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周家公子岂是一般人,身手之高连老爷也怕他几分,偏偏少爷那个不成器的,色胆包
天,把那周家公子哄骗到手了还不说,竟同时又与第二个本地少年交往……那周家公子
气得吐血而去,临走时正被我碰见,我吓得魂飞魄散,跑去找少爷相问,他那时还跟另
一个少年在床上拉扯!
这件事已过去许多年,我连老爷夫人都不敢说,只怕东窗事发时他们被少爷连累,那周
家公子前些日带着胞妹来访,还要把周小姐嫁于少爷,这番冤孽纠缠不知怎么收场,少
爷这等无法无天的风流脾性迟早要惹来杀身之祸啊!柱子,你就当做了场梦,千万不要
再记挂少爷,你人实在生得太老实,出身也低贱得很,有几条小命能跟他们相斗?我们
做下人的,除了自个儿,再没别人爱惜自己,你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何苦跳进这些富家
豪门的风流塚,还是好好养了伤便归家去吧!」
这番规劝不可谓不贴心,老管家着实怜惜这个纯良老实的少年,少爷为人品性败坏,他
是从小看到大的,可算比老爷夫人还知道得更多。自少爷惹了那场大祸,早已有一只脚
踩进了坟土之中,那周家公子得不到少爷的人,说不得一剑就要了少爷的命。时至今日
,他仍然牢牢记得那周家公子临去时的眼神,确是能狠下心来杀人的。
上次周家公子带着妹子来访,连他都吓得大惊失色,那周家公子却待他温文有礼,言辞
亲切,便似完全忘却了旧事一般。他身为大府管家,平生见过无数样人,那周家公子若
不是圣贤之辈,就是极为偏激的那一类。这眼前的少年有几条命能与那周公子抢夺情人
?
若少爷待这少年一点情意也无,他倒不会如此担忧,怕的就是少爷其实也有点眞心喜欢
了这个少年,那才是这少年的杀身之劫。他比老爷还要知晓少爷甚深,若那败家子一点
不喜爱这个少年,何用理这少年的死活,搞得鸡飞狗跳也要赶这少年出府回乡?
石柱始终闭眼听他讲着,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待他住了话头,面上才露出一点笑容
,嘴里声音极低的说道,「我……其实有的事……我也隐约明白一些……可……我觉得
……他还是很好……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知道……他待我是好的……我……我只是说
不清楚……」
石柱顚三倒四的这么一段话却让老管家心中微惊,竟不知这少年到底是眞傻还是装傻,
看了他几眼才交代道,「你且休息吧,我去去就来。待会自有人来喂你喝药。」
石柱「嗯」了一声,侧着身子面朝床里,背上的伤处传来一阵阵疼痛,虽已敷过外用的
伤药,功效哪有那么快捷。如此独自静躺了一会,心头牵挂的全是那张时而温柔时而绝
情的面孔,听得那人就快要娶妻,他惟愿那个女子日后会待承翰很好……老管家说起那
周家公子的口气极为惊怕,他又忍不住为那人担心起来。脑中想得颇多,身上的疼痛倒
不大觉得了,加上之前整晚未眠,时间一长就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叫醒他喝药,那浓浓的药汁喝下之后,他更加神智晕迷。那药汁
中似是掺了安神催眠之物,他也听得大夫提过,道是这等敷药可方便病人休养身子。
半昏半醒之中,似乎又有人来了他身边,手势温柔的在他头上轻抚,又在他耳侧说了些
话。他料想这只是做梦,嘴里却不由自主回了些话。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絮絮叨叨许久
,他在梦中勉力睁眼看去,这梦境倒也甚美,竟看到了那人正对他温柔微笑。
那人轻声问他,家乡到底何处,景色可好。他含笑而答,嘴里继续说着胡话,已许久不
曾妄想的愿望在梦中尽可倾吐。
他对那人慢慢的说道,他一直存着工钱绝不乱花,到那人愿意的时候,两人就可以一起
回乡。家乡的村子虽然贫苦,风景倒是秀丽怡人,他家在村里还有得两亩地,他不会舍
得让那人劳累,自会努力干活来养家糊口,吃饱肚子应该不难……他会日出而作,日落
而息,还可以养一头牛,帮着家里干活耕地。
那人安静的听着,竟一点也没笑他,这定然眞的是在做梦了。石柱实在害怕梦很快就会
醒,抓紧时间将那些可笑的愿望一五一十的说完,「承翰,可惜我不能给你生娃娃……
我们以后去抱养几个吧,村子里太穷,多的是人养不起孩子卖去别处的,你文才很好,
我们还可以开个私塾多养些娃娃……我下田干活,你教孩子们念书,日子也会过得很开
心……」
那人沉默良久,只捏着他的手细细摩挲,又伸出另一手抵在他胸口,一阵温暖舒适的热
