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二点半的时候,我在锅里煮着汤圆。我买了五种颜色的汤圆,红色,黄色,紫色,绿色,黑色,混在锅里,随着沸腾的水翻上翻下,热闹又好看。
电视里也闹得挺欢的,我同时也开着音响,电脑,让它们都热闹着。
因为我实在觉得冷清。我不是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我以为这天跟平时没什么区别,喝点小酒,看会儿电视,就可以上床去睡了。可今天像中了邪似的,怎么都平静不下来,我所有的潜意识都跳出来提醒我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在家的时候,一到了过年,其实不止是过年,每逢大小佳节,我家里就会有一大帮人。我家亲戚很多,妈妈有七个姐妹,每个姐妹最少有两个孩子。爸爸有五个兄弟姐妹,还好,他们比较响应计划生育的政策,每人最多生了两个。我在一大群亲戚里长大,到现在好些人我都没有分清谁是谁,幸好我辈分比较高,常常都有人先叫我,所以我没有怎么出过洋相。
家里现在肯定很吵,上上下下相互拜年,老老小小一起打麻将,我妈肯定是主力,她的麻将水准是专业级的。我爸,当然是躺在太师椅上,在他那台古董黑白电视机上,看春节晚会。
还有我哥,我嫂子,我走的时候他们刚结婚,现在大概都有孩子了吧。
我越来越忍不住,终于拿起了电话。
电话被接起来,那头一阵喧闹。
“喂,找谁啊?”涉声涉气的男孩子的声音,估计还处于变声期。不知是哪家的亲戚。
“大盘叔在吗?”大盘是我爸的名号,是叫出了名堂的,人人都这么叫他。
“在啊,你等会——”
“别叫了,文碧阿姨在吗?”文碧阿姨是我妈。
“在啊,文——”
“等等,先别嚷,林哥在吗?”那是我哥。
“在啊……我说你到底要找谁啊?”小孩生气了。
“谁都不找,拜拜。”我挂了电话。
锅里的水快烧干了,我的五色汤圆粘在了锅底。我把它刮起来,压成一块,当糍粑吃。
又一年过去了,谢天谢地,天下太平。
2
我的室友兼生意伙伴高立朋回来了。他跟女朋友回了老家拜见了岳父岳母,正式确定了地位。他岳父在当地颇有些身份,对女儿宝贝得很,立朋在他家处处弯腰曲膝盖,做牛做马,才换来老爷子一句:这孩子还算实在。
立朋含血夹泪地向我诉苦,说要是再压迫他他可就找别家了,反正他条件好,多的女孩倒贴上来……他手机响了,看了看来电显示,满脸堆上了笑:“老婆啊,哦……是啊,是……好好,好……”
立朋也就是喜欢在嘴巴上逞点能,平时在他老婆面前是言听计从,狗腿得很。但我从来不觉得他无能,立朋是个好男人。这一阵子筹备结婚花掉他多年的积蓄,卖房子,办酒席……虽然他偶尔会发点小牢骚,还是心甘情愿地承受着。真正有责任心的男人,在家人面前,不会在乎那一点面子。没出息的人才会在自己人面前耀武扬威,一到了外边就像条狗一样大气都不敢出。
比如说,我。
我对着镜子打好领带,硬邦邦的衬衣领子弄得我的脖子很不舒服。立朋在旁边不断地叮嘱:“你今天千万要沉住气,人家说什么就让他说吧,你左耳进右耳出就得了,等事情一办成,什么都不用担心了,是不是——喂,岳杨,你听见没有?”
我转过头对着他,谦卑地一笑:“听见了,这样子,行了吧?”
立朋叹口气:“岳杨,我知你不愿跟人低头。可谁有愿意那样啊,出来混就得识时务,别逞一时之能。等我们熬出头了,就等着别人来看我们的脸色过日子了,那多解气,是吧?”
