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汉?民歌
北门外的华宅在催促下拼命赶工,画匠、雕刻师费心地装饰门户栋梁,崭新的家俱一一在宫中完成,成套搬入新宅,由各地运送来的奇花异卉,在上林苑引出的水流灌溉下逐渐生机盎然。
同时,鲍宣已上书痛陈民间惨况,这个时代的人民面对七亡、七死:水灾旱灾频仍、加重赋税、官吏勒索、地主兼并、徵兵、盗匪、酷吏诬刑、饥馑饿死、瘟疫::数不清的灾难中,却没有一个在位者肯设法、能设法,只顾内斗,而又宠幸董贤,为他大耗民财,甚至对他的家人、奴仆、奴仆的奴仆都赏赐无数。鲍宣几乎是洒心泣血,在奏章中激烈指陈:今贫民菜食不厌,衣又穿空,父子、夫妇不能相保,诚可为酸鼻,陛下不救,将安所归命乎!
……陛下取非其官,官非其人,而望天悦民服,岂不难哉!……陛下、陛下!
刘欣用力摔了奏章,天下混乱,朕也著急,所以才察纳下言,擢升息夫躬,鲍宣却因为息夫躬是没有背景的年轻人,就说他是小人,为何不想想:鲍宣自己提出来的「可委任大事者」,除了傅喜之外,何武、师丹、孔光,还不只是尸位素餐的老不死?刘欣烦心地走来走去,宠爱圣卿,用的也都是皇室的钱,鲍宣有什麽资格说话?朕自己所使用的都是次级品,放弃自己的享受,让给圣卿,这样也不行?刘欣越想越气,想给鲍宣一点教训,转念又克制住,这样大家会怪罪圣卿,不能害圣卿落人口实。
再说,这个烂到底了的天下,是谁捅的漏子?先帝乱封乱赏,弄得自己光是收拾就应接不暇了,朕这麽辛苦,却没有一个人感激,只有圣卿会温柔地安慰他、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刘欣以手支额,疲累不堪,要天下做什麽?朕只要圣卿。
「宋弘,圣卿呢?」
「禀万岁,侍中大人在家人那儿,是否要召回?」
「……唔,不用了,备驾!朕去把圣卿抢回来!」
董贤拉著朱诩的手走入房内,正要关门,朱诩不自在地说别关门,虚掩著就好了。
董贤照做,靠近他跪坐之处,含笑不语。
「你为什麽还不上辞呈?」朱诩低声问,「皇宫都住进来了,你再不走,皇上不知道还会做出什麽事!」
「等皇上病好了……」
「我看他根本没病!」
「你又知道些什麽了?」董贤笑指朱诩的鼻尖,朱诩忙回避开,「皇上一看我不在,就不吃药,为难宫人,我走得成吗?」
刘欣停步,旁边的内侍也不敢出声。圣卿和谁坐得那麽近?他弟弟宽信?不,是别人……
「阿贤,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一直是这样,是你没有发现而已!」董贤黯然地笑,「你到底对我真心还是泛泛?分手以来,我一直在想念你。」
「是吗?你一再骗我,我都愿意相信,只要你心里真的有我!可是连我送你的药盒你都丢了,算了!」
「什麽算了?我……我不顾羞耻的吻你,你还说这种话,我……」董贤啜泣起来。
「那时……你不是不小心地……碰到我的脸而已?」朱诩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困扰自己很多天的问题。
「笨蛋啦!」董贤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揪住朱诩的衣领,挥拳做势要揍,结果却是俯下身来,轻轻吻著朱诩。朱诩不由得抱住他的腰,董贤却扳开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想那样。」
朱诩有点失望,却放了心,两人互握著手,朱诩轻道:「嗯,那种事是不对的。只要我们彼此明白,什麽都可以放弃。」
两人都有点羞稔,四手交握地低头而笑,不知该说什麽。
「侍中大人。」门外是宋弘的声音。
董贤急忙和朱诩分开,边整了整衣襟腰带:「什麽?」
「万岁在车中等您回去呢!」
