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中傅商却道:「启禀万岁,匈奴从西北而下,气势压人,恐有不祥。」
「什麽不祥?」刘欣愕然。
「回皇上,当今四方虽恢复了祭祀,以镇守王气,但新祠不久,诸事更宜加倍谨慎。四十六年前匈奴朝见,而孝宣皇帝驾崩;三十年前匈奴朝见,而孝元帝亦驾崩。可见匈奴之厌人。」
皇上多病,国内的日常行事已是禁忌百端。傅商此话一出,众臣均恍然大悟,绝不可以同意匈奴来朝见,否则就有「企图不利於万岁」的嫌疑。
公孙禄不屑地道:「是吗?九年前搜谐单于来朝,未入塞,即行病逝,也是受中国所厌而死吗?」
大臣们虽觉公孙禄之言有理,但避嫌为上,还是众口一词地反对匈奴朝见。刘欣便依众臣之见,回书婉拒,厚遣匈奴使节回去。
夜晚批著奏章,刘欣还沉吟不已,总觉得匈奴之事,处理得太草率了。群臣互相推诿,只要自己没事,国家大计毫不放在心上的态度,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傅商那一番话,一定是傅太后的授意,弄得大家不敢提出别的意见,一群怕事的循吏!刘欣郁闷地翻找每一份奏章,看看有没有人提出具体一点的建议。这群官僚食朕之禄,只会批斗圣卿,一遇到大事就缩头当乌龟……
正在气头上,转头一看,侍候在旁的董贤正趴在几上睡得沉了。刘欣更加有气,放下奏章,待要去唤董贤,突然一阵晕眩。
「万岁!」宋弘惊呼著上前扶住刘欣,「取药汤来!万岁,夜深气寒,该就寝了。」
「不必……」刘欣闭著眼,靠在宋弘怀里,叹了一口气:「这是老毛病了,朕还可以……」
董贤被这一番骚动惊醒,看著皇上疲倦不堪的神色,不禁中心郁然。侍臣端药进来时,董贤主动接了,上前喂刘欣饮药。刘欣喜出望外,慢慢就著董贤的手饮完汤药。
董贤一语不发地退回座,刘欣不知该说什麽,只对董贤微笑,继续批奏。
宋弘暗自叹气,只要董侍中稍微对皇上亲一点,皇上就什麽都不会介意、不加责备了。自古以来,有哪个如此委曲的皇帝?
刘欣心不在焉,不时转过眼看看董贤,怕他会不见了似的。那一日激烈的吵架之後,董贤有好几天不吃不喝,不说不笑;渐渐平静了下来,就变得老是若有所思。刘欣忍耐著不去讨好他,硬是端出皇帝架子,和圣卿斗气,两人冷战到如今。圣卿虽屈服於帝威之下,刘欣却实在不愿意拿君臣之分对付他,越是如此压迫董贤,内心就越是想弥补什麽,越爱他爱得不知如何是好。董贤变得更加疏远,那双幽潭似的双眸,多了欲言又止的迟疑,想向他问什麽,而压抑著不说。刘欣再笨也知道董贤的要求,这偏是刘欣最不愿想起来的,朕的圣卿,和那个人在野地荒郊……一想到那种场面,刘欣就气得恨不得杀了圣卿,什麽羞耻?什麽「禽兽之行」?圣卿和那个人……刘欣有时想起来,竟会愤怒得顺手就摔东西、捶几案,控制不住自己,觉得自己快疯了。有一回气醒过来,看著圣卿平静的睡容,不知不觉地伸出手,轻轻握住圣卿的颈子,为什麽朕要如此痛苦?你这麽对不起朕……
董贤醒了,平淡地说万岁要杀就杀吧。然後就闭上眼等著。刘欣抱住他,用力地吻著,如果爱念可以杀人,我们应早都死去了吧?
