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漓淡淡应了声,随后命人送走对方。接下来一人独处,唇畔便忍不住浮现一抹笑容。是啊,他是要趁这段时间好好“休养”才行,手执若翼为自己偷来的府衙的账本,他怎么说也得花点时间仔细看清算清不是吗?
结果这一看,就让他更加气愤不已。
账目上,府库年年亏空,光欠了辖下各地的银子,就有数百万两之多。此外还有衙里所用的各类物品,也整整数十页的欠单,翻到最后竟然还看到,就连此次赈灾所用的钱粮,也全都抬高价钱算在了官家的账上,成为了一笔不小的亏欠。
岂有此理,两千石米粮,作价竟高了十余倍!而自己从京城所带的钱物,则根本就未有记载!
那群混蛋,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就公然做手脚!
燕南漓扔下账本,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对官府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寻常百姓。难怪那探花私下里说,江陵百姓的日子简直比猪狗还不如,想必张仲平日必是横征暴敛,才弄得民不聊生、百姓逃散。
不行,他必须要想个办法,扭转这一切。
打定了主意,他将目光移向停在桌上、正安静伏趴着的黑雀,这小家伙看似无用,其实暗地里,却当真帮了自己不少忙。
“你叫若翼是吧?”
他走过去,坐在桌边,开始逗弄它。小雀从殷风澈走后就变得非常听话,除了自己吩咐它,其余时间从不闹不叫,偶尔那些官员来访,它还会自发自动地飞进床下躲起来,实在是聪明懂事。
所以燕南漓抚着黑雀,越看越喜欢。随手拿起桌上从自己饭菜中省下的米粮喂它,它也不挑食,给什么就吃什么。
吃饱了,便微微眯起眼,啄啄自己羽毛,然后继续伏在桌上休息。
燕南漓不禁再次弯唇一笑,想殷风澈竟然将这小鸟训练得这么乖。一定费了不少心吧。
不知对方,如今在做什么?
从那日殷风澈匆忙走后,至今已经半个月,不曾见到对方了。想必,又是忙着去某处除妖了吧?
“若翼,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很想见你的主人。”
他抚着黑雀自言自语,哪知黑雀抬起头来,用那双仍旧锐利明亮的眼睛瞄他一眼,突然扑着翅膀、撞开窗户飞走。
“喂,你去哪里?!”
燕南漓吃了一惊,却不敢大声喊叫。四下环视,幸好空无一人,这才松了口气。
重又坐下来,却是满心疑惑。尽管知道它听得懂自己的话,可是,难道它,当真会去找殷风澈?!
哪知不多久,竟真等到了回信。
一盏茶的功夫,黑雀就飞了回来,依旧从本就未关的窗子进到屋里,然后落在他床上。他喜出望外,立刻起身将窗户关严,重又折返抱起黑雀,便看到它脚爪上绑着的字条。
上面只有十余字,说有事在忙叫他稍待,最迟傍晚一定回来。
真是不可思议,短短只言片语,竟果真让他安下心来。他弯唇笑了下,提笔回信,然后依旧卷回若翼脚上。
功高劳苦的若翼大大方方地啄着他手上的米粒,吃完,便再度飞走。
而殷风澈,则正坐在一处山峰最顶处的巨石上喝酒。
此地高达百丈、地势险峻,且终年空气稀薄、寒风凛冽,稍待片刻便冷得刺骨,让人难以忍受。不过,由于那只蜘蛛精的老巢就在这附近,因此他特意择了地方留守。几口酒灌下喉咙,辛辣的感觉弥散在体内,热力也随之而起,这才觉得暖和了点。
只是一个人未免有点无聊,要不是能够收到书信的话,想必他一定会闷死。
正这么想着,黑鹰从远处翱翔而来,飞落在他身旁,化为少年模样,恭恭敬敬地字条将交给他。他很习惯地随手接过展开,然后便禁不住地笑起来。
百里之外,由于有了信使的存在,便好像两人面对面,能够随意交谈。几来几往,从原本的只言片语、言辞谨慎,到此刻的字迹满满、畅所欲言,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自己与那官场出身的男子在许多事上竟见解相同,因而相谈甚欢。
不由得想起许多年前年轻气盛,为了看不惯的事找上县衙与那些官理论,虽然对方碍于自己师门名声没有为难,但仍是满脸不屑地将自己赶了出去。两厢对比,便觉得人生在世,能一展抱负实在是平生之快。多少年来,他一直想为江陵百姓做些什么,如今,机会似乎正在眼前。
若翼安静旁观,不言不语。自自己跟随主子,还从没见他如此开心过,这燕大人难道真有这种力量?能够让他发自心底地展现笑容。
“主人,不如,这里就交给我,您去赴燕大人之约。”
“不,你道行尚浅,还不是群妖对手。”
殷风澈知他想为自己分忧,但峰下不远处那妖气弥漫之地,乃是群妖的聚集之所,按经验,数量大概有十余只。虽然它们大部分与那蜘蛛精并不同路,可身为修道之人,哪怕只是驯养的灵禽,对它们而言都或许会视为敌人。所以冲着同仇敌忾的心思,只怕它们会互相奥援也说不定,到时候只若翼一个,怎应付得来。
倒是燕南漓,一时半会儿没有生命危险,所以不急。
“不必再说了,你帮我带个信给燕大人。如若无事,不要再回来了。”
他重又写了一封简短的便条,折起来交给若翼。如此棘手的妖怪还是由自己来对付好了,如果自己没算错,那只蜘蛛精,也快回来了。
“是。”
若翼闻言只好作罢,恭敬地双手接过。
于是黑鹰再度振翅飞去。
第八章交接
燕南漓最后一次收到讯息,心里就已有了决定。朋友如此繁忙,却仍然答应回来看他,这无疑给了自己安定的力量,可是他自己,也得要努力才行。
于是立刻撕毁所有字条,随后命人去请前任知府。不多久,对方就到了,随行而来的竟还有自己最厌恶的张世观。
看样子,那老狐狸已经猜到了他想要干什么,并已作提防。
不过,不是自己自负,仅是区区一个嚣张跋扈的张世观,对他接下来的计划来说,其实丝毫不足为惧。
宾主落座,彼此一番寒喧,接着便进入了正题。前任知府小心翼翼却又有点茫然地望着两位上司,而张世观则是满面讥讽地质问燕南漓。
“不知燕大人此次唤曹大人来,所为何事?”
