的话,早就一头撞死了!"
说罢他抄起放到门口的书包,狠狠地把门甩上。那巨大的响声撼动了整栋楼,
有人好奇地伸出头想看看怎么了,见到是安杰又急忙缩回去。可想而知,等一下这里又会有什么话题传开。
走在回校的路上,安杰脑中还是乱哄哄的,却已经不似刚才那么激烈,只一味想用尖锐的话刺伤那个没有一丝反应的人。但一冷静下来想到自己在出来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冷汗也随即泠泠而下......他明显地读到了绝望,就在那个人短短的一句话里,虽然并不明白为什么。
他可以发誓自己真的没想要那样把话说绝,他只是希望那个人--他的父亲能站出来痛快地把那些家伙骂一顿,又或是告诉亲口他......你的父亲有才华!
我安杰的父亲不是没有能力!他只是宽宏大度,不想与他们计较而已......
才华?什么是才华?能卖二百万张的唱片就叫才华?能和当红歌手签几年合同就叫才华?能有几首歌被人从街头唱到巷尾就叫才华?如果这就叫才华,安洋并非没有过,在她死之前,他一直都是,甚至无比的辉煌。然而有了这些"才华",就能站在报纸上随意贬斥别人,以强者的身份实施欺凌吗?这就叫才华么?
一整天下来安杰几乎没听进一堂课,满脑子都是报纸上那篇言辞犀利的批文和自己出门前的口不择言,还有--那个人自残般想要放弃一切的表情。
多讽刺呵,那句话居然是近两年来他唯一听到的、出自那个人口中的话!
不是教训,不是夸奖,不是怒斥,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后来无论安杰怎么回想,都想不起这一天具体是怎样过的,他只记得才一放学,自己便逃也似的跑回家,心中惴惴的像被什么催着,压根地忘了今天是他值日。
一路上磕磕碰碰地跑过,还招了不少怪异的眼光,但他顾不上,只想快点回家。然而越是迫近家门,那种沁入头皮的虚无,就越是嚣显,安杰自嘲地笑着,骨肉连心,无法不担心,自己终究还是他的小孩。然而就在他拍门,却如往日一般得不到丝毫回应,旋即颤抖地摸出钥匙冲迻门的刹那,他知道他还是来迟了。
虚软的双脚不听使唤,再也支撑不起沉重的身躯,安杰"啪"的一声坐到了地上。手脚猛然冰凉,心里也慌得紧,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是刚跑完步的关系......
用理智强压下想逃离这个家的冲动,反而一步一步地,爬着来到那个人的身边--
垃圾堆中,那个人像睡着了,真的,如果不是胸前再无起伏的话。他的手抖得很厉害,想轻轻地碰一下那个人,触及冰凉的皮肤后却变成了抽搐似的拍打,拍打他、他身边的酒瓶药瓶,还有那张被扭成一团的报纸,但他好像怎么也醒不过来,安杰把从学校和电视上学到的急救都用上,不停地、死命地挤压他的胸口,最后竟挤出了白色的泡沫......
