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将隆注视丁玄,那冰清的光芒已被掩抑。这些年来外戚横行,毋将隆一直在看,丁氏确实深自养晦,丁明、丁满偶尔视政之外,正年轻的丁玄反而没有任何作为。
即使如此退让,朝野指责外戚,还是同时包括傅、丁二姓。
丁玄那敏锐的神经,也许已经承受不了了。
「还在为中山国的事挂怀吗?」
丁玄一怔,呆呆地看著毋将隆略带无奈的脸,「这样说,也许你会不能谅解:身为执金吾,我双手染的血,比你更多。」
「毋将大人!人人都知道,您是为了伸张正义……」呐然的疑问下,毋将隆已道:「中山太后的判决书,我也签署了。」
丁玄不敢相信地看看毋将隆,又看看解光,解光正漠不关心地把脸转向别处。连毋将隆都签署同意中山国的判决?自己可以辞官,表示负责,为什麽毋将隆做不到?他也为了保住身家而共犯?
「……我对您,太失望了……」
「喂!你说话客气点,是非是这麽单纯的东西吗?」解光忍不住怒道,「你有外戚的身份撑腰,当然可以堂堂皇皇地说大道理,君房若为了已成定局的事,脑袋搬家,就别想做别的事了!」
丁玄缓缓摇头,凄凉地笑道:「……是这样吗?『只有我能主持正义,所以别人要为我牺牲……』在这种想法下,允许自己退缩,甚至帮凶吧?」
毋将隆宛如雷殛,全身一阵战栗。解光更加气愤,冷笑道:「人不可能一尘不染,除非像乌龟一样拼命隐藏自己,让豺狼横行!所以你会一事无成!」
「唔,我很想看看你们到底做了些什麽事情……」
「你!」解光还要和他争辩,却被毋将隆拉住。
丁玄并没有生气,那懒得多费唇舌的态度,才引起了冲突。本想好好和他叙话,看样子是时机不对了。毋将隆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即使立场相同,也会互相伤害。错的又是谁呢……?
朝廷如今的事,都怪罪一个人,是不公平的。孙宝只这样提醒过他,不肯多说,也许是不想太影响毋将隆。
解光的作风,是自己崇敬的,为何和丁玄格格不入?在做那件事之前,一定要明白,否则……毋将隆的心口无比沉重,该怎样判决朱诩?和董侍中,不,如今是高安侯了,两人的事激怒了皇上,为了保住官职而判朱诩死刑,对一切都不会有影响,但是,自己能做出和傅家的爪牙一样的事吗?
如果不知道有这个人,如果不必干预这个案子,会好过一些吧?董贤凌乱地站在废墟的姿态,引起心湖一阵莫名的涟漪,如果朱诩那时为他死,不就好了吗?毋将隆连自己都感到恐怖地发现:希望朱诩死掉!在这种想法的鞭笞之下,罪恶感才使自己强迫医者、狱卒救活他,强迫自己替他开脱!
胸口以及背部的刀伤,火烧般抽痛著,闷热的空气使身体濡湿,汗水钻进伤口,更加剧烈的刺痛一阵阵抽搐著。朱诩迷糊地呻吟,唇乾舌燥,却发不出声音。
乾涸的疼痛扩张著,渐渐淡开,最後在胸口残存的痛感,好像一一熄灭了灯火後,残馀的温热……
董贤跪坐在自己面前,低著头不说话。朱诩伸出手,掠开他的鬓发。那时好冷,是严冬的深夜吧?
想起来了,是有过这个夜晚。那时阿贤才十二岁,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一个朋友。他太爱哭、太任性,心眼也多,真是奇怪,好久没想起这些事了……阿贤小时候,好像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还常常和别人冲突,都要朱诩善後。
你说过要照顾我啊!
