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是个忧虑。」傅晏捋须道。
「所以,认为匈奴会长久恭顺,是异想天开、执迷不悟!戎狄之邦,是没有道义可言的!」息夫躬以坚定的口吻说道,「如不消灭,终为大患!历代以来只会用兵平定,实不知: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兵。如果能用计破坏此处的平衡,使戎狄们自相残杀,侯爷,您看,对於中国是一件好事坏事?」
「唔。」傅晏看著中华版图以外的那三方毒瘤,慎重地考虑著,如果是三级晋身之阶……
「乌孙和匈奴一直闹得很不愉快,战事一触即发,只要稍微抓住几个实质上的冲突,就可以挑起决战。而孤立的康居要帮谁都可以,最好是不帮,此处霸权一散,大宛必乘势而起,康居只要忙著对付他就行了。」
傅晏连连点头,笑道:「息夫老弟真是画筹策帏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啊!」
「过奖了,全仗侯爷栽培。」息夫躬打蛇随棍上,道:「当今,皇上不得不任用外戚,却不予实权,心意十分明白:皇上自己,有想任用的人。一旦出了变故,恐怕……这不用晚辈明言了。但是皇上想用的董姓,也是一群无能的人而已。为了确保皇上的信任,晚辈建议侯爷不要攻击董贤……」
傅晏没有表情地聆听,女儿贵为皇后,皇上却专幸董贤,使自己的立场十分难堪,对傅家而言,董贤是头号敌人,息夫躬竟如此建议?
「董贤不会有好下场的,朝中名臣自会斗他。咱们袖手旁观,偶尔还帮董贤讲讲话,加深皇上对大臣的痛恨,以及对侯爷您的歉意……」
「是吗?」
「再加上平定边疆的功劳,」息夫躬附耳道:「三公之位,直如探囊取物耳!」
傅晏一拍大腿,和息夫躬一起附掌大笑。
「荒谬!这种阴谋……」左将军公孙禄忍不住低声愤道。
公卿将军们都陷入静默,刘欣看不出他们的心意和想法,大多数的人都不置可否,讪讪之色却是免不了的。只有公孙禄表现出完全反对的态度。息夫躬从容不迫,信心十足地看著众臣。
「皇上,中国一向以威信收伏匈奴,而今使用卑劣的诈术,企图挑起纷争,不是明智的决定。」
息夫躬上前道:「禀皇上,微臣有不同的意见,乞请准予陈述。」
刘欣微微点头:「众卿,边疆之事,宜早引决,若有良策,迳可直言辩论。」
「皇上英明。」息夫躬道,「公孙将军以为这是诈术,难道兵法未云:『兵不厌诈』?历代以来,戎狄之邦并非一厢情愿地顺服於中国,相反的,都是顺服於奇计。孝元皇帝之时,呼韩邪单于和郅支单于争斗,中国协助呼韩邪,使郅支单于不断西逃,当郅支单于要求中国送还质子时,中国慷慨应承,并遣使护送质子。结果,如此威、信之下,郅支斩杀中国使节,背叛。更早之前,小小的莎车,不但不感激中国降尊和亲,反而杀掉中国公主所生的王子。再更早以前,楼兰王安归屡次遮杀中国使节,以威、信顺服西域的中国束手无策,直到傅介子袭斩了安归,才算平定。请问公孙将军,所谓的威、信,何时收伏过戎狄?」
对於有备而来的息夫躬,公孙禄一时无辞以对,怒道:「那些……莎车、楼兰之事,都是发生在匈奴归顺中国之前。莎车、楼兰是屈服於匈奴的压力,才反抗中国,後来匈奴归顺了,就没有那种事情。而且,而且用奸谋起兵之事,武帝出兵马邑,不是也失败了吗?」
「武帝出兵马邑,也是在『匈奴归顺』之前。不过,请问公孙将军:所谓匈奴归顺,是指什麽时候?」
「当然是孝宣皇帝之世,南匈奴呼韩邪大举来降!」
