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七年，他一天也没有忘记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到死，都绝不会放过的。不过，那人现在也该有三十多岁了，肯定跟年轻两字沾不上边。

或许，是他听错了。

办公室的落地百叶窗紧闭着，电脑里播放着唱诗班音乐，清澈如天籁。

周全趴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描绘设计草图。听到敲门声，他头也没抬：「请进。」

特蕾莎端着一份午餐入内。马铃薯煮小牛膝，配咖哩海鲜饭，外加玉米酥皮浓汤和卷心菜色拉。她想在办公桌面找个空位放下托盘，但设计稿纸盖住了整个桌面，她只好把午餐放在玻璃茶几上，轻手轻脚地走出周全的办公室，掩上门。

自从回米兰后，这个东方男人似乎找到了创作灵感，陷入忘我的工作状态，还破天荒地跟她借了不少天主教圣乐CD和书籍。

特蕾莎心想，一定是那次梵蒂冈之旅洗礼了周全的灵魂，这让她更由衷感叹伟大的主无所不在，可另一方面，也对周全的健康情况益加担心起来。于是干脆不再订午餐，自己上班前在家为周全搭配好便当，带到公司用微波炉一转，就是份营养大餐。

改天，她都可以去参加营养师考核了。

特蕾莎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到里面传出碗碟响声，知道周全开始用餐了，她终于放心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快速喝完浓汤，扒了几口饭后，周全回到座椅里，继续绘图。

这样的高负荷工作量，从梵蒂冈回来后就持续到现在，周全却一点也不觉得累，相反浑身上下洋溢着创作激情，灵感不断。

全身心，都被赎罪券填满了，那种渴求救赎的强烈愿望在圣乐的催化下，无时无刻不在他体内翻滚涌动，彷佛下一瞬间就会从每个毛孔里喷发出来。

笔尖在纸上飞快滑动，翅膀、云彩、锁链……

当最后一张定稿完成时，周全凝视着自己的成果，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决定了。下个月即将举行的春季时装发布会上，就用这款设计。

米兰是闻名于世的时尚之都，每年春季，都有举办大型春装发布会。许多国际大师级设计师也会带自己的新作品前来参展交流，更是业界新秀充分展露自己的舞台。

这里的业界新秀，不光指服装设计师，还包括模特儿。

「我说谢恩，这次回家我好不容易说得老头子松了口，同意你走秀。你就好好做点正经事。别再忙着打猎，听到没有？」

霍德西装笔挺，坐在豪华加长轿车里，从后视镜中望见后排那个人正在频频打着呵欠，忍不住开口训话：「你最近混得太厉害，老头子对你很有意见，你收敛点。」

「不就是床伴比他多么！」谢恩懒洋洋地把球鞋踩到了真皮椅垫卜，语不惊人死不休：「要收敛的是老家伙自己。如果他当年正经点。这世界上也不会有我这个人。」

「呃……」霍德哑口无言。前面开车的私家司机倒是好涵养，面部表情纹风不动。

两人口中的老头子，就是霍德和谢恩共同的父亲霍华恩，一个有着四分之一汉族血统、在法国土生土长的实业家。

霍华恩年轻时便表现出不凡的商业天赋，与当地的望族联姻，更令他事业蒸蒸日上。然而男人有钱就变坏的真理，也在他身上得到验证，他跟自己下属公司里的一名离异的亚洲女职员有了越轨行为。

发现女职员怀孕后，霍华恩还算有点良心，偷偷送女职员回国生下了孩子，便是谢恩。那女职员等到谢恩上小学的年龄，就将孩子送进全寄宿制学校，自己返回法国工作，也仍和霍华恩保持着情人关系。

为了不刺激身体虚弱的太太，霍华恩多年来紧紧隐瞒了这段风流史，直到六年前太太去世，他才正式把谢恩接来法国，以养子的名义留在身边。

出于愧疚补偿心理，霍老爷子是恨不得把谢恩培养成霍德第二，分管他名下的庞大产业。谁知谢恩根本不买老头子的帐，成天游手好闲，在母亲病故后更加地无法无天。

霍老爷子经过漫长的拉锯战，终于认清现实，放弃了栽培计画，暗地里对霍德说：「谢恩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要他高兴就行。」