刘欣翻阅的动作停止,抽出其中一份,低声念道:
「……『今单于上书求朝,国家不许而辞之,臣愚以为汉与匈奴从此隙矣。匈奴本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其不可使隙明甚。』好有主见的人!黄门郎扬雄?朕埋没人才了。」
「扬雄?」董贤喃喃道,「是那个人呀?」
董贤本来话已不多,近来更沉默,见他开口,刘欣忙接话:「朕倒忘了,你也当过黄门郎,这个人怎样?」
董贤想起那时候,受同僚们排挤,只有这个黝黑高瘦,讲话不清楚的扬雄没有以特殊态度看他。他不亲近自己,可是他对别人也一样,老是低著头默默看书或述作,不爱喧哗的董贤宁愿和他相对枯坐,也不愿意和别人应酬。初时,董贤觉得他实在很丑,像一截枯皱的老槐树。看久了,竟越来越顺眼,举止间有一股文雅,甚至是俊逸的气质。但扬雄眼里只有成堆的竹简,大概不知道美丽的董贤一直在注意自己吧?
想起故友,心情不禁平和了,董贤道:「扬子云学问很不错呢,不是万岁埋没,他本来就不出风头的。」
「噢。」刘欣笑著拾起奏章念道:「『以秦皇之强,蒙恬之威,然不敢窥西河,乃筑长城以界之。会汉初兴,以高祖之威灵,三十万众困於平城,时奇谲之士、石画之臣甚众,卒其所以脱困者,世莫得而言也……』哈哈哈,好诚实的家伙!文章倒作得不错。」
董贤听皇上吟念,抑扬顿挫,颇为提神,也不瞌睡了,好奇地问:「为什麽说『世莫得而言也』?」
刘欣笑道:「高皇帝曾被匈奴围困於平城。当时的单于冒顿,十分雄才大略,弑父自立,灭东胡、击月氏、并楼烦。中国未必打他不过,但正逢楚汉相争,只好任由他壮大。後来冒顿单于直打到太原、晋阳,高皇帝御驾亲征,出师不利,步兵与粮饷未能会合,才被这冒顿单于以四十万精兵团团围住。」
「四十万!」董贤讶然,「怎麽办?开国时不是有很多聪明的谋臣吗?」
「是呀,高皇帝被围了七日,内外无法通信,危急得很。後来是陈平出了诡计,才使高皇帝逃出来的。」
董贤忙问:「什麽诡计?」以为能突破重围,一定是精彩之极的计策了。刘欣却笑道:
「不知道,虽然史有记载,却不是真的过程。真正的情况已经没有人知道了,所以扬雄才这麽写。」
「为何不公开呢?世人也可以学学突围的计策呀!」
「笨蛋!」刘欣趁机轻叩董贤的额,温存地道:「就是真相太丢人现眼了,才不能说。冒顿单于要不是狠狠地羞辱了中国,怎干心放走高皇帝?」
「我都不知道匈奴那麽厉害……」
「冒顿单于也是罕见的匈奴之主,不是每个单于都有他一半能干。」刘欣念道:「『……深惟社稷之计,规恢万载之策,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兵,前後十馀年,於是浮西河,绝大幕,破寊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於姑衍,以临翰海,虏名王、贵人以百数;自是之後,匈奴震怖,益求和亲,然而未肯称臣也。』匈奴是震怖了,可是中国也讨不了便宜去,霍去病死後,李广利、李陵领兵和匈奴苦斗,结果一个自杀,一个投降。孝武皇帝为何不见好就收?实在是太不智了。」
「後来的和亲政策就好的多,是不是?」
「嗯,趋使成千上万的将士,死在关外;和护送一位公主去做匈奴的皇后,哪一项较仁慈?而且兵者,不祥之器,即使打胜了,也是血流成河,又不能制服这些凶蛮野人。所以,此後和匈奴以和亲为主,交兵为次。『……北狄不服,中国未得高枕安寝也。』唉!三公九卿之中,有几个对匈奴的问题了解得如此深刻?随便应付匈奴的态度,实在太可恶了!」