流随即入体。这感觉太过舒服,石柱不知不觉闭上了眼,连梦境也消失,终于好好的睡
了一觉。
老管家从外间回来,正遇上李承翰面色苍白的走出房门,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李承翰
捂着嘴远远拉去门外。
走到一个僻静无人之处,李承翰才松开手,神情凝重的对着老管家躬身行礼。老管家又
惊又疑,看着他低声问道,「少爷为何行此大礼?这可折煞老奴了。」
李承翰沉思片刻,取了几张银票交托于他,「我明日便要与父亲出门,这点银票您且哄
得阿柱收下,我给的他不肯要。我已为他推宫活血,他伤势应能加快痊愈,只等他的伤
一好,您赶快把他送上船去。昔年那周天南与我的纠葛,您也略知一二,我此次出门凶
多吉少,不连累父亲便是万幸,阿柱的事只能拜托您。我平生负人良多,这次怕是逃不
过报应,总之做得出就受得住,惟愿不害及旁人。」
老管家听他说得透彻,这番托付委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便点头应允道,「老奴定会好生
照顾他,亲眼看着他上船。少爷,你……你也能逃便逃吧,那周家公子不是什么好人,
明知你不爱女子,还要把自己胞妹嫁于你,这等连亲妹也不放在心上的兄长,着实令人
心寒。」
李承翰苦笑回道,「我早已是这般想……我虽也不是什么好人,毕竟有不可为不愿为之
事,如今最悔的倒不是当初搭上了周天南,而是万万不该害了阿柱。但愿他回乡之后,
确然能把我忘了,找个好女子平平安安的过活。」
老管家看了他一眼,也信他确实后悔了这一件事,只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少年陷得
如此之深,一句「忘记」说得轻巧,做起来却谈何容易。但少爷既然已知悔过,又惹了
天大的麻烦,他倒不忍再说什么,只愿少爷能得老天保佑,逃过眼前这个大劫。
两人沉默了片刻,李承翰微笑着再施一礼,「您为李家效力多年,承翰由心感激。若我
这次再回不来,父亲和母亲也拜托您多加劝慰……话既已到此,承翰与您拜别,这些年
来多有荒唐无状之处,幸得您容忍遮掩。」
老管家虽恨这少爷不成器,但将他从小看到大,心中早有了护犊之情,名义上只为主仆
,实则如父子冤家般爱怨并重。此刻听他说着托付父母的言语,也不禁湿了眼眶,颤巍
巍的回施一礼,声音哽咽的劝道,「少爷,你还是逃了吧。逃得远远的,找个深山老林
躲起来,谅那周家公子也未必寻得到。」
李承翰不再言语,只摆手叹息而去,老管家目送他翩然的背影消失在沉沉暮色之中,要
这风流浪子安心隐于山野实在难过登天。舍得那一身情孽,才可换得一条性命,这生死
两难之间,却不知他到底要如何挑选。
老管家在风中站了半天,才摇着头返回房中,石柱鼻息沉沉的睡着,嘴角还挂了一丝笑
容。经过李承翰耗费内力给他推宫过血之后,他面色已是好看许多,嘴唇也回复了红润
颜色,不似之前惨白发乌。
到石柱第二日清晨醒来,李承翰早已跟随父亲出门,老管家为断绝石柱的痴念,少不得
做足姿态,说自己苦苦哀求了少爷,少爷死活不愿来探望,走时只交代了下人抓紧给石
柱养伤,好将之尽快送走。
石柱安静的听着他讲,脸上半点恨怨也看不出,伤心的神色倒是有的,却没有哭哭泣泣
。每次喝药之时,也是异常的乖顺,只说自己会好好听话养伤,如李承翰所愿尽快离开
。
老管家着实喜爱这个朴实单纯的少年,将少爷所赠的银票悉数哄着他收下,额外自贴腰
包给他买了些补品,督促他每日好生休养。如此一来伤势好得颇快,三五日便可下地走
动,到得十来日上,石柱除了气色稍差,行动已经无碍。他这就开口要走,老管家也并
不挽留,早一日离开此地返乡,这少年便早一日脱离情困。
石柱家在西北的一个小村庄,老管家亲自将他送上去往这个方向的客船,又亲眼看着大
船徐徐开走,总算放下心回了李府。他哪知船只行到下个码头,石柱便下船进了城中,
专寻着挂配刀剑的江湖人士询问那周家的所在。
第六章
只要是大码头附近的食肆,向来都客源爆满,还未到午时就坐满了形形色色的过路游人
。外出游玩的骚人墨客、往来行商的生意人、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各类食客都汇聚于
此吃饭打尖。食肆里人多口杂,话题也是天南地北,上至国之大事,下至隔壁邻人的风
流艳遇,都有人兴高采烈的边吃边说。
石柱也饿得狠了,早早坐了个位子点餐进食,他先前问到了周家所在之地,还买好了去
往那处的船票,只待壉ザ亲有菹⒁换岜憧缮洗?/p>
不管李承翰待他如何,老管家又是如何说,他心中始终担忧李承翰与他分别之后的景况
