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被人发现的时候,下半身几乎都被剁成肉酱了。
我嫂子正怀着三个月的身孕,一看见我哥面目全非的模样,打击太大,导致流产。
我身上每一条血管都因为愤怒在扩张着,握紧拳头,都能听见关节崩紧的声音。
我哥却淡淡一笑,就好象在听别人的事。
“我们一定要为林哥报这个仇!”
“对,真咽不下这口气!”
“先别说这种话,是谁干的现在也不清楚,你们别轻举妄动。”我妈安抚那几个情绪激动的人,“反正小林也没事,考虑正事要紧。”
“什么叫没事?林哥现在还躺着呢!”一个年纪还很轻的少年不服气地说。看他样子,绝对还不到十八岁。染着黄绿相间的头发,耳朵上穿着几个耳钉,就像电影里的古惑仔,如同当年我们模仿小马哥。现实与电影一样,江湖是一代不如一代。
“放心 ,我离死还远着呢!”哥笑起来。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身材苗条面容秀美的女子走进来,她穿着医院的病服,加了件外套。大家都给她让出路,“嫂子来了?”
连我妈也站起来迎接她,“怎么不好好躺着,你身体还没恢复就到处走动可不好。”
“我没事,反正躺着也无聊。”她嫣然一笑,坐到了我哥身边。
“大嫂。”我站起来,必恭必敬地叫了一声。
她这才发现我的存在,瞪大了眼睛:“啊……小杨吗?你回来了?”
“嗯,昨天回来的。”
“太好了,家里的人你天天都在盼你回来呢。”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我哥的。“特别是你哥哥,眼睛都快望穿了。”
“别说得那么肉麻好不好。”我哥看来有些不高兴。
嫂子望着他微笑,并不介意。
“你回去休息吧,别着了凉。”哥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不,我要陪你说会儿话。”她反过手握住哥哥,温柔的语气里含着不易察觉的坚决。
大家很识趣:“林哥,嫂子,我们这就走了。”
妈拉着我也要走,哥看着我,目光有些复杂:“你这次回来还会走吗?”
我愣了愣。
“当然不会走了,你别胡思乱想了,安心养你的伤吧。”妈紧张地抓住我的手,连忙说。
哥缓缓点头,“哦,那就好,小杨,你多帮帮家里吧,我现在没办法管事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都还在惦记家,反观我,离开了六年,没为家里做一点贡献。现在只是人出现在这里,他们也这样的欢欣鼓舞。
为什么我总是只付出一点点,就能换来别人那么热烈的感激呢。他们越是这样,我越是惭愧。
我怕自己不值得。
13
回到家里晚饭已经做好了,爸还在书房里和几个叔叔谈事。等了很久,他们脸色难看地走出来。妈妈留他们下来吃饭,他们婉言拒绝。
“小杨回来了,你们就留下来聚聚吧。”妈妈指了指我。
几个叔叔看着我,恍然大悟地笑起来,“哦,难得难得啊。”
“我看改天应该正式地摆桌酒席,让大家都认识一下他。”
“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爸爸说,“再说了,我们家以后都不会再摆什么酒席了。”
几位叔叔对买地的事产生了分歧,一边认为不要继续得罪人,忍口气让一步。另一边认为让地事小,丢面子事大,如果传了出去,会影响我们的声誉,所以,那地绝不能让。
一边说:面子拿来有什么用,还不如果干点实际的事。
另一边说:本来让一步也不是不可以,但那要建立在和平商讨的前提下,可现在对方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明明就是在找茬。小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健健康康一个人,现在就只能躺在床上了,你们就看得下去?反正我是看不下去的。
一边说:不要意气用事,说不定这就是人家的计,你们这样想就是中计了。
另一边动了气: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计让你中!我看倒是人家算准了你们会这样缩头缩尾的,才会骑到我们头上来撒野,等着瞧吧,过几天可能那刀子就砍到我们几个老脖子上了!
……
双方僵持不下,只好把决定权丢给我爸:大盘哥,你觉得呢?小林是你的儿子,只要你一句话,我们就拼了!
