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之蜕羽(出书版) BY 冷音
  发于:2010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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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多前,当他意外由高城——也就是云景——口中得知崔京云便是霍景后,意图由同擎云山庄的斗争中扳回一城的西门晔便有了以此为掩护剿灭行云寨,从而断绝擎云山庄臂膀的想法。

既然是以行云寨为目标,同擎云山庄有矛盾、和行云寨更称得上半敌对的柳林山庄自然成了不可多得的合作对象。他欲联合柳林山庄南北夹击以制敌,而柳林山庄开出的条件也正与他的另一个打算相符:剿灭行云寨。在此情况下,双方一拍即合,流影谷负责拟定计划及整体行动,柳林山庄则以多年累积下来的优势作为掩护。再加上打着海青商肆旗号的路子,终于让流影谷人马在不引起擎云山庄注意的情况下成功进入了岭南。

和他谈合作的是柳青建本人。在柳青建亲口道出柳胤实为女儿身后,双方便定了一旦行云寨灭,便正式宣布结盟及联姻的消息。而这个日益没落的岭南世家,也将由此落入流影谷的掌控中。

如今,行云寨已除,结盟联姻之事亦已昭告天下,只待一个半月后的订婚宴结束,一切便尘埃落定……而他,也将告别这耗去了他两年光阴的岭南回到北地,重新担起他身为少谷主的一切职责,边努力振兴家族、边防备着来自家族内部意图拉他下马的斗争。

一如过往二十多年来的人生。

曾经,他也将这样的日子视作理所当然,从而将之作为对自身能耐的考验,靠着过人的才智从容应对,然后冷眼睨视那些个名为亲戚、实为敌人的手下败将。他虽不至于真的手刃同族,却也绝不会对敌人心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觉悟,或许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磨练出来的。

他从不相信什么感情,唯一在乎的只有家族及自身的利益。也因此,当联姻因柳胤实为女子的事实而成为可能的选项时,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正如他曾同凌冱羽提过的:像婚姻这样好的手段,从来就不该浪费在那些虚无飘渺的事物上头。

可他所一直奉为圭臬而确信着的一切,却在置身岭南的这两年间逐渐崩毁。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经历过和凌冱羽相处的种种后,他,又岂有可能再变回以往那个一切以利为重、行事不择手段的流影谷少谷主?前方下属的报告仍在持续。西门晔沉思般阖上了双眸,却只是让脑海中那始终无法淡去的身影愈发清晰了起来。

胸口的痛楚,亦同。

『这不是少谷主所一直盼着的吗?怎么此时反倒要冱羽离开了?』

『离开与否,又有什么差别呢?横竖都已失了归属之处,还不如好好地在这里……将恩恩怨怨都就此了结殆尽。』

从初时的错愕与难以置信、到后来的心伤懊悔,而至于那必然萌生的愤怒与憎恨……纵然应付着青年攻势的姿态依旧从容,可清楚望见了那眸中的每一丝情感变化的他,心,却已随着青年的每一个反应而淌血。

尤其在见着冱羽自嘲失笑、痛苦落泪之时。

他想象过往一样抬手拭去青年眼角的泪水、想象过往那般珍而重之地将青年护拥入怀……可那时的他,却只能逼自己以理智压下一切不合宜的举动,以「流影谷少谷主」的身分想尽办法逼对方离开……直到碧落剑断、失衡的青年险些便要撞上断刃之际,他才终于再难克制地出手相救、扶抱住了那本欲跌落的躯体。

一如那次「化解」了他两人隔阂的落水事件。

可一切,却已再不复往昔。

凌冱羽推开了他的扶持,而终在陆涛的劝说下离开了败亡的山寨。因故掉落于地的玉佩却已被舍弃,让他只能怀着满心的苦涩将之收回。

一切本不该如此的。

他费心将冱羽骗离岭南,就是为了避免对方牵扯进此事……彼此为敌的事实虽不容磨灭,可这样的情况却是他一直竭力避免的——

但为什么?为什么冱羽会在那个时候赶回山寨?以他对冱羽的了解,除非事先从什么地方得到了相关的情报,否则冱羽断无理由无视于「霍景」的相约先行赶回才是。

可这次的行动本是机密,若冱羽真是得到了消息才匆匆赶回岭南的……那这消息又是从何而来?他费尽心思谋划,连擎云山庄和白桦都成功瞒了过,更何况其它势力?