「孝武皇帝之世,国威宣扬,为何匈奴未曾归顺,反而是南北匈奴内斗才来归顺?这说明了什麽?」息夫躬停顿了一下,缓缓道:「所谓『威信』,定义含糊不清,後来的副校尉陈汤联合乌孙、康居贵人,里应外合,而杀了侮辱中国的郅支单于,才算真正的匈奴归顺。那时也才大赦天下、告祠郊庙、群臣上寿、置酒。如此武略,是诈术还是威信?以公孙将军而言,如此立威边疆的谋略,都是诈术吧?」
公孙禄急得满脸通红,又反驳不出任何话来,喘了几口气,才指著息夫躬:「纸上谈兵的你,不曾带过兵,却自以为了解军事,根本是楚之子玉、芈侧!」
说到五经,息夫躬更是如鱼得水,优雅而气定神閒地向皇上一笑,道:「昔周大夫方叔、尹吉甫,为宣王诛玁狁,而百蛮归顺,诗曰:『显允方叔,征伐玁狁,蛮荆来威。』易曰:『有嘉折首,获匪其丑。』以称美诛首恶之人,而今边境首恶,单于之外无他……」
群臣皆已连连点头,公孙禄急忙打断息夫躬的滔滔不绝:「但现前的情况,大不同於往昔。数世以来,匈奴没有冒犯过中国,并且新单于一即位,都向中国报告,往昔的烽火平息。这建立了数代的和平关系太珍贵,怎可随意假定对方居心不轨,而挑起事端?臣禄愿意担保:终臣之身,不会见到匈奴启边境之忧!」
息夫躬冷笑道:「这一种话,吴之伯嚭、楚之靳尚也都说过啊!」
这分明是暗示公孙禄受了匈奴什麽好处,公孙禄通红的脸已涨成紫色,几乎要爆炸,却只能张著口,不干心地瞪著息夫躬。息夫躬续道:
「所谓『大策非凡所见』,臣为国家计,希望制敌之先,以防范於未然,图万世太平之业。而公孙将军所见,只是马齿略长的期间所维持的平静,以为终自己之世没有变化就行了。臣与公孙将军立场、层次有异,不可同日而语。」
刘欣不禁佩服,息夫躬的言论,句句都击中要害,而群臣显然也无法提出其他更具体的看法。有人虽觉得不大对劲,却又指不出矛盾之处;大多数人直接感到:用兵是一件太危险、沉重的事,安乐的日子怕要毁了!但是,有这种想法的人,怎敢明白向皇上禀告「臣不愿负起国事劳苦」?刘欣向宋弘微一抬手,宋弘便道:「众卿有事再奏,无事退朝!」
没有人再提出任何看法,只得退出,刘欣向宋弘吩咐道:「待会儿命息夫侍中到上书房来。」
一回到内殿,更换上平时的白袍,刘欣边让侍臣为他束发,一边问:「圣卿呢?」
没有人答得出来,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刘欣怒道:「朕问高安侯人呢?没有人知道圣卿跑哪儿去了吗?」
中常侍忙叩头:「万岁息怒,保重龙体……」
「一群废物!叫禁军把圣卿立刻找来!」
中常侍慌忙下去传旨,刘欣愤怒焦燥地倒入座榻中,展开刚修编完的一卷山海经来看,看了几条,便不耐烦地丢开,站起来踱步。忍不住胡思乱想,圣卿是不是逃走了?明明命他等朕议事回来,不许离开……圣卿跑哪里去了?会不会去私会谁……
「启禀皇上,」殿门外乍然响起人声。
「圣……」刘欣高兴地叫了半声,便发现不是。
「息夫躬求见。」
「叫他等!」刘欣更加愤怒。
左右惴惴不安地侍立,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一牵扯到高安侯的事情,文雅的皇上就变得不可理喻。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每过一刻,刘欣就更阴沉,坐不下来,一下子跑到窗边看,一下子愤恨地踢著柱子,指著内侍、宫女们道:「朕命你们看好高安侯,你们把朕的旨意当成什麽?」
「奴婢该死!」「皇上息怒!」「奴才死罪……」
奴才们惶怖的告罪,未能平息刘欣的怒火,正要再责备,传信的中黄门适时禀报:
「皇上,高安侯求见。」