儿时一句不负责任的话,弄得朱诩烦不胜烦,一面替他收拾残局,一面想著:阿贤没有我就不行!大雪之际,董贤把自己的被子烧坏了,要朱诩想办法,最後只得两人同榻,望著一身白绢寝衣中的董贤,十六岁的朱诩胸口冲撞著什麽,像是柔软的,又像是焦燥的感觉。两人只是无语对坐,阿贤稚嫩的脸孔,彷佛隐藏著一种深重的无助,和自己的焦灼呼应著……
「他还没有恢复啊!」似乎有人抗辩。
「君房,对囚犯仁慈,只会使他更清楚地感受苦刑。这一点,执金吾的你应该了解才对!」
「我只是……不愿意他死在牢里而已,没别的意思。」
「每年死在牢中的重囚,何止一二人?你为何独独对此人格外照料?」
「你多心了。」
「对多年的老朋友不要撒这种谎!」那声音下令:「弄醒他!本官要口供!」
兜头淋下的冷水,不提妨间猛然灌入口鼻,朱诩剧烈地呛咳起来,挣扎著一动,便被狱吏拖曳而起,甩向土墙,双手被拉住,铐在墙上。软弱无力的双脚一弯曲,粗糙的铜铐便卡住手腕。朱诩喘著气,拜冷水之赐,头脑清楚了一点。
目光与朱诩一接触,毋将隆即行移开,脸颊抽动了一下,竭力克制著什麽。
「罪囚朱诩,沛人,正身无误。」解光无私的严肃面孔,使火光也不禁战栗,「大逆之罪有四。一、劫持高官,意图不轨;二、顽强拒捕,杀害禁军;三、擅闯禁闱,违背礼制;四、怀藏怨望,毁谤国政。以上诸恶,按律当磔尸弃市!罪囚可详陈经过!」
「你高兴怎麽写,就怎麽写好了。」朱诩不屑地说。
解光沉声道:「你把汉律当成什麽了?」
「汉律?」朱诩嘲讽地反问,「不是你们杀人的程序而已吗?」
「不服气的话,就为自己申辩吧!」解光昂首道。
朱诩含著轻蔑的沉默,无视一身的伤及不利的处境。毋将隆沉吟片刻,道:「招供详情的话,可以斟酌开脱……」
「开脱?」朱诩笑了,「走狗、鹰犬的你们,岂有决定的权力?你们只能听主子的命令咬人而已!」
「混帐!」解光气得要挥鞭行刑,被毋将隆使劲按住了手。毋将隆道:「朱诩!就算你说得没错,朝廷两班,只怕除了我们这种走狗、鹰犬之外,还有一种叫做佞幸的吧?」
「阿贤不是佞幸,真正的恶首是逼他就范屈服的人!你敢逮捕他吗?朱紫冠盖的你们,敢指著他陈述他的罪恶吗?」朱诩大声问。
「你还敢咆哮,胡言乱语!」解光怒道,「说!你为何劫持高官,意欲何为?」
「我没有劫持谁,不过我确实会把阿贤带走,从肮脏的宫殿拉开,不与你们这种爪牙为伍!」
解光走到朱诩面前,冷笑了一声,突然扬起手来,迅雷不及掩耳地劈啪两声,狠狠地甩了朱诩两个耳光。
「你以为你是什麽人?自以为高洁地说那种话。哼,我最看不起你们这种舐男人屁眼的人渣!你最好乖乖合作,省得多受皮肉之苦!」
「他是冤枉的!」毋将隆突然吼叫道,「他没有劫持人,禁军也不是他杀的!真相是……」
「住口!」解光及时打断毋将隆,「君房,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麽!」
「我知道,我通通知道,」毋将隆颤声道,「我知道这是冤狱,我更知道凶手在什麽地方,一切的主宰者是宫中的那些人……再问已没有意义,少卿,我们所奉的命令,不就只是要他死而已?而你的自尊逼你以法律途迳执行,这是自欺欺人的……」
解光脸色变了,幸好狱卒都奉命退出,没有旁人听到这些话。
解光按住毋将隆的肩:「你说的没错。」
毋将隆急切地点头,正要开口,解光已一拳猛然击中他的腹部,毋将隆闷哼了一声,软倒在解光怀里。
「但是,我不是为了自尊,而是为了保护你,你的正义感会害死自己。」解光扶抱住晕厥的毋将隆,喃喃道:「肮脏的朝廷里,你也在这趟混水中了。你为了那些人渣而死,太不值得。邪恶的法律,就由我来执行吧!你还是清白的。」
把毋将隆放回席上,解光注视了一会儿那渗著冷汗的昏迷的脸,自从奉命找回董贤之後,毋将隆就变了。如常地饮酒谈笑,高谈抱负之际,毋将隆的飞扬变得内敛深沉,浓重地压抑著忧郁。为何不对我说出来?除非是见不得人的心事!毋将隆已经不是推心置腹的朋友了,他无权把自己变成那种人!