「和平了太久,他们都以为那不是自己的责任呢!」董贤忍不住道,朝会时,德高望重的王嘉竟也不能说出具体的意见,令董贤有点失望,更不必提别人了。
「连圣卿都看出来了,不是朕冤枉他们。」刘欣道,「『今单于归义,怀诚款之心,欲离其庭,陈见于前,此乃上世之遗策,神灵之所想望,国家虽费,不得已者也。奈何距以来厌之辞,疏以无日之期,消往昔之恩,开将来之隙?』」念到这里,刘欣拍案道:「没错!这才是真知灼见,难怪朕一直感到不安。」
董贤茅塞顿开,虽不了解边防,却也领悟到必须维持友好关系。再看扬雄的奏章上写道:「夫疑而隙之,便有恨心,负前言,缘往辞,归怨於汉,因以自绝,终无北面之心,威之不可,谕之不能,焉得不为大忧乎!」那是说得更明白了,拒绝匈奴前来朝见,是我方先背弃,等於把以往的恩德自行一笔勾销,平白使双方不愉快,到时候,以兵力不能收服匈奴,以言辞不能说服匈奴,将造成空前灾难。
当晚,被连夜召入宫的尚书们,在刘欣和董贤面前重拟了一份国书,反覆讨论易稿,拟毕,立刻交付下去尽快誊写,派人追上匈奴使节,交换回原先那一份。直忙到天亮,才双双就寝,都感到正确地下达了一项决策,而安宁地入眠。
感觉上并没有睡多久,刘欣便习惯性地醒了,御榻外一个人也没有,刘欣才想起:自己吩咐过今天不接见大臣、不许任何人打扰。四面帘幔垂覆,幽暗清凉,似乎还不到正午。
圣卿睡得好沉。刘欣小心地靠近董贤的脸,注视那弯眉长睫,忍住了吻他的冲动,只怕惊动了这美貌。还好,醒来还能看见圣卿。刘欣伸手轻轻拾起他的长发,放在唇上。每天都在害怕著,如果圣卿不见了,如果圣卿不理会他的要胁,硬是逃走了,该怎麽办?
只想把圣卿锁起来,绑在宫中,不许离开。不对,这样还不够,连别人看见圣卿,或是圣卿那双美丽的眸中映入任何人,都嫉妒得如在火中。完全占有一个人,真的这麽困难吗?
到底有多爱你,连自己都不知道,只知道一日比一日更爱,不,是一刻比一刻更强烈,强烈得令自己喘不过气来。
董贤低吟了一声,转过身子靠近刘欣,微乱的呼吸又平复均匀,刘欣抱著那柔软的腰,轻抵董贤的额。如果,梦里能把心意传达给你……
皇上又改变对匈奴的态度之事,引起朝中一波波汹涌的猜测,有人说是董贤的唆使,有人说是为了暂移外戚、权臣们斗争的矛头,也有人说皇上想藉此再为董贤的政治前途铺路。甚嚣尘上的各种猜测千奇百怪,就脱离不了揣摩主上心意。这种对政策的畸型反应,显示著国之将亡。
左署的窃窃交谈,混杂著几声惊异的叹息,或是陡然间扬起的喧笑,随即,收敛地止住,继续评论。
坐在窗边的扬雄低著头,手指在竹简上顺著默读的字划下,不时将句子抄在手边的粗布上。一向俭朴的扬雄,消耗的布帛却很惊人。光是抄记诸子,就不知用掉了几匹布,竹简虽廉价,带在身上太不方便,为了随时记下重要的想法,扬雄身上随时带著布帛,而记下来的东西也不见得有用。这种行为,在当时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浪费。一代赋家司马相如,写篇赋都惜笔如金,由宫中赐下缣帛才动笔。知识的传布,被经济条件限制著。扬雄的做法是最笨的做法,用所有的力量搜集知识,不考虑任何的捷径。
另一个坐在他面前的人也低著头抄公文,宫中文书都分正副本,正本交太史令,副本才由左署处理。本来这是郎中或其他低级官吏的职责,这个穿侍中制服的人却拿到就做,可能是有特别的偏好吧?
