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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曾经语重心长的对我说过:“羽白啊,为什么你总比同年龄的孩子简单,把任何人都想成好人,你这个样子,以后会吃亏的。”
每次娘这么说,爹就会拉住她,安慰道:“人的性子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羽白年纪还小,以后长大了,遇到的事多了,自然会慢慢成熟的,至于吃亏……羽白斋心仁厚,菩萨会保佑他的。”
我想爹的话是对的。
因为我的确命大,竟然再次醒过来。
“公子?公子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床边的那个喜极而泣的应该是侍文吧。
我望望熟悉的四周,茫然问道:“我……我没死?”
“没有!没有!公子只是睡了好久好久,你现在饿不饿?我弄点清粥给你喝。”
被她一提,我突然发觉自己果真饿了,而且饿得前心贴后背,“好。”我轻轻的说。
侍文轻快的飞出去,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碗粥进来,小心的端到床边,殷勤道:“公子,我来喂你。”
我点了点头。
侍文满满的舀起一勺粥,送到嘴边小心的吹了吹,然后递到我嘴边,我张开嘴吃了。
温热的感觉顺着食道滑进胃里,当真说不出的舒服。
侍文望着我,开心的笑了,又舀了一勺喂过来:“公子,再吃一口。”
慢慢的把一碗粥吃完了,侍文把碗放到床边的矮几上,托着腮帮子对着我笑道:“公子,你这次没有把东西吐出来,你发现了吗?”
“嗯?”听她这么一说,我才突然意识到,我真的没吐,而且觉得胃里热热的很舒服。
“真的,”我仰头望着侍文,微微的诧异,“我……我好了?”
“算是吧,”侍文笑着说,“公子昏迷的这一个月里……”
“一个月?”我诧异的惊呼出来。
“是啊,公子睡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孟太医每天都守在公子身边,孟太医的医术真的很高明,他替针灸了几次,然后才给公子开方子抓药,侍文想,八成是针灸的起了作用,公子吃药的时候,就没吐得那么厉害了,后来慢慢的就一点也不吐了,每次都能好好的把药喝下去。”
“是吗?”我低低的感慨道。
侍文替我掩掩被子,问道:“公子喝不喝水?”
“好。”我答应着。
侍文跑到桌边去到了杯水回来,我伸手去接,胳膊却没半点力气,丝毫抬不起来,我心里一阵惊惶,低声自语道:“我的胳膊怎么了?”
“公子别怕!”侍文忙安抚我道,“其实这一个月以来,您一直在喝一种让人昏迷的药,这会儿虽然醒了,可药效还没完全过去,所以身体会不大听使唤,过些日子就没事了。公子完全好以前,就让侍文喂您喝水,好不好?”
我兀自不安的点点头,就着侍文的手把水喝了,对侍文道:“你搬个凳子过来坐下,和我说说话——有个孟太医帮我看病?可是……皇上不是赐死我了?”
“是!”侍文依言在我床边坐下,开口道:“公子,其实这一个月,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那天你喝了毒酒就昏死过去,七王爷疯了一般冲进皇宫向皇上求情,侍文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皇上的,总之他回来的时候,就把孟太医带回来。孟太医把我们都轰出来,一个人给您解毒,雪初说那是他的秘密手艺,不能让别人看见。侍文不知道孟太医用了什么法子救活了公子,但是他的确把公子身上的毒解了。后来孟太医和七王爷商量,说公子的身子太弱,又不肯让人近身医治,不如让公子服药昏睡,这样他才能不受干扰,全心给公子治病。七王爷立刻就答应了,他说只要能救公子的命,做什么他都答应……”
我无力的垂下睫毛,心中一阵绞痛。
侍文见了我的模样,担心的问道:“公子怎么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勉强道:“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侍文看我半晌,轻声细语道:“公子,其实王爷……他一直很担心你……”
“别说这个,”我静静的打断侍文,问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孟太医就开始给公子针灸,接着又开了几付药,公子的情况一日好过一日,只是一直不醒。孟太医后来告诉七王爷,说也许公子的身子太弱了,加上给您吃了那种昏睡的药,所以才会迟迟不醒。到了第十天头上,雪初突然来找我,急匆匆说,七王爷刚刚上朝回来,就跟她说收拾东西,要赶赴雁门关,祝五王爷一臂之力……”
我下意识咬了咬嘴唇,侍文见了,小心翼翼道:“公子,您怎么了?”
“没事。”我缓缓摇头。
“公子可是担心七王爷,他……”
“不是!”我打断了她,停了片刻,淡淡道,“以后,这个人事,不要再说给我听。”
“公子?”