燕南漓重伤初愈,气色仍显稍差,言谈举止之间,也完全瞧得出那份虚弱。不过这并没有大碍,只见他挥退左右,待无人之后,这才开口。
目标仍是自己的前任。
“此次曹大人卸任之后,不知是否迁往别处上任?”
“是,皇上已下旨,将微臣调往扬州。”
膘肥体胖的曹知府忙不迭地回答,谁不知那扬州知府可是肥缺?平日里多少官员挤破了头也无法如愿,想不到自己如今竟能捞得这样一桩美差,真是祖上积了德啊。
“哦。”
他闻言不禁面带歉疚,“那抱歉了,南漓此次受伤,交接事宜拖欠至今,岂不耽误了大人行程?南漓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哎呀,燕大人千万不要这么说。这,岂不是折煞了微臣?谁不知道您在京中,那可是皇上身边……”
“曹大人真是说笑了,你我同等官职,自称微臣,岂不是讥讽南漓。而且说到底,南漓不过倚仗先父的名声,才有如今的地位。哪及得上张大人,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他截住话,目光一转,投向张世观。一番官话虽虚伪,起落转折之处却说得极为坦诚自然,张世观竟当真不可一世地仰起脸来。
“那是当然。”
皇后已答应父亲,待过了中秋就请求皇上将自己再官升一品,派往富庶之地任要职。到那时,张家的财势无疑将更上一层。
“哼,燕大人,你若是后悔,还来得及。”
态度轻侮傲慢、话里又意有所指,不禁令燕南漓再次想起之前的无耻之举。不过,他此次却没有生气,而是装作并未听懂,径自继续将自己的意图向两位客人说明。
“曹大人,其实南漓也知道耽误了你许多时日,唯恐公事积压、误了你的事,再引来皇上责怪。所以便想,不如今天就先将账目盘查清楚,至于其他公文,待南漓彻底伤好之后,再慢慢细看也不迟。不知,你觉得怎样?”
“啊?今日……”
对方吃了一惊,唯唯诺诺,又将视线转向了少主子。其实说到这账目,一向是由张仲派人打理,自己虽身为知府,对里面种种却并不清楚。故而,当听到燕南漓请自己入府的消息,张仲就随即派了儿子跟来,全是为了防范自己无知坏事。
只见张世观随后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如此也好,反正那些账目他们早已仔细检查过,绝不会出半点纰漏;早日交接完毕,那些亏空便可推卸得一干二净,今后就算皇帝怪罪下来,也完全怨不到他们头上来。
既然三人对此都没有异议,于是,便唤了师爷,取来所有账本。
只是账本放在桌上,燕南漓却拦住师爷,随即又向其他两人抛出另一提议。
“等一下,曹大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亲自来算。”
“呃,这……”对方顿时目瞪口呆。
张世观也眯起眼睛,不悦而又警惕地盯着他。“燕大人何出此言?难道是信不过曹大人?”
“张大人误会了,并非南漓不信任各位,而是事关重大,出京前皇上再三吩咐务必要亲自盘点清楚。南滴身负皇命,自然不敢假手于人,因此还请两位见谅。”
“可是……”
“怎么,不方便?”他微微挑眉。
“不,不是。”
胆小怕事的曹知府立刻赶紧否认,抬出皇帝这顶大帽子,谁还敢说半个不字。
连张世观,也不敢一口回绝。
“那就好,两位放心好了,南漓身为燕家之主,掌管账房也有十年了。而且如果两位信不过,也大可以让师爷旁观,若有任何差池,南漓负责就是。”
“那,就随燕大人的意思吧。”
曹知府擦着额上的汗,见张世观点头,这才赶紧答允。反正三双眼睛在旁边盯着,晾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既然他非要自己亲自来,那就全都交给他好了,到时候若犯了事,也省得推脱旁人从中玩弄手段、蓄意骗他。
“那南漓就开始了。”
燕南漓环视众人,然后镇静自若地一手抚着算盘、另一手翻开账册。
屋里一片寂静,唯有算盘的声音始终不断。珠子拨得飞快,转眼间一本本厚厚的账本就陆续被扔到了一旁。在场三人盯得久了,神情渐渐变得不一,曹知府依旧一脸茫然,张世观则无聊地眼望别处,唯有师爷惊骇地睁大眼睛,额上渐渐滴下冷汗来。
“这、这,不对,这一定不对!怎会如此?”