他和扬雄,已经被视为左署两大怪人了。
「……还以为真的是不世的明君呢!」
「当初把三十岁以下的宫女都遣出宫,宫里只剩下老太婆,我还在猜:万岁是不是想另外徵美女进宫……」
「闹了半天,是要徵美男子进宫呀!」
「哈哈哈……服了,真是……」
「是血的问题吧?咱们汉室天子,哪个不好男色?从高皇帝就是这样了……」
「张良、陈平,不都是绝色吗?」
众人一阵窃笑,夹著啧啧之声,也有人不悦地喃喃说道:「想歪了,想歪了……」「差劲,张良是修道的人哪……」
「反正哪,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对,长得俊俏的就不用说了,稍微端正点的,就施朱傅粉地招摇,比女人还重视外表,不肯好好的做人!」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喜欢漂亮的人呀!」
「生出这种儿子,我就把他掐死!」
「可以封侯的,你要掐死的话,就送给我当义子吧!哈哈哈……」
说到这里,有人不由得瞟了瞟坐在扬雄对面的人。他是新来不久的,大概不知道:自己坐的位置,就是以前董贤常坐的,而且董贤也是一拿到该抄的公文就抄,一句废话也不讲;也是老是愁眉不展。难怪众人私下会议论,这个人越看越俊美优雅,搞不好是万岁的下一个宠臣。扬雄面前老是坐这种人,总有一天会被薰烂掉。
天色暗了,左署内只剩下丁玄和扬雄。
扬雄收卷起布帛,微笑著,抬手制止了正要起身相送的丁玄,顺便把灯火挑亮一点,移向丁玄几边,二人互相拱了拱手,扬雄便走了出去。丁玄低下头,继续抄著公文。这几个月来,两人已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了。
手好酸,一停下来,罪恶的回忆就潮浪般冲上来,淹没了一切。
丁玄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中山国的地牢内,穿著华贵的锦缎绮罗而死去的贵族们,腐烂的血水,浸污了翡翠刚卯;价值连城的珠玉,衬托著断鼻剜眼的脸;不全的贵族五官,涂满了恐惧和忧伤。黯澹的灯火下,闪著光辉的残破金绣,爬过一只只蛆虫,皇家的血涂抹在墙上、地上,已经泛出死黑色,正在一具具臭皮囊内等著发出恶臭。
这就是自己的软弱与疏失,所造成的後果!如果违抗史立,会怎样?如果大胆地把史立赶走,或是,至少强硬地制止他办案,那又会怎样?不管怎样,可以确定的是结果一定不会这麽凄惨!丁玄只恨自己太不经事,当史立来接手中山国的案子时,自己还抱著合作的态度,对他说明一切还要再深入调察,并且热心地把所有的调察资料都对他一一说明。作梦也没想到,下午还口口声声:「对,你说得对,案子还要查好……」的人,当晚就下令杀了所有不翻供的皇亲国戚……
自己疯了似地驰马回京,一心要向所有能主持大局的官长们报告这样惨无人道的事,大汉不是个没有王法地方,自己和皇上自幼生长在一起,他知道皇上不会容许这样的事!然而宫门不放他进去,就连丞相府也紧闭著大门,长安的街道上,丁玄策马狂奔,却没有一处显宦的门肯打开,听他说封国的惨事!最後他想起毋将隆的面孔,不顾一切地奔到执金吾邸,终於见到第一个和自己一样,为此事震惊的人。
毋将隆召集的正义之士们,或面圣,或是上书禀报,都要求翻案,随著日子的过去,皇宫没有任何动静,皇上又病倒了,事情更不乐观。不久,案子确定不是冤狱,至少该斩首的史立,甚至升了官。这就是自己所信赖的朝廷?不管是不是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丁玄决定辞官,三十多条人命被自己断送,还不该辞官吗?
已经不知道该对朝政说什麽,丁玄只想躲在左署,隐藏令他感到羞辱的皇亲国戚身份。
轻微的脚步声,丁玄转过头去,阴暗的光芒中,毋将隆和解光昂藏的身影走了进来,丁玄欠了欠身子相迎,并不说什麽。毋将隆和解光都兼有大夫之职,因此才能自由进出左署。
丁玄一拱手,便径自坐在刚才扬雄坐的位置,笑道:
「我说你果然在左署,难怪宫里见不到你的人!」
丁玄微微一笑:「你们怎麽会知道我还在这里?」
「听说你迁为侍中,却一直没在宫里遇见你,跟傅迁那种家伙同事,难怪你不想踏进未央宫。」
「我对傅迁,没什麽成见啦……」
解光讪笑道:「一家人嘛!」
毋将隆不满地看了解光一眼,这种说法太失礼了。丁玄却不以为意,慢吞吞地说道:「大概吧?比起我来……傅迁并没有值得指责的错。」丁玄像是在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