“我累了,扶我躺下。”
侍文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我已经把眼睛紧紧闭上,侍文轻轻叹了口气,只得小心的扶我躺下。
我长长出了口气,努力把脑子里一切念头赶出去,什么也不想。
在孟太医的悉心调理下,我渐渐康复了。
身子大好了,我便开始收拾东西。我没什么东西,这儿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我只有来的时候,爹托人送到知府衙门的几件衣服和一百两银子。
侍文见我收拾东西,小心翼翼问我:“公子,您做什么?该不会打算要走?”
我没说话,手上也没停,只是点点头。
侍文愣了半晌,突然道:“公子,你难道真的能一走了之,你不喜欢七王爷了吗?
我下意识咬住了嘴唇——喜欢,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心里曾经有过的一种感觉,久到我现在想起来,头脑里已经一片茫然。
侍文见我不说话,又道:“公子,这次七王爷出征,几个侍卫高手都跟着去了,只有徐风和聂远被他留下来,七王爷说,如果他回来时见不到公子,就让徐风和聂远……提头来见。”
我心里猛地一颤,不是因为侍文的话,而是想到了那个活泼可爱的应文。
我慢慢的坐下,低声吩咐:“你去把徐风和聂远找过来,我有话说。”
侍文应了一声出去,不一会儿就把两个侍卫带进来。
两个侍卫向我请了安,聂远立刻忍不住问出来:“公子,你这是……”
我轻轻拍了拍桌子上的包袱,道:“我想回家了……”
“不可啊公子!”聂远急道,“属下和徐风两个,加上徐聂两家人十几条命都攥在公子手里,公子这一走,只怕十几条人命都不保了!”
我用力捏住桌角,咬咬牙道:“你们……你们就对……对他说,是我一定要走,你们拦不住……”
徐风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望着我凛然道:“公子,王爷交代的事情,岂有我们奴才解释的余地?公子若是一定要走,徐风绝不敢拦,就请公子踏着徐风的尸体出门!”
说完“噌”的一声,拔出佩刀举过头顶,递到我眼前。
我猛地咬住嘴唇,出神的望着那柄刀。
聂远跟着跪下,恳言道:“公子,属下和徐风既然进王府当差,自然早把身家性命交给了七王爷,可属下两个的家眷……”
我怔怔望着面前跪着的两人,一个凛然,一个恳切,那柄明晃晃的刀子在眼前闪那闪那,直闪得我头晕,我颓然捂住头趴在桌上,胳膊压住了包袱,发出“兹”的一声,那是来京城前爹写给我的信,我记得全文不到百字——
“羽白吾儿:
七王爷突然造访,举家皆惊。
蒙王爷恩宠,令吾儿进京入七王府陪读,实乃路氏之大幸。此去京城,虽则山重水迢,但望吾儿全心向学,切莫思及故里,辜负了王爷器重,他日唯学有所成,金榜提名,方不负王爷今日知遇之恩。仕途路上多艰辛,望吾儿好自为之……
父草字”
突然脑海里灵光一现,我几乎忍不住要破口大骂自己——路羽白啊路羽白,罔你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竟然到现在才看懂你爹的信,爹这信虽然不过百字,但大多是场面话,唯有最后那句“仕途路上多艰辛,望吾儿好自为之……”,才是正要对我说的,如今我终于明白,那最后的六个点,蕴藏着多少惴惴不安和殷殷嘱托……
我终于还是没有走。
虽然已经对这个王府失去了原有的希望,但面对着那十几口人性命的威胁,我终究做不到毫无顾及的冷血。
我又开始跟着薛师爷读书,读得比原来专心得多。
侍文说我的话越来越少,她似乎不大习惯这个现在的我。
我只是心不旁骛的读我的书,若说还有什么让我分心的,那就是应文,我想去瞧瞧那丫头的墓,但终究没勇气说出口,那本是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我该用什么情绪去面对如今的一捊黄土?
冬天渐渐过去了,枝头开始渗出一点点春的气息,万物舒展着新的生命力,但就在这个时候,雁门关突然传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这天我从书房回来,侍文、徐风和聂远都等在门口,和他们在一起的,竟然还有一个此刻本该在雁门关的景山!
我初见景山的面,心里说不出的意外,景山冲到我面前行个礼,大声道:“羽白公子,七王爷就快回来了。”
我淡淡的看他一眼,抬腿继续往屋里走。
景山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继续道:“公子,景山的意思是,七王爷的马车已经到了关中蜀道,大概再有几天就能进京了,景山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我走到门口,停下,转身,淡淡道:“你一路辛苦了,回去歇着吧。”说完,伸手推开房门走进去,随手把门掩上。
“公子!”景山在门外大吼道,“属下不能歇着,属下还要赶进宫去,将七王爷重伤的消息报告给皇上……”
我猝然转身,手猛地握在门上,下意识想开门,但在最后一刻又生生的止住了。
“公子,”景山的声音有些发抖,“七王爷这种伤势,实在不宜长途跋涉,本该京中派御医赴雁门关医治。但七王爷怕自己……自己有什么不测,见不到公子最后一面,硬是逼着属下们启程,千里迢迢的从雁门关赶回来。属下离队的时候,七王爷已经昏迷不醒……属下是个粗人,说的都是粗话,属下不知道七王爷抵达京城时,是不是……是不是还有最后一口气,如果为了见公子一面,却……却丢了……,七王爷这一番苦心,可向谁说去?”