尤其冱羽当初也确实离开岭南去了远安……冱羽的名声并不显于岭南之外,就算真有哪方势力得知了此事,也没理由正巧便让冱羽知晓了才是……

打那日后,这番疑惑便一直于他心头盘旋下去,却始终没能理出个头绪。

不让心思继续沉浸在这上头,听下属的报告已接近尾声,西门晔重新睁开双眸,趁着下属作结的空档若有所思地开了口:「擎云山庄方面有什么动静么?」

「除了事发后得到消息时有些异常安静外,其它一应如常。」

「他们倒沉得住气……请帖送到了吧?」

「是。」

「……继续留意他们的动静,有何变化立即通报。」

「是。」

「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是。」

西门晔行事向来干脆,平时又以冷峻无情著称,对待下属虽不至于苛刻,却也与温情、亲切之类的字眼沾不上边。故逐客之意方脱口,那名下属便已识趣地恭声应过,而后快步离开了书房。

随着房门开阖声落,望着只余下自己一人的书房,西门晔神情间的冷峻未褪,眸间却已再难掩饰地流露出了深深的痛苦。他紧抿着双唇压抑下呼唤出那个名字的冲动,却怎么也无法阻止那早已太过熟悉的两个字一遍又一遍地于心底回荡难平。

冱羽、冱羽、冱羽、冱羽、冱羽、冱羽、冱羽、冱羽、冱羽、冱羽……双掌早已不由自主地紧紧收握成拳,竭力吐息着以压抑下心头过于紊乱的情绪。可即便如此,那轻易便填满了脑海的容颜仍是占据了他所有思绪,而连同彼此曾有过的回忆一寸寸蚀刻着内心。

早在他下定决心将凌冱羽骗离岭南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了他再也寻不回以往的「平静」。心头在乎太深也太重,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智都难以胜过。所以他明知不该却仍放走了冱羽,甚至在听到冱羽行踪成谜时暗暗松了口气,却又不由自主地担心起青年此刻的状况。

岭南是凌冱羽的地头,那重重山岭便是他最好的藏身之所,既然能顺利逃脱,自然没有再被逮着的可能。可人走脱了,心头的伤却没可能一并抹去。青年的心思太过纯粹,一旦遭遇背叛,对象还是自己最最信任的人,受到的打击自也可想而知。

可笑的是,这一切明明是出自于他西门晔的手笔,可他却在这儿担心那个他亲手伤害的青年、在意着对方是否还能保有初时的单纯……更别提瞧见青年眸中的憎恨时、胸口那无论如何也无法平息的痛楚。

情感与理智总是太过矛盾,就连这些天,当他担心着、思念着凌冱羽时,却也在盼着对方能安份地躲到事情平息的同时矛盾地渴望着相见……

已经……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已回不去过往的西门晔,和凌冱羽间的关系也再无转圜的可能。一次看似成功的行动,赔上的一切却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可他,又从这样的行动中得到了什么?想到这儿,西门晔终是再难按捺、自嘲着低笑出了声……他再次闭上了眼,像是想逃避什么,却反倒让一切变得更为鲜明。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纠葛,是否能有终结的一日?他不晓得。

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继续扮演好那个冷峻无情的少谷主,并将满心的痛楚掩盖在理智之下而已……可饶是如此,那深深烙印于心头的容颜,却仍让他不能自己地松开了先前竭力紧抿的双唇。

「冱羽……」以细若蚊鸣的低声流泄的,是那已于心头重复了无数遍的一唤。

***

嗡!

伴随着长剑舞动嗡鸣声,深山密林间、炫目银光破空而过,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雷霆之势袭向了那漫天飘散的片片枯叶。

嗤、嗤、嗤!