霍德当时想的是，为什么自己就没谢恩这么好命，非得没日没夜为家族生意忙到焦头烂额。

发觉自己大概是近墨者黑，这几年跟这个异母弟弟走得太近，以致被谢恩的懒散传染了，霍德赶紧干咳一声，及时将脑海里的胡思乱想驱逐走，端正坐姿。叮嘱谢恩：「总之，这次发布会上我会找机会向大师们推荐你，你自己也要把握机会。」

「行了，你少罗嗦。」谢恩不耐烦地挥手。

当他没见过大场面的土包子么？他又不是没当过模特儿。

他到巴黎后没多久，就凭着混血儿的出色外表陆续给几家广告公司相中，拍过几个杂志特写，可惜还没等到发刊日，便被神通广大的老头子一个电话，把杂志压在仓库里。

霍老爷子有着贵族的固执傲慢心态，始终视艺人为下等人。而同样固执到接近偏执的谢恩，偏偏向往星光四射、万众瞩目的人生。

越做不到的事情，越想去做。

就是这种叛逆劲头，使得谢恩在遭遇七年前那次不堪的经历后，非但没有痛定思痛，反而发誓要为自己闯出点名堂来。

汽车已经驶入市区中心，随着冗长的车流，在交通灯的替换间缓慢前进。

这样的速度，到发布会现场还早着呢。谢恩把双手往脑后一枕，闭目养神，不忘提醒霍德：「到了再叫醒我。」

「又堵车了。」特蕾莎沮丧地按了下喇叭。已经比预定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动身，没想到还是堵住了。

后座的周全平心静气地笑了笑：「反正发布会要到晚上才开，现在才刚过中午，还早。」

「早？」特蕾莎不赞同地反驳他：「多少人提前好几天就到米兰做准备了。先生，虽然你不是第一次参加这个发布会，也得稍微重视点。」

「明白明白。」周全发现特蕾莎是越来越像全职管家婆了，只得点头认错，阻止特蕾莎继续唠叨。

说也奇怪，原本他对时装界的各类发布会都十分上心，可梵蒂冈之行后，周全的心态起了很大变化，开始觉得成名欧洲时装界其实并非他内心真正渴望的。

他祈求的，无非是一份灵魂的洗涤，心境的安宁。

那些为宗教奉献了终生心血的艺术大师们，或许也和他抱着相同想法，才能几十年如一日，在某个教堂的某个谁也看不清的天花板角落里，诚心诚意地画着天使壁画。

周全轻轻吁了口气，转望车窗外。

早已熟悉的繁华景象在他眼里缓慢地褪变成灰色，简单而敛尽浮华。

正悄然享受着心头从没体验过的宁静，一辆加长轿车贴着他车身开过。周全看到靠窗而坐的那个男人，不由一愣。

那好像就是那天在洗手间里被他踩到脚的男人。

周全情不自禁又联想到那天听到的暧昧声音，顿时大窘，急忙转移视线，所以，也就没留意到那加长轿车后排座位上，还坐着一个人。

「咦？」霍德几乎也在同时看到了周全，有点惊喜，但后面跟着长龙般的车流，他不可能在闹区中间叫司机停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全的汽车被抛在后面。