那是安洋第一次在他面前喝醉,也是最后一次。
那一天,安杰永远不可能忘记的,除了因为那个被他叫做父亲的人抛开他而去,更因为七年前的这天,正是那个人把他从外公的家里领了回来。那时安杰还在读小学,和外公一起住,家里就他们两人。外公是信佛的,非常诚心,人也很淡,虽然有时也会意气一下,但不会像其他长辈那样动不动就打骂,更不会抄着家伙追得他满街跑。也许是受他影响,安杰很多时候也觉得自己是喜静的,特别是母亲走了以后。母亲在他心里只留了个模糊的印象,但很柔和,她教他读书写字,还有弹钢琴,握着自己的手也是暖暖的。所以他也想过长大后要娶自己的妈妈,可惜一场莫名的疾病就这样带走了她。他在十岁那年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悲伤,那种不同于摔倒手脱臼的痛,在心里默默地蔓延着。
他们关在屋里谈了一个下午,他就在院子里做了一个下午的作业、玩了一个下午的蜗牛,一抬眼就能看到头上枝叶摇曳,把白花花的阳光裁成碎末星屑,一切安宁又寂静。等到屋里的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他多了一个素昧谋面的父亲。
后来,没有后来了,那个人--安洋死了,死于酒精和安眠药混合服用下的中毒。安杰不知道自己恨不恨他,为那自己被漠视的这么多年,但想想又笑了,他,果真,连死都像个搞音乐的,也果真连死,也没当过自己是他的儿子。
葬礼由外公一手操办,外公很能干,站在他身边安杰觉得自己连手脚都好像是多余,不知往哪儿摆,更别说帮忙了。于是他只能低着头,守灵。
报纸喜欢发死人财,听说第二天的日报就卖了过百万份,整个城市几乎人手一张。那个曾经评点过安洋的人假腥腥地公开道了歉,最后还不忘说两句对他的死感到惋惜,但字里行间尽是对这等死法的不屑与轻视。
这次安杰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仿佛不关他的事。但他真觉得不关他的事,死的是他的父亲,死因是"工作压力",的确不关他的事。
学校里没人敢再跟他说话了,连平时的哥们也躲着自己,班里的人也不轻易就嗷嗷地叫着玩闹,大概是生怕有什么唐突了闪失了,他也死给他们看。安杰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学,那时候大家都喜欢分帮结派,一有不合就联合起来不理睬谁。现在大家都说自己是成年人了,泡妞打架样样不误,却在这个上比小孩还小孩。他突然觉得很好笑。
高二下学期,大家都为自己的前途忙得不亦乐乎,班主任循例找人谈话问将来有什么打算。轮到安杰的时候他说读完高三,要去考音大。
班主任一脸惊讶。
"我懂,我有个三流制作人的父亲。" 安杰如是说道。
气氛顿时有些难堪。所谓的音乐才能,学校里安杰从不露这个,为了省却麻烦。谁知麻烦还是照样找上了他。没记错的话,班主任也曾跟其他老师谈论过他的父亲。其实严格来说安杰不是记仇的人,但那天刚好,就是父亲扔下他的那天。不能怪她吧,寻找谈资是人之常情,老师间的八卦闲话并不比街头巷尾减去多少,只不过说得更高雅更刻薄些,平时也没人捅破而已。她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拎着书包,踩过已然冷清的操场,学校的大铁门已经关了一半。六点十分,安杰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后,残阳如血。
那天晚上外公房里的灯关得特别早,安杰看也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于是跟着早早地上了床睡觉。
朦胧中似乎有什么来到他身边。他努力想张开眼,但怎样也做不到。只依稀可见长长的黑影从床脚的衣柜里析离出来,带着张狂的压迫感。
路灯的光此时泛着清寒的绿,透过半开的窗户肆无忌惮地闯入,打在阴暗惨白的墙上。墙上,两个像是背对着背捆在一起的黑影,互相坠着往下沉......
安杰以为自己遇到梦魇了。
但并不觉得恐惧,真的。甚至还有一丝欣喜。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来,像小学时去远足旅行,兴奋过后睡得再久还是觉得疲惫。
抬眼,墙还是那面白粉墙,房间仍是空虚的。
吃早餐的时候安杰想起这个就无法自己地笑起来,把外公吓了一跳。追问下他把这个当作玩笑告诉了外公,说是昨晚似乎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噩梦呢。梦中有个白痴恶魔告诉他,可以给他想要的一切,包括惊世的才华,代价也不是传统的灵魂生命什么的,而是他最爱的东西。
"我最爱的东西不就是才华么?他既是给了我,为什么还要拿回去?再说才华是他的,他要给要拿,还轮到我说‘不'么?"安杰不屑地道。
外公听着若有所思,但也没多说什么,只叫他不乱想,好好吃早餐然后就去上学。然后就站起来去给妻子和女儿的牌位上了两炷香。
安杰口里塞着馒头说,当然了,因为他并不相信。他其实知道自己是有些不同了,自那个人走了以后。但他并不觉得这样子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是哥们不再去哪儿都叫上他,身边的人对他总是有些畏怯。于是他生活得很安静,他收敛了自己,或者说是放纵,放纵地去愤世嫉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