立朋经常对我这样循循善诱,总把我看成沉不住气的小孩。其实我早就没有那么多的偾世嫉俗了,我现在,乖得很。
我到酒吧的时候对方还没有来。这是一家熟识的酒吧,老板是立朋的朋友,我们有什么事都喜欢来这里谈,也算是给老板带生意。等了老半天,服务生小黄自动给我端来一杯啤酒,我对他笑笑算是感谢,顺带补个招呼。
我看了看表,有些沉不住气地呼了一口气。
“别慌,可能人家一会儿就到。”小黄很善良地提醒我。
我识时务地点点头。老板也走过来,跟我寒暄几句。
“不要着急,兴许是堵车了。”他散支烟给我。
我低下头,看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我还不够低眉顺眼吗,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来安抚我一下?看来我工夫做得不够,回去还得找立朋特训一下。
有人推开门走进来,一阵很浓郁的香水味伴随着响亮的脚步声从我身后传来。我转过脸起身的同时,就笑得眼睛都弯了:“六哥,你来了。”
穿着一件墨蓝色皮衣的吴六笑着对我点点头,示意我坐下,他怀里搂着的一个化着浓妆颇有些美艳的男孩子,歪着头看我一眼。
我一边笑,一边点头,等到他们入席坐下,才慢慢坐回座位。
这个男人是我们这次的交易对象,也是酒吧老板的朋友,因为我们经常出入这里,跟他也算不深不浅地结识了。他本名叫吴洛,大家都喊他吴六。他的爸爸是G市里的一匹高官,他自己又有很广的人脉,经常在中间做些穿插调解的事,所以在某些行道里他是个大红人。我和立朋有一个客户做钢材生意,长期在两个城市里跑来跑去,中途经过一座紧挨着一个军事基地的山,虽然隔得还很远,但最近不知道为了什么,整座山都被划进基地的领域了,附近的过路费也是翻倍地涨,客户有些吃不消,便找上我和立朋,要我们想办法解决。我和立朋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吴六,要是他能弄一个军队的车牌,那那笔昂贵的过路费也就省了。只是吴六本人很难伺候,说不准什么能真正地收买到他。他自己说,如果人对他的眼,白搭他都愿意帮忙,要是不入他的眼,金山他都不动心。之前一直都是立朋和他正面打交道,我在一旁赔笑。今天立朋有别的事要办,我只好自己硬着头皮上了。
我说:“要是六哥能帮忙,我们一定感激不尽。”
吴六说:“每天跟我说这句话的人不下二十个。”
他身边的男孩冷笑了一下。
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对于吴六异于常人的性取向,我们一向都是视而不见。但显然吴六今天根本没有诚意跟我谈,他一双手就在男孩的腿上摸啊摸啊摸,男孩被骚扰成这样却没有一点反映,看来是习惯了吧,他淡漠地喝着酒,有意无意地到处瞟。
“吴六,我说你也太不厚道了,人家等你老半天,你正经点行不行!”这个时候,老板站出来救我一把。
他拿了一瓶没有开封的酒过来,啪地一声放在桌上,“晓路,你去那边坐一坐,我让人给你调杯好酒。”他对男孩说。
男孩还算懂事,他笑了一下,拉开吴六放在他腿上的手,站起来走开了。
吴六有些不高兴,但男孩已经走远了,又面对着老板的笑脸,也不好发作,“他们的事我考虑过,可那也太难办了,军队的车牌又不是身份证,说发就发啊?那可是有登记的,我只能自己出面去找人买,万一他们拿去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捅了漏子可是我背黑锅啊。”
“怎么会干见不得人的事呢,我们都是正当商人。”我忙笑着说。
“对,这个我能保证,立朋跟我是从小到大的朋友,他能干些什么我还不清楚!”老板给吴六倒满了酒。我心里真感激得痛哭流涕,看来立朋平时给了他不少好处是值得的,关键时候他还真的愿意帮忙。
吴六嗤笑一声:“这年头谁能保证谁?我还连你都信不过呢。”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老板脸色挂不住了,“……我可没有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我这……”
“行了,开个玩笑嘛。”吴六笑起来,他端起酒杯抿一小口,眼睛享受的眯起来,“这酒真不错!你还真舍得。”
“我真心对朋友,有什么舍不得的。”老板还在计较。
吴六大笑:“你这小子……还真开不起玩笑……”
吴六取笑够了,就很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说到了赌钱上,他说前阵子赌得不痛快,因为老板太小气,不豪爽,害得他没有玩尽兴,老板不服气,两人说着说着,就打算开个赌局。老板大概也被刺激得不轻,马上就拿起电话邀请赌友。
眼睁睁看着话题被扯远,我一旁开口喊吴六喊了几次,他都没有理我,兴致高昂地打着电话,我终于无奈地转身,打算离开。
老板拉住我:“傻小子,机会来了,还不懂吗?”
他们高声说着话,走进包间,我在后面愣了一阵,终于还是跟了进去。
3
赌注下得挺大。
我拿着自己的那副牌,估计着别人手上大概有些什么牌,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打。
吴六眯着眼睛看自己的牌,再看看每一个人。
我下手快,可一把就输了,沮丧地笑着摇头。
吴六笑着安慰我:“才上来第一把难免有失手嘛,我看你今天脸色不错,是吉像。”他说。
第二把,我没输也没赢。吴六输了。
第三把,我没输也没赢。吴六赢了。
后来,大多数都是吴六赢了,我输了几次,赢了几次,可总的算下来,我还是没输也没赢。吴六精神越来越好,一直玩着不放人。我的眼睛又涩又痛,看了看表,居然都过了快十个小时了。
“我不行了,六哥,我们改天再玩吧。”我微弱的提议没有得到回映,每个人都杀红眼睛看着牌。
“你去睡一下,待会儿再来。”吴六发了命令。
得到大赦的我有气无力地站起来,走出包间。
外边的空气要清新很多,我打了个哆嗦。我知道酒吧里有个小房间,是服务生休息用的,我找小黄借了钥匙,打开门,脱下鞋子爬上小单人床就睡死了过去。
这会儿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困,真困。
我醒来的时候,没有睁开眼,感觉到脸上火热火热的,像是被几百瓦的灯泡烤着。
我伸手摸了摸,摸到一片冰凉光滑的肌肤,忙睁开了眼睛。
就在枕头上,不到几厘米的距离,一对黑得发亮的眼珠子正盯着我,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
我心里一惊,但脸上没有表现出来。我坐起来,装着若无其事的活动脖子。
“你这就腥了?”