你不是克服不了浊世的人,解光握紧了佩剑,令你痛苦的是你自己的心,发觉此心被屏除於五常之外。这丑陋的诱惑,如果你挣不脱,那麽我来帮你,只要董贤,这株含毒的奇花被诛除,还有这个不惜为董贤而受煎熬的朱诩死去,君房,你就能获新生,像以前一样了。
解光转头,几乎是仇恨地瞪视朱诩,下流可耻的娈童癖好者!
在丁玄的引荐下面圣,扬雄依然木讷得一句话也说不清楚,刘欣只得嘉勉一番上书的卓见,并加以赏赐,便命他退下。这就是圣卿说过的人,只要是圣卿说过的事,刘欣都想知道,都想看看。连扬雄写的赋,刘欣也全部看过了。
圣卿喜欢的人都要擢升,就是因为圣卿从来没有向他要求过任何爵位、官禄,所以刘欣格外用心。在众人交相指责之刻,只有息夫躬倾向董贤,不但在朝中以卓越的口才帮圣卿说话,还对那些顽固老臣表示不满,如果让他立功,成为重臣,就更加可以帮助圣卿了。
息夫躬虽能,毕竟孤掌难鸣呀……
望向侍从在旁的丁玄,刘欣突然问道:
「丁玄,舅父近来身子好吗?」
丁玄没有感觉到皇上此问的意义,直觉地奏道:「托圣上洪福,阳安侯清健如昔。」
「嗯,」刘欣微应了一声,心中早已琢磨多日,丁玄的父亲丁明,才德兼备,由他出任大司马,是不二人选,只是碍於傅太后这一关。然而傅太后忧心成疾,恐怕也来日不多了,等傅太后一死,刘欣心中的朝廷就要整个改组!并不是一心期待著祖母崩殂,而是傅太后操持国政,患得患失,难免积郁成疾,会有今日,也早在同是病身的刘欣料想之中。相比之下,淡泊的丁明,不以权势为念,才能心平气和地维持著身心的健全。刘欣想用此人帮助自己,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刘欣又道:「丁玄,你在左署的时间太多了,这不是朕召你为侍中的意思,你要多待在宫里,那些案牍之职,是刀笔吏的事。」
「臣微能不足以侍中……」
还没说完就被刘欣打断:「好了,好了,我们自幼一起读书,朕还不知卿吗?」
丁玄微退奏道:「万岁也知道:微臣习章句初,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小小的博士弟子,读尽金匮石室之书呀!」
刘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要看什麽,迳可到太史、少府处说一声。」
「谢万岁隆恩。」丁玄只得接受,刘欣叹道:
「子曰:『材难!不其然与?』越是有用之材,就越藏贤,让野心勃勃者称心!」
丁玄考虑了一下,大著胆子奏道:「禀皇上,臣闻『治大国如烹小鲜』,又闻:『逆尊卑之序,乱阴阳之道,而害及王者,其国极危。』臣鄙陋所见,我圣朝之危明矣。」
「你认为该怎麽做才是不逆尊卑,不乱阴阳?」刘欣冷笑著问。
丁玄不语,刘欣淡淡地命他退下之後,颓然倒入座中。宋弘心痛地看著皇上消沉的表情,宛如被遗弃般黯澹。
「万岁?」宋弘轻声问道:「是否要召见董侍中?」
刘欣摇摇头,声音有点乾涩,像是自言自语般问:「为什麽世人……都厌恶朕和圣卿在一起?」
宋弘无法回答,刘欣长长太息,亦不能稍解郁结。喜欢圣卿有何不对?不曾喜欢过谁,曾经看过有倾国之价的赵飞燕姐妹,也不觉得哪里动人;然而,清凉殿,阶廊边,高高下下的馆阁,锦锦绣绣的丘壑,在那个人影下,都黯然失色。乍见董贤的震憾,至今未减。除了圣卿,每一个人的脸孔都好模糊……
一怒之下,诏董玲入宫,以为圣卿会屈服,现在後悔已太迟了。必须对圣卿有所交代,就把董玲当作另一个圣卿吧!刘欣硬著头皮,下令摆驾。
未央宫和左署所隔的上林苑,疏落有致的林木间,苍郁的光影洒在河面上,在桥上发呆的董贤,竟没有勇气到妹妹的宫殿去探望,不知道该怎麽办地困在此处。
自己有皇上保护,妹妹却要直接面对傅太后一党,而且皇上也不会对妹妹真心,一思及此,董贤茫然得全身无力。为何把她牵扯进来?羞耻的自己,又要如何面对她?远方站在桥端的侍从们一动也不动,董贤只想对他们大叫:你们不是都知道佞幸祸国吗?不是都恨著我、瞧不起我吗?为何不杀了我呢?只要一支冷箭,一切就结束了。和诩一起离开世间,这个不容我们这种人的世间!