走出宫殿,已溶著薄霜的土地,透露几点惨青嫩绿,华美的玄黑色车马上,刘欣没有表情的侧面,正注视著手上陈旧的黑漆盒,反覆把玩著。董贤如常见驾,参乘,刘欣微笑了一下,下令起驾,马车一震,竟急奔而去。皇上怎麽突然下令用这麽快的速度?董贤没坐稳,歪倒在皇上怀里,刘欣搂抱住他,突然俯身吻紧,董贤一怔,以为皇上又闹著玩了,颠簸使脸碰得好痛!要推开,皇上竟捏住他的下颚,使劲撬开他的唇。
疾风撞开车门,董贤抓住皇上,惊慌地任凭他吻,刘欣喘著气放开,董贤的头发、衣角,在狂风中乱卷、飞打,若隐若现中,看见皇上取出那漆盒,董贤伸手去抢,刘欣甩开他,董贤差点被摔下车,被刘欣及时抓住。逆风扑面,难以呼吸、开口,眼前飞掠的苍茫景色疾划而去。刘欣狠狠地笑著,扬手,董贤眼前就像慢动作一般,漆盒被抛开,飞扬、坠落,後面的马蹄、车轮辗过,豔黑金灿四下迸射……
一把被推跌入御榻,还扯撕下半幅纱幔,董贤挣扎著撑起身子,看著站在床帷外的皇上脱下外袍。
「不……」董贤抓紧衣领,「你……皇上答应过……」
「你背叛了朕。」刘欣清析地说,逼近董贤。
董贤困兽犹斗:「不,我没有……」
「跪下!」
董贤花容失色,乖顺地跪著,刘欣托著他的脸:「朕以为你多正经,多圣洁,才不断想弥补你,原来你在外面养小白脸,回家?原来是回去会情夫!」
「不,诩哥哥他……」
「啊,他叫诩是吗?他很行吗?让你无法服侍朕?」
「不是的、不是的!」董贤捂著耳朵尖叫,快崩溃了。
「你这样羞辱朕,很好,我们就看看谁羞辱谁。」
刘欣边说边解下发带,反绑董贤双手手腕,董贤脸色苍白,不知道他要干什麽,如果是做那件事,为何不脱他衣服?
刘欣站在长跪的董贤面前,解开腰带、蔽膝,董贤突然明白了,来不及闪躲,已被刘欣按住头,硬生生按到腿间,嘴被捏开强迫含住之际,屈辱的泪水不停地滴落。
在内臣的带领下,惶惶不安的朱诩被引入未央宫,皇上为什麽召见他?一个他应该没有任何印象的平民,而且还要他马上奉召。是不是阿贤上辞呈了?皇上震怒,才……那也没有理由召见他。
深处花木掩蔽的宫殿,门口只剩下一个年轻清俊的高级内侍,沉著地开门,示意他入殿。外殿、中殿的栱洞朱梁雕柱间穿梭,朱诩隐约听见奇怪的声音。最後一道屏风遮蔽的门前,那名内侍示意他自己入内。
混合著啜泣的呻吟声……
朱诩困惑地走进去,触目满是薄纱重叠的屏障。
啊……唔,痛,不,不要……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朱诩按住心,心跳得好快,一时之间找不到声音的方向,怎麽一回事?
波光颤抖的乌瀑掩映著雪白的身体,朱诩宛若身陷雷击。那站立的背影双手高举著紧扯帘幔,被另一个同样不著寸缕的人紧抱住,激烈的动作中,扯住帘幔的手越抓越紧,抬起腿缠住对方的腰,脚踝上金环发出细碎的铃声,纠缚在呻吟声中,长发抖动,那人仰颈吟泣,汗珠泪水纵横的美丽侧面,董贤!
朱诩猛然後退,撞翻了铜花瓶,巨响轰震。
董贤恐怖地尖叫起来,刘欣却大笑,两人滚倒在床上,金铃混乱地叮咚,董贤发疯般狂叫:
「放开我!放开我……不,诩!」
朱诩忘了怎麽逃出去的,心脏被木舂钉穿,董贤的惊叫,皇上哽咽似的狂笑,沉重的铜花瓶击打青石地面,霹雳巨响,撕扯的纱幔轻抚董贤花瓣般的身体……
沉重的灰色天空,吹送阴霾。满树欲绽的红梅花被阴翳压得憔悴惨淡,那渺小的色彩在粗干上只透露著无力。
半披在身上的长衣绊住脚,董贤一跤跌落,软弱得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忍著痛楚爬起来,踉跄走出去,软靠著屏风喘息,诩,回来,诩……
刘欣缓缓转过身子,董贤摇摇晃晃著出殿的凌乱背影消失了,刘欣才慢慢地拉过散落的一件不知什麽衣服,随便半掩著,扑袭而来的薰香,是无意义的温柔,什麽都不想做,一动也不想动。
启禀皇上,这是董侍中在车上遗落之物。
宋弘呈上,仰躺的刘欣接过那一卷细帛,懒懒地以牙咬拉开缚结,展开来,端正字体铺陈的辞呈,是触目冰霜。刘欣笑著松手,让那幅辞呈盖在脸上。
皇上保重。
保重?刘欣笑了,朕死了,对大家而言比较好吧?