董贤才跨入门槛,刘欣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直拖入内殿,将他用力往墙上一甩,按住董贤的双手手腕:
「朕命你不许离开,好大的胆!说,你去见谁?」
董贤挣扎了一下,「我没有见谁,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放手!」
「你以为朕会相信你吗?出去了大半天,静一静?」
「我确实是单独一个人,不信你问他们!」董贤抗辩,「难道我连单独静一下的权利也没有吗?」
「没错!你是朕的,随时随地都是!」
「你到底想怎麽样嘛!」
此话一出,刘欣瞬间更加暴怒,恶狠狠地:「跟朕说这种话?你以为朕不会软禁你吗?」
董贤怔然,不敢再辩。刘欣贴按住他,深吻得他难以呼吸,良久才放开来,下令:
「宣息夫躬进殿!」
息夫躬入殿叩拜见驾,刘欣还不肯放开董贤的手,董贤困窘地任由皇上拉著手,在臣子面前几近拥抱地紧靠而坐。无心听皇上和息夫躬说些什麽,匈奴的事还没完吗?什麽旱灾变异、要重整边塞,诛杀郡长建立威望……又要杀人,政治这回事……董贤散漫地低头沉思,任由刘欣的手下意识地在他腰、臂间游移,像爱抚著一头宠物。
只有宋弘看见,那彷佛十分难堪的表情之中,含有绝对的顺服和享受。这种自然的融合,使他的清纯渗著杂质,如同酿酒所必需的麴,那美色,是令人醺醉的婉娈……
一匹快马由董府的侧门疾冲而入,被仆役们急忙阻挡,侍卫也冲上前来。
马上平民装扮的男子勒住马缰,大声道:「我奉执金吾大人之命前来,有紧急事件!」
侍卫已亮出刀剑:「出去!没有事先求见,丞相之令也不行!」
「这可是高安侯府啊!」
男子不屈服地睨视他们:「我要立刻见董二公子!」
众人一怔,那语气竟含著凛凛威严,男子抛下一样沉重的东西,下巴一抬:「这是信物!」
在总管的带领下,董宽信匆匆赶到会客的小厅,一见到那男子,便愣了一下,旋即恢复镇定,命众人退下。
董宽信将印信高捧,谦卑地低头长跪:「不知毋将大人亲临,多有得罪。」
毋将隆取回自己的官印,道:「我是偷偷来的,非常时刻,还请二公子见谅。关於朱公子之事,已不能经由旁人来办了。」
「朱大哥有下落了吗?」董宽信忙倾前问。
「他在掖庭。」
董宽信倒吸了一口气,掖庭狱?皇宫内的监狱,不受法律所辖的黑暗之地,任何刑罚、罪名都可以捏造之地,自汉朝建国以来,执行功臣世家的死刑之地……
「他的口供……已经好了,非酷刑处死不可,只有董侍中可以救他了,但皇上不许董侍中自由行动,您是他的胞弟,由您入宫告诉他,应该不会引起皇上疑心……」
董宽信发了片刻呆,才问:「你是说,皇上要……杀朱大哥?」
「我不能回答你这种问题,」毋将隆困难地别开脸,「但也许不到秋决,他就『意外』消失了……」
董宽信心神一片混乱,皇上、哥,以及朱诩之间,那种关系……竟是真的,而且已经发展到非有人死不可的程度了,只是皇上一个人的狂热吗?不,那三个人都是疯狂地互相伤害著、爱著……董宽信不由得毛骨悚然,柔静的大哥,以及看似健全开朗的朱诩一下子变得陌生而遥远。心目中近乎圣洁的大哥,在朱诩,或是皇上的怀里,是什麽样子?董宽信背脊阵阵发冷,这些丑陋的问题,以恐怖的鲜明扑袭脑海。
「二公子……」毋将隆发现他在颤抖。
「很讶异吧?」董宽信望向毋将隆,一行泪水滑过腮颊,「唯一的手足,我……原来是最後知道的人……」
毋将隆不敢置信地看著泪流满面的董宽信。
「全国都看见的事情……」董宽信撑在地上的拳头,溅散了一颗泪珠,「……为何把二姐也拖下去?为何没有人阻止?每个人都默许了,是不是?」