由于身上也有着八分之一的汉人血统，霍德一直以来都对东方人含蒂文静的气质极富好感。周全无疑就是极对霍德胃口的那类型。

真可惜。霍德不无遗憾地想。

第五章

轿车抵达举办发布会的酒店，霍德叫醒谢恩下车，去酒店中庭的露天阳光吧喝下午茶。

半杯咖啡落肚，霍德依然对刚才惊鸿一瞥般的邂逅念念不忘，问谢恩：「嗨，你猜我之前在车上看到谁了？」

「我又不是福尔摩斯，怎么知道？」

谢恩不屑浪费脑细胞，半坐半躺在沙发里，慢悠悠喝着鲜榨果汁。刚睡醒眼睛还有些涩，所以他戴上副墨镜遮挡阳光，引得阳光吧里的侍者都在窃窃私语讨论着谢恩是哪个明星。

「你就不能装出很感兴趣问一声么？」霍德泄气地抱怨，自己公布了答案：「是我上次在洗手间撞到的那个人。」

谢恩在墨镜后丢了个白眼：「你每天都会去好几次洗手间的。说重点。」

那倒是。霍德发现自己刚才说了也等于没说，讪讪道：「是梵蒂冈那次，被你和那日本男孩吓跑的亚洲人。」

「哦。」谢恩兴趣缺缺地转动着果汁杯，揶抡霍德：「我看你最近发情了吧。老惦记着那个亚洲人。要是喜欢，就上啊。」

「噗！」霍德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瞪着谢恩警告道：「别把别人想得跟你自己一样没节操。还有，你用词注意点，这里可是公众场合。」

虽然这里是意大利的国土，但周围的侍者和客人中说不定有人能听懂法语。不过看谢恩的表情，霍德也知道这个玩世不恭的弟弟没把他的话听进耳朵里。

他无力地摊手：「别开玩笑了。我看到他时，那人正坐在车上。啊，开车的是个欧洲女人，也许是他太太呢。」

「那你没希望了。」谢恩很酷地下了结论。

他抬起杯子，正打算把剩下的半杯果汁一饮而尽。霍德猛地低声叫了起来：「我又看到他了！」

用力揉了下眼睛，霍德确信出现在不远处那座自动扶梯边的人影并不是幻觉，他兴奋地推了推谢恩：「快看！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男人发起花痴来果然也很厉害！谢恩嗤笑，勉为其难地把目光转向霍德手指的方向「是不是比你那天找的那个日本男孩漂亮多了？」霍德边问，边目送周全和那个欧洲女人搭乘扶梯上了二楼，在发布会工作人员的签到台前停步登记。

原来也是来参加发布会的。看来，他和那东方男人还挺有缘分的。

霍德心头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听不到谢恩回应，甚至连意料中的反驳也没有，他略觉惊奇地回头。

谢恩正慢慢，慢慢地摘下了墨镜。浅栗色的眼瞳，就直直地盯视着签到台前的那个人影，毫不转动。

「怎么了？」从来没见过谢恩会用如此专注几可说是恐怖的眼神看一个人，霍德担心地问。

却见谢恩嘴角微微一翘，勾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微笑。「霍德。你的确很有眼光。不过很遗憾，那个人，归我了，谁也别想动。」

周全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危机感搅到心神不宁。那感觉，仿佛有人正藏身在某个暗处窥伺着他，准备随时在他背后插上一刀。

他在米兰，应该没得罪过什么人。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一直沉浸在宗教情绪里，太过投入了……周全用力甩了下头，摆脱自己可笑的臆想，登记完资料，和特蕾莎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进入发布会后台。

离正式开始还有几个小时，后台模特儿们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周全在米兰从事服装设计，几年下来也跟几名专业模特儿建立了固定合作关系。这次的春装，他仍然交给那几人演示。

周全走过去的时候，那几个模特儿正在上妆。伸展台上，即便是男模，也少不了要精心修饰。

「周先生，你这次的设计很特别啊！我还从没想过可以把这东西挂身上。」其中一个模特已把衣服穿上了，正试走台步。

他指的是那些闪着冰寒银光的粗长锁链配件。为了减轻重量，锁链是用塑胶材质制作的，再经过喷漆电镀处理，外观足够以假乱真。

周全微笑，心想如果那男模见过曾有设计师把故宫、紫禁城的模型都搬到了模特身上，就不会这么少见多怪了。

想他当初在大学课堂上看到那些设计案例时，也曾经和同学们大笑不已，说这种衣服怎么可能穿得出去，根本不具备实用性。现在回想起来，一个真正全心投入的设计师所想表达的。是最能撼动自己心灵的东西，至于其它的，已根本无暇顾及。