剑光流转间,但听阵阵细碎的音声响起,下一刻、闪烁着晕芒的剑尖已然透叶而出,轻而易举地截落了半空中那看似一触即碎的脆弱枯叶。

但也仅止于此。

明明是这么样凌厉无匹的剑势,影响所及却仅止于剑尖所指的几片枯叶。除此之外,那漫天落叶竟是半点也未曾受这剑势干扰,仍旧沿着原先的势子缓缓飘散而下……若有眼力高明之士在此,定会因眼前的一幕而深受震撼。

原因,便在于这几剑出手的方位和力道。

之所以能不影响到目标之外的落叶,剑上力道十分集中是其一,其二则是因为出剑之人的眼力及出手的速度和方位,使其能在如此纷乱的环境中找出一条直取目标的空隙,并以常人难及的速度出手。如此,剑上所受的阻力最小,再加上那本就相当集中的力道,自然有了先前轻易洞穿枯叶的一幕。

更别提剑尖透叶而过的瞬间、那隐隐闪动着的光芒。

那是剑芒,传闻中只有在剑术上达到相当造诣才有可能触及的境界。

可持剑的人却未因此而露出分毫得色。

他只是定定凝视着手中的长剑,以及上头串着的七片枯叶……过人的目力让他清楚瞧见了枯叶上因长剑而起的道道裂纹,而随着持剑的手略一轻晃,本就十分脆弱的叶片当下再难维持原样,就此破碎四散、回归了大地。

瞧着如此,持剑的青年秀眉因而微蹙,一阵低不可闻的轻叹、亦随之自唇间流泄。

这名青年不是别人,却是眼下正托庇于越族的凌冱羽。

打身子恢复六、七成有后,他便一改先前病中的「安分」,无视于友人们的担忧展开了进一步的锻炼。每日的定时调息修练内功自然是不可少的;其余时间,则给花在了外功的训练上。

由于碧落已断,手中无剑的他开始是从基本的拳脚功夫练起,先将身子逐渐恢复到病前的状态,而后开始游走于山林间,一方面磨练身法,一方面学着进一步掩蔽气息、隐匿踪迹。后者还好,说穿了也就是进一步磨炼他的控制能力和耐心而已;可对于身法,凌冱羽锻炼的方式,却足以令所有人瞧得怵目惊心。

他的身法本就十分高超,要想在短时间内进一步的提高自然十分困难,不是得对内息的运用方式有更深的领悟,就是靠对自身肉体的锻炼来突破目前的极限……而凌冱羽最先采用的就是后面这种手段。使尽全力于林间疾驰,遇到障碍就在毫不减速的情况下靠着自身的反应及步伐的转换加以避开。如此,透过重复的训练将躲避及变向转化为本能,自然能令身法得到相当的提升。

可这种锻炼方式,最开始的结果自然是反应不及后的遍体鳞伤,以及过度消耗内息后的脱力——有一回他跑得太远,内息又已耗尽,直到半夜三更才终于回到城寨,差点没把杨少褀等人吓死。

可他却靠着过人的毅力逐一坚持了下来,犹有余力时甚至还会在回寨后继续踩梅花桩锻炼步法。玩命似的举动让见着的人无不忧心万分,可不论是训他还是劝他,得到的,都只是青年平静但坚定的婉拒。

如此几回下来,一干友人虽十分担心,却也只能尽可能地在他需要的时候予以帮助而已。

其后,绍鹰托人寻来了一把钢剑,才让凌冱羽放缓了对身法的锻炼,改将部分心思放到了剑术上头。从基本的用剑手法到师门所授的剑招,再加上步法的配合,瞧来虽不似修练身法时那般凶险,可出手时一剑快过一剑的凌厉狠辣,却也让人看得心惊胆跳。

早上入林间缎练身法,中午就地调息修练内功,下午专心练剑,晚上则视情况而定,有时修练内功、有时就着夜色训练眼力或听风辨位的本事。除了用膳时会和杨少褀等人有一些交流外,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了「修练」二字。