除了万岁您,奴才绝不服侍别的皇帝。
刘欣拉下盖在脸上的辞呈,默默注视宋弘,宋弘就像平常一样,刘欣伸出手,说道握著朕的手。宋弘轻触刘欣的手指,无语地交握。刘欣闭上眼,不一会儿,已沉沉入睡。不能够单独在寒意中入眠,习惯了圣卿的体温和呼吸,闭上眼的话谁都一样,只要在轻触间给自己一点温度,陪自己抗拒入梦的黑暗与孤独。
董贤踉跄地奔出去,见人就问朱诩在哪里,不知谁说他出宫了,好像是一名御医,命内侍牵马来,董贤辛苦地上马,还摇晃不定,就挥鞭奔驰而去。见侍中大人行迹如狂,没有人敢阻拦,匆忙去禀告皇上时,董贤已疾驰出宫。
马监和御医交换眼神,若无其事地各自散了。刚刚扶董贤上马之时,马耳内被深深塞入几条蝎子,只等马一震动……
马狂嘶一声,人立起来,董贤惊呼著抱紧马颈,马踢腾狂颠,发疯地狂奔,不时猛踢,董贤一下子被抛高一下子被猛甩,座垫飞落,光秃的马背更硬滑难稳,董贤死命抱住马,连叫都无法叫,抓紧缰绳的手已被冷汗浸透。马猛烈地甩头,痛苦地扭摆,董贤险些被翻落,马身滚沸踊跃中,贴夹紧马身的董贤就像沸水中翻腾的虫子,眼睁睁纠缠在狂马上无法脱困,等著被甩落而生死难卜。大风袭打,以这种奔驰速度,落将下来非脑浆涂地不可……
不,救命!诩!董贤紧闭著眼,心中狂喊。
「阿贤!」
董贤一惊,还没看清,已被踢甩向半空,缰绳断裂,董贤的身子抛上,高速下坠,朱诩飞扑上,董贤摔撞到朱诩身上,大力的撞击使两人滚下草坡,眼看要坠落在草坡尽头的坚冰上,河冰应声碎裂,溅起冰块水花。铿锵哗啦中,千万根针刺在身上的严冻使董贤失去了知觉。
朱诩托高了董贤的脸,拼命泅向岸,溶雪的河岸滑得难以立稳,好不容易才半拖半爬地上了草地,试试董贤,还有一口气。朱诩喘息不止,用力拍打董贤,打得手都痛了,董贤才动了一动。
「起来!不要放弃!」朱诩猛打他,「睡了就不管你了!你想死在这里吗?阿贤!」
董贤努力撑起身子,又不支倒下。溶雪之际比下雪更冷更冻,何况两人浑身湿透,朱诩已经快昏迷了,看见董贤青紫的嘴唇,又硬撑著扶起他,一步一步上坡,寻找援助。董贤呻吟著,发抖著,无力走下去。朱诩把董贤负在背上,双手软滑在朱诩胸前,朱诩撕下衣服,绑住他的手腕,免得他滑摔下去,才起身走,口里不停念著:
「不要放弃,贤,你好重哦!皇上把你宠坏了……振作一点,贤……」
潮湿的枝桠间,似乎有半爿木屋。朱诩蹒跚地背著董贤往前走,一近前看,不禁失望得咒骂了一声,连房子都不是,只是个堆积柴枝的废仓库而已!没有选择了,天色正迅速地暗下来,再走下去,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而且冬眠刚过,出没的猛兽恐怕都饥肠辘辘。
拜那段单独由沛郡旅行至京的磨练,朱诩熟练地生起火。熊熊烈火的劈啪声爆出,那股锥心刺骨的寒冷总算稍解。朱诩还是冷得抱紧自己,转头看董贤也正缩在稻草上发抖。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夜幕已包拢四野,入夜的酷寒,不是一小堆火能抵御的。朱诩脱下湿衣裳,动手去解董贤的衣带。扯下董贤的外袍、内单,一件件替他硬扯下来时,竟会发抖和脸红,朱诩用力打自己的头,救人,是救人哪!再说两个都是男的,有什麽关系?