就像他这次设计的新款，周全并不认为有多少商业价值，却值得他融入全部的心血和灵魂去完成。

这时候越来越多的人员开始陆续拥入后台试衣化妆做发型。周全于是和特蕾莎退了出去，免得妨碍众人工作。

米兰市亮起璀璨灯火时，发布会终于拉起了帷幕。

现场气氛始终火热，记者的镁光灯闪个不停。然而当模特儿们穿着周全设计的服装亮相时，会场逐渐肃静下来。

融汇古典希腊式简洁风格裁剪的丝质衣服，显得飘逸空灵，除了面料本身印上的字母文字，没有多余累赘的图案。衣服只分为纯白、正红、墨黑这三种颜色。大面积的纯粹色块已经非常夺人目光，那缠绕在模特儿身上的锁链。更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不论是白色的圣洁天使，还是黑暗的恶魔，或者那浴血的受难者，都躲不过命运责罚。

冷硬的金属光泽与衣服的丝滑质戚，形成了巨大反差，勾勒出禁锢般的美感，震撼冲击着在场每个人。直等模特转入台后，人们才报以热情掌声。

后面虽然还有许多精采展示，但大家还在回味刚才的设计。

等发布会结束，设计师纷纷携模特上台致谢。不少记者都举起长枪短炮，对着周全和他的模特猛拍，还围住周全采访起他的设计灵感。

「周大师，我发现模特衣服上印的网底文字似乎是圣经内容，请问……」有眼尖的记者已经看出了要点。

「这主要是从中世纪赎罪券中得到启发，才有今天的设计……」周全没料到会有这么大反响，他还不太习惯这种拥挤的场面，有些不自在。

「原来周大师也是教徒啊！您是什么时候皈依上帝的呢？」那记者颇有娱记的八卦潜质，欣然挖料。

「不，我还不是。」周全对那人抱歉一笑，想找特蕾莎来解围，抬头一望，却见特蕾莎早已被记者挤到了外围，朝周全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周全再看别的设计师。处境也不比他好，同样被记者包围着脱不了身。他只好暗中叹口气，继续回答起众人七嘴八舌的提问。

会场上，一片乱糟糟。只有边上一个角落分外安静。

谢恩隐藏在阴影里，用兽类看待猎物的眼神，看着人群里那个男人。

七年了，那男人看上去居然还是那么年轻，穿着正式衣装更显得文质彬彬。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优雅的艺术者气质。

除了他，谁会知道，那男人藏匿在斯文面具下的灵魂是多么丑陋猥琐……

他听见周全还在和记者谈论着赎罪券的话题，这叫他忍不住想放声嘲笑——那男人还真是跟七年前一样伪善啊！用温良无害的面孔欺骗愚弄世人。

「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下？」边上的霍德眉头都皱到了一块，终于拍拍谢恩的肩膀：「你已经看他很久了。知不知道你的表情像什么？好像恨不得冲上去咬开他的喉咙。连皮带血一起吞下去。」

「没错。」谢恩露出一口白牙，阴森森地笑了：「而且保证不会吐骨头。」

霍德心底开始为那个东方男人默哀，不解地问谢恩：「你以前不是说过最讨厌这种类型的么？怎么突然转口味了？」

谢恩只是冷笑，转头，打量着霍德道：「你看起来很悠闲么，去帮我一个忙。」

「每次你这么说，我就知道我又要倒霉了。」霍德喃喃道，头痛地捏了捏眉心：「说吧，谁叫我是你哥哥。」

周全讲到口干舌燥，终于逮住个空隙对众记者说了声抱歉：「我要去喝点饮料。」

艰难杀出包围。

他看不到特蕾莎，估计是到后台收拾参展衣服去了。周全拿了矿泉水，走到比较空的后排座位上休息，刚喝两口，看到一个高大男人迈开长腿朝他走来。

「嗨，周大师，我们又见面了。」霍德在周全边上的空位落座，笑容可掬地对周全伸出手：「还认识我吗？」

周全现在只想等特蕾莎回来后，可以快点离开发布会，想不搭理霍德，但看到附近已经有几个记者往他们这边投以目光，出于礼貌，他伸手与霍德握了一下：「请问您是……？」

「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巴黎利亚达集团的霍德。这是我的名片。」

「我是周全。」周全在米兰一直埋头进修搞设计，基本上属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种，所以根本没听过利亚达集团，也不知道这个霍德算是何许人。等看到名片上的头衔，他才有点觉悟。这个利亚达集团似乎来头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