爸说:我再考虑一下,你们也别再为这个吵了,该干什么还继续干,别让人觉得我们出一点事就乱了阵脚。
妈妈这时和适宜地端上热汤,给每人盛上一碗,“别说那些了,我最讨厌吃饭的时候还谈事的,怎么,是嫌我做的菜难吃?”405EA0C暖伫年:)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com】
大家很快就转移开了话题,亲密得像一家人般说笑了。
爸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背着灯光吸烟斗。
我走到他面前,“爸爸,你试试这个烟斗。”我拿出那个琥珀烟斗。
他接了过去,看了看,熄灭了手上的烟,把烟丝抽出来换到新烟斗里。
我伸出手轻轻拍掉落在他腿上的烟灰。
我们父子安静地坐着。曾经对彼此的怨恨和失望,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淡忘了。再深的隔阂也抵不过血浓于水,只要我们都还愿意和好如初,时间会负责治愈一切。
“这个事你怎么看的?”他问。
我老实地告诉他:“不知道——我不太懂。”
他笑了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爸,你是怎么想的?”
“我们要那块地是有原因的,现在小林出了事,已经是很大的损失了,如果连那块地也没有了,那损失不就更大了吗?”他抽口烟。
我赞成地点点头。
其中很多利害关系我还不清楚,不敢随便下定论。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全力支持爸。“凡事慢慢来,要沉住气”我谨记着立朋的忠告。
爸爸忽然问:“这些年你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什么都做,跑龙套,打杂,苦力……什么赚钱做什么啊。”
他拧起眉毛,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心疼。他伸出手,摸摸我的头,“儿子,告诉爸,你有没有后悔?”
我咬着嘴唇低下头,“没有。”
“那就好。”爸爸稍觉欣慰,“你自己不后悔就好。”
其实,在找不到住的地方而不得不在天桥下露宿的时候,在没有钱吃饭肚子饿得只能不断勒紧皮带的时候,在独自一人过年寂寞凄凉的时候,在吴六面前点头哈腰的时候——我真的后悔过。
但我现在已经忘了后悔是什么感觉了。
一个人从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到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是,其实是一个进步。
14
夜里家里的狗忽然狂叫起来,我套了件衣服跑出房间,在走廊上碰到了也被吵醒的爸妈。
老贾在外面大声呵斥,狗叫声小了很多,其中隐约夹杂着争执。我从窗户里朝下看了一眼,漆黑的院子里,老贾牵着一条正欲往前冲的狗,手上拿了个手电筒,照着正缩在大门外侧一个有些瘦小的身影上。
“老贾,出什么事了?”爸大声问。
“没事,是叶冰!”老贾打开了铁门。
客厅里的灯被打开了,瘦小的人正在饮水机前弯着腰,用嘴接水喝。
“叶冰,你大半夜地跑来干什么?”爸披着衣服下了楼,我跟在他身后。妈妈已经被我们劝回去继续睡觉了。
叶冰转过身,用手背擦了擦脸:“姑父——”他看见我,一下子呆住了。
而我和爸也吃了一惊——他的衣服上,居然染着几大片血迹。
“你这是哪里弄来的血?”爸沉着声音问。
叶冰——已经是个长大的少年,但眉眼完全没有变,可能是脸色太过苍白的原因,看起来冷冰冰的——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回旋几秒,才看向我爸:“姑父,我给大哥报了仇了。”
“报什么仇?”
“就是砍伤了大哥那帮人啊,”
他难掩兴奋地擦了擦脸,“我去打听了,就是在菜市混的几个外地人,我今天找到他们躲的地方,几个家伙还在喝酒,我在外边点了火,又往窗里扔了几只老鼠,他们吓得乱跳,我就藏在门口等,出来一个我砍一个!”
爸盯着他气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他得意的表情渐渐垮下去:“姑父?”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小心翼翼的口气。
“你进书房里来。”爸转身走进书房。
叶冰立刻跟在他后边,还回头朝我张望一下。
我在书房外等着,偶尔听见叶冰辩解一句,但在爸的呵斥他后就安静了。
近两个小时后,爸在里面叫我。
“爸,什么事?”我推开门问。叶冰已经是跪在了地上,但表情相当的不以为然。
“把他带去你房间,别让他乱跑。我现在要打几个重要的电话。”爸爸焦头烂额地拿起话筒。
我把叶冰领上了楼,他拉住我,“二哥?你是二哥吧?”他欣喜地问。“你真的回来了?”
“嗯。”
我看着他满身的血迹,不由得叹口气。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他有些委屈,“二哥,你走了后我都快被骂死了。”
“哦,不好意思啊。”我的愧疚是真心的。
“你还会走吗?”他问了一个和哥一样的问题,连表情都有几分相似。
“暂时不会走。”现在家里这样的光景,我怎么可能走。估计余东今天又闯了一个大祸吧。
“叶冰?”