而这样的刻苦,是连当年在东北习艺时都不曾有过的。

右臂一旋轻轻挽了个差强人意的剑花后,看着手中那把连称上个「好」字都有些勉强的长剑,凌冱羽微微苦笑了下,算是深刻体会到了「由奢入俭难」的真意。

打从他习剑开始,还是头一回以这样劣质的长剑做兵器——以他师父黄泉剑聂扬的挑剔,就算是给徒弟练习用的剑,也绝不会是寻常的精钢剑能比。更别提之后由师傅亲手传下的「碧落」了。

有碧落在手,舞出几个剑芒也不是多麻烦的事儿,就是练习刺落叶,靠着碧落的柔韧及锋锐,也能有效地将力量集中于一点,而不至于像方才那样引得叶片破碎四散——而这,还是他练了几天好不容易勉强上手的结果。

换作刚拿到这把剑时,那根本称不上「刺」,和拿长枪直接捅都有得一比。

真要说起来,练个几天就能有此成果,也算是十分惊人的成就了。可若和被他当成目标的那个男人相比,这么一点进步,便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回想起那日同西门晔的短暂交手,凌冱羽神色立时为之一暗。那双澄澈清亮的眼眸,亦随之罩上了层层阴云。

在岭南待了太久,让他忘了这天下之大、忘了自己虽勉强构得上一流,在这江湖却没有太多自恃的本钱。虽说西门晔确实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也比他要年长许多,可在这江湖求存,又岂有要求别人和自己比天份的道理?只顾着为自己的失败开脱是绝无可能成功的。这段时间他是太过安逸了,却忘了即便是他最最最钦佩的师兄,也是在多次的生死磨难中才真正达到了如今的高度。

这几年来,他在大局观上固然有所成长,却也存在着不足之处……而结果,便是这么样……又深又痛的一次挫败。

即便在已「振作」起来的此刻,每每思及和西门晔有关的一切,胸口仍是难以遏止地一阵疼痛。有时候,他甚至忍不住要怨起自己对那人的熟悉来——若不是对那人熟到了单凭身形气度便能认出的地步,或许一切就不至于这般复杂、这般地……让人心痛欲绝。察觉自己又有些沉浸在伤痛之中,凌冱羽连忙甩甩头、强迫自己将心思重新专注在练剑上头。

以往在东北时,他虽不至于偷懒,却也不是个太过勤劳的弟子。他总在完成师傅定下的练习份量后便跑到林中同锅巴嬉戏玩耍、或同附近的猎户学些打猎、追踪的本事。虽说是在山上拜师学艺,可他的生活大体上还是十分悠闲自得的。

不像师兄。

回想起来,两人一起待在山上的那几年,他几乎很少见到师兄有什么玩乐。

师兄总是把握每一段时间尽可能地磨练武艺、医术,以及对情报的判断能力……对此,以往他只是赞叹于师兄的勤勉与自己的不如,却直到今时,才知道这样的勤勉背后,究竟隐藏了多么样深的苦痛。

也许……他还该感谢西门晔将他从以往的安逸中打醒才是。

思及此,凌冱羽唇间一声冷哼流泄,足下步伐陡然加剧、身形一旋,当下已是迅雷不及掩耳地向前一个疾刺。这一回,他没有刻意收束力道,阵阵气流随着凌厉剑势而起,四近的落叶随之涌动,却尚未触及剑身、便给气流绞成了粉碎。

望着那落地的片片碎层,停滞半晌后,凌冱羽才撤回了长剑,一个回身迎向了后方突来的客人。

「你的剑比以往更加凌厉了,冱羽。」

来人自然是杨少祺,见青年回身,他开口便是这么一句,语意却平淡得教人无从听出褒贬……当然,这也不会是现下的凌冱羽所在意的。

知道杨少褀必是刻意前来相寻,他当即还剑入鞘,问:「怎么了吗,杨大哥?」

几日过去,如今的凌冱羽虽仍难以恢复旧时的开朗,询问的语气却已多少添了些生气,而不再是方醒转时那种让人心惊的平静……杨少褀本是心细之人,对此自然有所察觉。可今日刚得到的消息却让他没法太快放下心来,而在略沉吟后叹息着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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