正因为两个都是男的,关系才大了……
一想起董贤和皇上在床上的样子,朱诩濒临爆发的激情就冷了下来,但还是尽量不看董贤的身体,拥抱住董贤,董贤也下意识贴近他。两个冰冷的身体在紧紧拥抱之际,温和的暖意逐渐散布开,流向四肢。
董贤恍惚地感到又回到宫中,和皇上同榻而眠,但是,谁抱得这麽紧?胸膛好硬……火光下,屋梁有一大半隐藏入黑暗,朱诩的轮廓被橙色的光芒流映出明暗,褐色的眼眸中,倒映著自己被火光围绕的姿容。
「……对不起,我……我只会昏倒……」
朱诩不讲话,一手抓起枯树枝,准确地抛向火堆,火光闪动了一下,更炙烈地燃著。
「诩哥哥,好厉害哦!」
「不要在这个时候拍马屁!」
董贤不知所措地看著朱诩,他真的生气了,竟连看都不看自己。不只是因为自己只会昏倒,还有不会骑马而闯祸(董贤一直到死都以为马发狂是由於自己的关系),还有被他看见和皇上……通通想起来了。董贤又著急又想哭,诩哥哥一定恨透了他,我们都中了皇上的计,这下子……董贤不禁啜泣起来,泪水滴在朱诩肩上。朱诩也不安慰,冷冰冰地任由他去哭。
没有人知道朱诩克制得多辛苦,赤裸地依偎著的是阿贤,阿贤说了想念他,还有阿贤做过……不行!朱诩稍微推开董贤,不要抱那麽紧。
董贤更害怕,诩哥哥连两人一起取暖都不愿意了?
阿贤说过自己不是那种人,原来是把他当作呆子骗,亲眼都看见了!如果抱阿贤的人是自己呢?相爱的两人为何不可以呢?不,绝对不行,因为……因为什麽?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不可以的理由,脑中许多个声音在说可以、可以,啊,不行,我快神智不清了……
「你说话啊。」董贤哭得语声含糊,「骂我,打我,都可以,只要肯理我。你说话,好不好?」
朱诩多丢了几块木柴,火光重新炽燃。
「那你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
「我不要含冤不白的!皇上故意的,你还不懂吗?我承认我和皇上有过!」董贤大声说,「可是那完全是意外,後来他强迫过我,我不肯,还被他吊起来……」
拜托,不要再说了,我快控制不住了。
「……我心中有多痛苦,你一点都不知道!你和别人一样看不起我,把我当成无耻的佞幸。反而是只有皇上了解我的苦衷,没有再强迫过我,你呢?你和别人都是一样的!」
「感激皇上的话就回去好了!」
「居然说这种话,我为了你,才被皇上那样折磨……你,你……」
朱诩转回身来:「你到底要谁?我,还是皇上?」
「要谁都是一样的!」董贤吼叫著哭了,「我们都是男的啊!我要谁,都是一样的,错的……」
朱诩突然按倒董贤,吮吻著他的泪水,董贤挡在胸前的手被拔开,朱诩俯下身吻啮著,董贤边扭动挣扎,边发出连自己都吃惊的吟叫。
「不要,诩……」董贤勉强说出口,却不由得抓紧朱诩的背,心中为何有一种凄然的激动?这一刻,只有这一刻,长久以来彷佛与自己有著隔阂、不能突破的某种感情,乍然间释放,不是屈服於权势,更不是以羞耻为压抑而逃避,而是完全想要并且得到。董贤不由自主地引导著他,毫不保留。也许,诩是怀著轻辱之心,但已经顾不得了,即使被诩当作男娼般玩弄,对自己而言,此刻才是真正投向所爱的人,是婚姻般,但只有自己一个人承认的盟约。狂涛般的浮沉中,董贤激动得掉下眼泪,全身都在颤抖。终於能在这种时候,开口叫出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