废话,被人这样盯着我能睡得着吗!幸好我不是女人,要不就是稀里糊涂地被人上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后睡觉最好都警觉点。
床上那家伙呵呵地笑:他侧躺着,手撑着下巴,眉梢嘴角带着暧昧的笑,懒懒地看着我。
大冷的天他连个外套都没有穿,白皙的胸膛裸露着,左边锁骨下有一个月亮笑脸的纹身。
我表情僵硬地穿鞋子,没有看再他一眼。
“好冷漠哦,昨天晚上还那么热情呢。”
“我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做。”我平静地说。我累得不醒人事,顶多也是被人做什么……汗,不过那也够我受的。但我仔细确认了一下,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干嘛,不想负责吗?”他笑笑。
我系好鞋带,默默地离开了房间。一走出来,我就像虚脱一样靠在了墙上。
妈的,这个家伙玩什么呀,想害死我啊!
我回到那包间里 ,牌局还没有散。闷了一夜的烟气已经散发出发酵般的臭味了。
“你们还在奋斗啊?”我笑着问。
老板闷声闷气地说:“还不都是这家伙,赢了又不放人。”
“谁赢了不放人,你今天赢得比我多!”吴六说。
“那就算算看啊,摊开来算!”老板把牌摆在了桌上,大家都停下来劝他,后来由我顶他的缺。又玩了几个小时,吴六扔了牌,说不玩了。
我心里松了口气。
吴六算了算自己的钱,他没有出声,但似乎挺高兴。
“晓路呢?”他抬起头到处看。
没有人答话。
“……我刚才看见他在里面睡觉。”我迟疑了一瞬,还是说了。
“哦,你帮我叫他出来。”吴六对我扬了扬下巴。
我走到休息室,推开门,没有进去。晓路还躺在床上,好像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
“喂,六哥叫你。”我说。
他没有动,眼睛都没有眨。
“吴六在找你!”我提高声音再说了一次,不再管他就离开了。
吴六躺在沙发上摁太阳穴,我坐到他身边,“六哥,我们那事,你看,是不是考虑一下。”
他睁开眼看我,有些茫然:“行,我会考虑的……看不出你打牌还打得挺好,下次我们开局就再找你了。”
我笑着擦了擦鼻梁。
香水味又从背后靠近了。
“晓路,我今天赢了好多——”吴六伸过手,把他拉过来,“咱们回家去,我累坏了!”
晓路朝他笑了一下,顺从地跟着走了。在临出门前,回头,迅速地看了我一眼。
我有预感,所以,在和他对上目光之前,转开了脸。
回去向立朋汇报了情况,他夸了我几句,说我干得好,这次有门,继续努力。
我得意地笑笑,有门就好,我再辛苦也值得。
4
那之后我又陪吴六赌过几次钱,有一次是在他那栋山腰上的小别墅里。晓路在经常跟他在一起。吴六身边换过一两个男孩,甚至还有女人,但最后留下来的,还是晓路。看来吴六的确比较喜欢他。
我们在赌钱的时候,他从来不参与,就在旁边转悠。他有时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隔着几个房间我们都能听见,直到吴六扯开嗓子吼他一句他才把声音调小。
对于他的存在我一直都不怎么正视,因为有些尴尬,我都不知道该什么称呼他。如果他是个女人我还可以叫声嫂子,开些无伤大雅的下流玩笑,但他是一个男的我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合适。而且有时就是我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找上我,我不知道晓路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反正他对我是有点不规矩的。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招惹过他了,他看我的眼神就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他是吴六的相好,我不好得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装着不知道,但看我没有什么反映他反而胆子越来越大。有一次,他还当着吴六的面,摸我的手,大家都在看着,我没有办法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只好傻笑着说:“呵呵呵……干嘛呀,我手上可没有藏牌啊!”
吴六盯着我们,笑了起来:“晓路,你别吓他了,你看他恐怕都要尿裤子了吧!”众人哄笑,我抽回自己的手,晓路还面带挑衅地看着我,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笑什么笑?莫名其妙!
我不喜欢你,纯粹是天生基因的问题,又不是每个男人都像吴六那么稀罕你。
我有点懊恼,他为什么非得让我出丑,难道就因为我对他无动于衷?如果是这样,那他还真恶毒。抱着这样的想法,我看他的眼神也带了几分轻蔑。
跟吴六在一起混久了,我渐渐地发觉这个人并不是那么讨厌,所有的高干子弟该有的毛病,他有;所有的人该有的良知,他也有。这已经非常难得了。相反地,对晓路,我是越来越难以忍受了。关于他是怎么和吴六勾搭上的有很多种说法,大家都喜欢背着谈论一些无良的话题。我没有那么八卦,从不参与,平时看他们亲亲我我就已经是种折磨。晓路倒是不冷不热,但吴六一个心血来潮就把他拉过来按在自己腿上摸摸搂搂,完全不管我们这些坐在一旁狂起鸡皮疙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