他声音尖利,燕南漓长指一停,算盘声倏然止住。
“怎么,杜师爷有何赐教?难道南漓何处算错了?”
“不,可是……”
可是这账上,怎会又凭空出现了万两银子的差额?!
杜师爷惊慌失措,想要质疑,但自始至终从旁观看,对方所算,却的确毫无错处。只是这账是他亲自参与整理,几个人反复核算了数遍,才交给御史大人过目,理应对得严丝合缝。如今竟又冒出来这么大笔银子,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师爷,你可知道,扰乱上司办事是何罪名?!本官跟两位大人正在核对这七八年的旧账,你无端端惊扰打断,若有任何差池,你负得了责吗?!”
燕南漓面露冷意,一双明眸冷冷瞪着他。“你一个小小师爷,竟如此放肆,可是要挨板子?!”
“呃,不敢,大人开恩啊!”他赶紧忙不迭地讨饶。
“那还不闭嘴?站去一边,若再胡言乱语,小心皮肉之苦。”
“是,是。”
看不出这样一个翩翩公子,官威却不容小觑。老迈的杜师爷吓得赶紧离开桌子、躲得老远,兀自擦着冷汗,心里战战兢兢,算盘声再响起,却哪还顾得上看清楚。
第九章教训
就这样不出片刻,一切尘埃落定。
张世观皱起眉,瞳孔收缩,阴鸷地望着燕南漓。而曹知府看到那两个差别巨大的数字.已吓得腿都发软了。
“燕大人,这……”
“杜师爷,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还不出去?”
“是。学生告辞。”
“咕咚”一声,杜师爷撞在门上,疼得呲牙咧嘴,却还是忙不迭地赶紧溜出门。
而燕南漓则悠闲自若地合上账册。
“南漓所算,两位大人自始至终都看到了,连同杜师爷在内,也都确认无误对吧?如今账上差了一万多两银子,还望曹大人告诉南漓,这些钱物都去了哪里。”
“燕大人,本官……实在不知晓。”
“不知?曹大人,你身为知府,府库内银子是丢是用,你竟然毫不知情?!既然如此,南漓只有让你去跟皇上当面解释了。”
“不要啊,燕大人,大家同僚一场,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忍心看我丢官问斩吗?”
曹知府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拉着他的衣摆苦苦哀求。账本从来都是由张御史保管,每次看过后才送来,因此自己绝非说谎。此次也是管家说数位师爷已经仔细算过、一切绝没有问题,他才敢放在衙门账房里的。要是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答应燕南漓今日清算交接啊。
而且多年任上,早已心照不宣。平时大家荒淫奢侈、恣意享乐,随意挥霍官家钱粮,所差何止区区一万两银子。这万一到了皇上面前,自己可如何是好?说是死、不说也是死,一不小心还可能祸及家人,他一想起,就实在胆战心惊。
“燕大人,我求求你,就算是我疏忽,这、这一万两银子,我想办法筹借填上,你就当没这回事,放我一马吧。”
片刻像又想起什么,赶紧回身恳求张世观。“张大人,你帮我求求情啊,下官对张家一向忠心耿耿……”
“曹大人你这是干什么?这话若传扬出去,岂不让人误会张大人结党营私?”
燕南漓笑意盈盈,稍稍煽风点火,果然看到张世观变了脸色。
不过,他还是视而不见,伸手扶起曹知府。
“大人不必惊惶,据说你在这任上,已经足有七八年了。平日事务繁杂、功高劳苦,有点小错也在所难免。皇上将你调任扬州,足见何等信任,因此南漓也相信这只是一时疏忽,既然大人主动承诺自填亏空,南漓也不愿为难,那么最迟今晚将银子补回、以免事情泄露,也就是了。”
“那,那多谢燕大人了。”
“曹大人何须客气。”
“等等,听闻燕家人一向愚忠,一分一毫也要计较清楚,为何燕大人此次竟会如此好心?”
张世观冷冷提出疑问,跟头脑少根筋的曹知府不同,他显然就没这么好骗了。一万多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若真有疏漏,当初做完账后,不会连几位师爷都看不出来。所以一定是这小子暗中做了手脚,只是手段太过高明,竟当着三个人的面,也完全没露出马脚来。
“看来燕大人不仅是京城第一才子,手段和心机也非同一般,真是叫人佩服。”
“怎么,张大人的意思,难道是在暗示南漓非要严办这件事?”
燕南漓神色一敛,两人之间的对峙,顿时将刚刚松口气的曹知府又吓得险些晕过去。
“两位大人,你们……”你们可万万不能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