我紧紧抠住门上的木头窗棂,只把手抠的生疼生疼。
“公子,景山该说的都说了,景山这就进宫面圣了!”
屋外一阵由进及远的脚步声,院子里慢慢安静下来。
房门突然被人由外轻轻推了一下,我惊跳一下,瞪大了眼睛退后一步,门开了,侍文出现在门口,她看了我一眼,突然惊叫出声:“公子!你的手怎么流血了?快让侍文看看!”
冲过来抓住我的手,小心检查着,一叠连声问:“疼得厉害吗?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弄成这样?”不等我回答,就跑到小柜边取了医药箱子来,小心翼翼的处理伤口,一边处理一边问:“怎么样?这样疼不疼?”
我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右手——没什么,刚才抠门的时候太用力,指甲劈掉了而已,“不疼,真的不疼。”我直直的望着她说。
侍文低声叹气,道:“既然公子还是那么在乎七王爷,为什么不干脆原谅他?这回七王爷在雁门关受伤,靓文少爷就在跟前,王爷却冒着生命危险回来……看来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人仍然是公子啊……”
我紧紧的咬住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侍文见我这副模样,吓得连忙安抚:“公子别激动,别咬自己了,侍文这边还没包扎好呢!”
我猛地推开侍文冲了出去,那丫头大惊,追出来徒劳的喊着:“公子!公子你去哪儿!”
我置若罔闻,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要跑去哪儿。当我终于一步也跑不动,气喘吁吁的停下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花园的九曲桥上,前面不远就是那座假山,而假山后的那座亭子,我曾在那里第一次喝醉,第一次被吻,第一次和别人有了肌肤之亲……我怔怔的望着那座假山,猛然一阵悲从中来,猝然跪在地上,放声大哭出来。我哭得好大声好大声,顾不得会不会有人经过,会不会有人笑我,我只知道如果再不痛痛快快哭一场,我一定会憋死!
我抑制不住的大哭着,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然而这样似乎仍不能发泄我的痛苦,我猛抬头对着天空大喊出来:
“李剑泽!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当我是陈靓文的替身!为什么为了他的喜怒哀乐伤害我?为什么不能当我是路羽白?为什么不能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你不是我的剑泽,我不是喜欢的剑泽!我恨你!恨死你!你别想我原谅你!永远不会!永远不会!!!”
喊完最后一句话,我终于精疲力竭趴倒在地上,抑制不住的抽泣着。我紧紧的抓住桥栏,低低、低低的呓语:“为什么要杀应文……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9
浑浑噩噩的五天,剑泽的马车终于回到王府,宫里的御医也流水似的赶过来。
徐风、聂远、景山,还有一群侍卫丫头跪在靓云轩门口,我紧紧关起大门,缩在屋子的角落里,瞪大了眼睛望着地板。
门外的人一跪一天,我也呆呆的在屋角坐了一天,侍文静静的在屋里陪着我,几次想对我说什么,被我一句“如果劝我,就立刻滚出去”吓了回去。
天近傍晚,侍文开门出去,我听她轻声劝那一群人回去,答应他们一定找机会劝我。
也许是真的撑不住了,一阵蟋蟋嗦嗦,门外的人终于离开了。
侍文走进来,轻轻的叫了我一声,我不说话,指指房门。
侍文咬了咬嘴唇,道:“公子,侍文一定要说……七王爷不肯吃药,所有煎好的药都被他扔了出来,就算是昏过去的时候,他的牙也咬得紧紧的……侍文说完了,侍文这就出去!”
第二天,那一群人又早早的跪到院门口,和昨天不同的是,这回他们中间多了一个侍文。依然是一跪到黄昏,临走时,景山冲到屋门口大声喊道:“公子,七王爷昨晚交代属下,求公子过去见他一面,公子可以过去杀了王爷,只要公子让王爷见一面!”
我猛地流下两行清泪,却依然忍住一动不动。
第三天,我不再考虑那些人是否依然跪在门口,因为自己已经开始头昏脑胀。
我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大脑里一片混乱,根本什么都无法想。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外传来一声“皇上驾道”,把我从虚幻中拉回来。还来不及震惊,房门已经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突如其来的阳光让我无所适从,我举起手挡着阳光,眯着眼睛看那投射在阳光里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