“啊?”
“为什么要去报仇?”
“当然要报仇了!大哥都那样了!”他反而不置信地看着我。
小孩子的思维比较简单,没有那么多顾虑。可是,如果他的描述是真的,我真无法想像一个小孩子也能做出那么冷酷的事来。
六年前他明明还是个天真单纯的孩子。
困扰我多年的东西又浮上心头——他变成这样,是谁的过错,这报应又该落在谁的身上?
“那天大哥是和我一起出门的,我们到了家,他说去停车,我就先进屋,没有想到就那点时间,他就出事啦!”叶冰眼睛里闪着泪光,他用力擦了一下,把眼睛都擦红了,“那些家伙太过份了,二哥,你没有看见,当时大哥抱着铁门,全身都是血,地上也是,流了好远,我们把他救下来的时候,都以为他已经不行了……”
他吸了吸鼻子。
“二哥?”
我转开脸。
“二哥,没事了,我已经报过仇了。”他凑过脑袋。
我捂住眼睛,低下了头,不让他看见我因为痛哭而已经扭曲的脸。
15
我和叶冰一起去医院看了哥。
“小冰冰,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都不来看我,你也太没义气了吧!”哥笑着逗他。
“我现在不是来了嘛。”叶冰嘿嘿地笑。
我们帮着哥清洗身体,他下半身依旧上着绷带着纱布,我无法想象纱布底下是多么惨烈的模样。
上次那个很冲的小孩也在,叶冰喊他四轮,跟他一副很熟的样子,两个人在病房里呆了一会儿,就说出去走走。
“大嫂呢?”我问,“她还在住楼下吧,我一会儿去看她。”
“不用了,她已经出院了,现在回娘家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们一点消息都没有。
“就昨天。你别大惊小怪的,一件小事而已。”
我总觉得怪怪的,再怎么说她也应该打个招呼吧,我妈今天还在家里给她熬汤呢。
哥有些黯然地看着窗外。
“小杨,你真的不会走了吧?”他问。
为什么他们总是在问这个问题,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希望你把整个家撑起来,我大概不行了。”
“乱讲话,你怎么会不行了。”
“我现在跟一个废人有什么区别?”
“你会好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我想离婚。”安静一阵之后,他毫无预兆地说出这句话。
“哦……”我猛地回神,“你说什么?”
哥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相当认真。
我敏感地想到什么:“是大嫂的意思吗?”
哥有些生气:“不要乱怀疑她,是我自己的意思。”
“那是为什么?”
“我不想拖累她,她还那么年轻,人又好,肯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
“你这就叫伟大了?你有没有问过大嫂,你凭什么自己就这么决定了?”
我气得发抖,同时又为他感到心疼。总是自信张扬的哥哥,在所有的人面前那么坚强,可现在也撑不住了。
“我跟她提过,她不同意。”
“那不就好了吗,哥,你别忘了你是怎么追到大嫂的,”我缓缓气,轻言细语,像在哄小孩子一样,“你不是说过,你会珍惜她一辈子吗?”
“可我现在根本不能让她幸福,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谁敢这么说,我就砍了他!”我狂妄地吼。
哥骂道:“做人别那么嚣张,当心没有好下场!我就是一个活例子!”
他说完就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挡住眼睛,我这才发现原来他在哭。
压抑的哭泣,听起来更让人觉得撕心裂肺。
“我明天就把大嫂接回家去住,妈还给她熬着汤呢,不能浪费了。”我说。
“不准去!”哥抬起头。
“我要去。”
“岳杨!”
“哥你好好休息,把所有的事都交给我。”我走过去帮他盖好被子,他紧张地抓着我的手,“岳杨,别乱来。”
“我不会乱来的,你放心。”我拍着他的手,“你不是要我把家撑起来吗,怎么现在又不相信我了?”
“可是……”
“哥,你相信我。”
说这样的话是为了安慰哥哥,虽然这时我的确也是热血澎湃。
走出病房,叶冰和四轮两个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站在门口,也红着一双眼睛。
“二哥,你有什么吩咐就跟我们说一声,我们一定听你的!”叶冰激动地说。
“你们还在读书吗?”我问。
他们疑惑地对视一眼,然后点点头。
“那从现在开始,回学校去上课。”
“二哥……”
“不是说一定听我的吗?”
“可是……”
“你们老老实实地呆着,别闹事,我有什么事情会找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