不,不是单纯的欲念下,金钱、权力诱惑下的恶行!毋将隆不知该如何解释,阻止者也不见得就是执行正义,眼前痛苦而茫然的少年,却正如同世俗的人,对同性之间的爱欲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与鄙视。那无垢的善良眼神,比解光厉声的斥辱更沉重地鞭笞著毋将隆。
第十二章 江有汜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後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召南?诗经
微弱的油灯在土墙上摇曳。牢房内竟比外面的黑夜更暗,稀落的几盏油灯仅能勉强把简陋的土壁和粗糙的木栏勾出形态,由於阴沉的色调,更使各种气味被浓缩、强调。大块大块的黑色之中,含糊而软弱的轮廓,就是囚牢的视野。
清晰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含有某种黏稠之感,沉闷地接近,一人,不,两人?狱卒揉揉因劣酒而发黄的眼睛,懒懒地站起,随手倒拄著剑窥探。甬道的出口,缓缓扩大刺眼的明亮,脚步声停,清楚的人影出现在灯光中。
「叩见毋将大人!」
只及毋将隆胸口高度,身形纤细的持灯者,在重重看起来极为名贵的纱斗篷掩盖下,分不清是男是女。毋将隆略一张望:「犯人呢?」
「啊,在那儿。」狱卒指著墙,果然依稀有一人被贴墙铐著。
「为何还不放下来!」
狱卒忙道:「司隶大人有交待,这是站刑,罚他顽冥桀傲,钥匙由司隶大人亲自保管呢!」
「去拿水来,本官有话要问犯人!」
「是。」
狱卒退出後,那纤细的身影摇晃了一下,被毋将隆及时扶住,那人几乎无法站立,毋将隆用力扶稳他的肩膀,直到狱卒送水进来。
「你出去看守,不许任何人擅入!」
办理案子时,不可见光的内幕太多,狱卒早就习惯了这种命令。而且那些事情,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狱卒立刻退出去,在上层的办公室看守著。
灯光一颤,被毋将隆急时拉住。董贤几乎没有勇气望向朱诩,好不容易才转过头,持灯缓缓照去,豆大的泪珠煞时模糊了视线,毋将隆替他持灯,扶著他走上前。董贤双手紧捂著脸,颤抖地看著。
低垂的蓬头散发,曾经闪耀著耀眼的褐色光泽,此刻却被血污和不见天日折磨成枯絮,赤裸的上身横七竖八的鞭痕,还有巨大的蜈蚣般,怵目惊心的刀疤,是被禁军所砍,那时正要亲手刺死董贤,眼眸中却是爱怜不舍,於是以身受刃……
董贤伸出手,和被铐在墙上的手指交握,泪水滑入伤口,朱诩微一呻吟,醒了过来,那芳香……
「诩……」一开口,董贤便泣不成声,「诩……」
「阿贤……」朱诩疑似梦中,身子一挣,双手双脚的紧铐发出铁鍊敲击之声。一定是梦,泪人儿般的他,在凌云轻纱中,美得不像人类,是翩翩出现於炎狱中的仙人。不由得与那水般冰凉滑细的手紧紧交握,董贤哭得喘不过气来,仍不顾一切地吻著朱诩,苦涩的口舌彷佛饮著琼浆,董贤甜美的唇和泪水使朱诩忘了一切身受的痛苦,如果是死前的幻影,那麽死不可怕,反而比尘世更值得向往。
毋将隆悄悄退了出去。董贤仍紧紧拥吻朱诩,轻轻分开後,含著泪的脸绽出微笑,玫瑰初露,白玉流光也不能方其清豔。在朱诩的注视下,董贤褪去凌云纱,解开衣带,脱下了上衣,呈露出冰雪般的肌肤,展开双臂,温柔地抱住朱诩的头,贴著自己的颈项、胸口,泪水不停地流。
「看,……这个身体,还是你的。那一夜之後……一直都,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