河面映著董贤的容貌,波光粼粼,宛如一朵依偎著水面微颤的青莲。一颗泪珠,悄然溅碎了花影。
董贤偷偷抬手抹去眼泪,回头道:
「回宫吧!董昭仪那里……不去了。」
辇驾中,刘欣的胸口不知为何隐隐惊悸著,好几次要下令返驾,硬生生忍住。病不会在此时发作吧?四肢无力,心惊胆颤之感越来越强烈,侍从在驾旁的宋弘一转头,被刘欣苍白的脸色吓住了。
刘欣几乎无力坐正,缓缓抬手:「止……止驾!」
宋弘停了仪杖,掀起御帘探视,刘欣软倚在座中,手心冰冷,宋弘正要下令返驾,刘欣与宋弘握著的手紧了一紧,轻摇了一下头。
「皇上病势……」
「不是病,」刘欣语气虚浮,强撑出自嘲的笑,「这不是病,朕知道……」差点从车中倒出来,及时被扶住,才发觉万岁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羽林军来报,高安侯失神落魄,在前面的翟池徘徊。
御驾才到翟池园外围,刘欣便望见那熟悉的人影,无可取代的人影……
董贤全然空白的心,突然醒来,望著刘欣。
为何心底激动?两人只是凝视著彼此,说不出任何话来。刘欣的心中出现强烈的声音:不能到董昭仪那里,那好像乱伦,做不出这样的事!
董贤的眼前一阵晕白,是皇上,自己恨著的皇上,夺去自己平静的生活,百般强迫自己的霸道的皇上,可是……为何见到他,竟有一种安全感?
刘欣亲自下辇,扶起跪拜见驾的董贤,柔声问:「怎麽了?」
董贤再也不能克制,投向刘欣怀中,抽泣了起来,这个人,终究只有这个人,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啊……
圣卿的泪水湿透了自己的衣袖,刘欣抱住他,怜惜地抚著他的头发。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侯爷。」无人的书室内,息夫躬和傅晏共据一几,几近耳语,「奠下傅姓的权威,非如此不可。」
「对於匈奴,老朽并不了解……」
「朝中又有谁了解了?皇上一意孤行,出了个朝臣都不会的大题目,建立威信的用意再明显不过。」息夫躬以指策划著,「如果漂亮地利用匈奴,立下大功,什麽职位弄不到?我们不必像淮阴侯一样建立不赏之功,只要做到卫青的程度就够了。」
「息夫老弟,这可难得很哪!皇上从不给外戚政权,更别说是兵权。即使有兵,老朽我,也是不会带的。」傅晏苦笑,这一点自知之明还算有。
「政权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再说张良也不上阵呀!」息夫躬从容地笑。
「难道……老弟你有什麽妙策?」
「妙策不敢当,只是想为汉室解决一个大难题,不能再任由那些脑袋硬得像石头的老臣因循苟且了。」息夫躬展开舆图,「数世以来,朝廷没有任何功业,我辈不起,更待何人?侯爷请看,而今的西北边境,所堪忧虑的戎狄有三:匈奴、乌孙、康居,以匈奴最大。此三国彼此仇视戒备,谁也吞并不了谁。其中匈奴、乌孙都和中国和亲,只有康居不慕华夏,屡次挫辱国使。匈奴事中国至为恭敬,如果看见小小康居对中国的傲慢态度,是否会使匈奴觉得中国没什麽了不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