。只要得知那人过得很好,并未遇上什么麻烦,他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回乡去,再不会多
生纠缠。他想得极其简单,做得却极为鲁莽,那周家远在北方京城附近,离这南方大城
将近万里,就算一路骑马也不知多久才能到达,他这般坐船而去,更是要耗费许多时日
。
他也不去想那么多,一定要知晓李承翰安然无事才可断了牵挂,否则一颗心七上八下,
连睡觉也不安稳。这几日,总梦到李承翰被个看不清面貌的男子一剑穿心,他被那惨像
惊醒过来的时候,满手满身都是涔涔的冷汗。他边吃边想,要不要把船票退了换一匹快
马?但他从小到大就没骑过马,就算买了也不会骑,况且他经过的地方虽多,对路径却
实在记得不熟,往常跟随班子走南闯北,一切都有班主安排,眼下独自落了单,他竟什
么事都干不来。
他暗暗痛骂自己没用,想着路途遥远,心头也有几分惶恐,但无论什么都不能阻止他前
往那处的决心,即使去了也不过是远远看上一眼便罢。
食肆中许多人在聊天闲谈,这种地方当眞什么奇闻怪事都听得到,石柱对那些风流艳事
和小道八卦无甚兴趣,只闷着头吞咽食物,突然听到了他铭心刻骨的那个名字,立时竖
起耳朵偏头看去。
说起李承翰的是个身形瘦削的中年汉子,下巴留着一撇山羊胡,正对同桌一个稍稍年轻
些的男子大声嬉笑,「哈哈,你说李承翰可不是胆大包天吗?他跟着老子去周家提亲,
上路第一天便丢下他老子跑了,把他老子当场气晕在客栈里,醒过来抓着掌柜小二就是
好一顿逼问。那周家在江湖中名头颇大,好事的人也多得很,早有那多嘴的给周家飞鸽
传书。听说那周天南得了消息,立时闭门不出,整整两日之后才提着剑冲出家门,谁跟
他说话他也不理,骑上一匹快马便出城往南!李承翰的老子也跟他差不多,正发疯般四
处寻找那个逆子,放话要亲自把他一劈两段啊!」
那年轻些的男子也忍不住大笑,「周家丢了这么一个大丑,可怎么下台?周天南接任神
剑一派掌门不到半年,家门就出了这么一件好事,他这番可要气炸了肺,就算不杀了那
李承翰,起码也要抓了人亲自拧到其父跟前!」
那中年汉子嘿嘿笑道,「这可说不准啊……周天南为人高傲自负,一身功夫又硬得很,
剑下早不知杀了多少人,杀一个李承翰算甚么?还不是砍瓜切菜一般,喀嚓一声就了事
了!」
那年轻男子摇头道,「他毕竟是一派掌门,若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总要顾忌些江湖道
义,随便杀人就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头?」
「嘿嘿,他尽可私下动手,杀了人往江里一丢,可不是干净俐落吗?只要不用他自家剑
法,就算人人知道是他所为,也抓不到半点证据。」
「他难道不知爱惜羽毛?反而不好动手杀人,最好便是把人揪去给李家自行处置,他只
需在旁看场好戏。」
他们两人在这边讲得口沫横飞,旁边听的数人也都嘻嘻哈哈很是快慰,唯独石柱一人吓
白了脸,连嘴里咬着的馒头也掉落地上,忍不住便想起身劝说这二人,莫再将他人的生
死之事这般谈笑议论。
他身子刚刚一动,食肆中已有剑光飞起,那正在讲笑的中年汉子顷刻间没了头颅。众人
立时尖叫逃窜,一个白衣男子慢慢站起身来,带血的长剑自半空回旋落入他手上,又一
步步走向那死者的同伴。
食肆中尖叫逃跑之声不绝,那男子犹若未闻,只看着那死者的同伴冷冷开口,「妄言神
剑门是非者,死。你是自我了断,还是要我动手?」
那人不住发抖,「扑通」跪倒在地,「大……大侠,求您饶命,我什么也不知道!不关
我的……」
这人话还未说完,一颗头已飞了出去,血肉模糊的断颈之头正好落在石柱的桌上。
石柱本想站起来的身子早就瘫软一片,此时更是「哇」地一声连隔夜饭也吐了出来。那
白衣男子收剑入鞘,对着两具尸身不屑的低啐,「哼,竟敢谈论掌门师兄家中是非,死
不足惜。」
石柱兀自伏在桌上吐得昏天暗地,倒把这男子熏得以手捂鼻,皱着眉头转身而出,再没
多看那两具尸体一眼。
吐了好一阵子,城中官兵也来了,将这食肆里里外外的封起来,向各人仔细询问这件惨
案。未曾离去的人都一一作证,是个白衣男子作案后扬长而去,再要细问却无人敢多说
,只有石柱傻里傻气的说了实话,道那白衣男子是神剑门中人,周天南是那人的「掌门
师兄」。
他这一说之下,那查案的官兵也面面相觑,显出害怕恐惧的神色来。一个身着捕快服饰
的男子将他推出食肆大门,叫他赶紧离开此处,他还在追问证词可要签字画押,那捕快
惊异的瞪了他一眼,摇摇头进门去了。
他心神不属的上了客船,直到船开出好一会还在想这件惨事,那神剑门中人竟是如此杀
人不眨眼,连妄论是非的陌生人也被一剑削掉头颅。若那两人讲的是实情,李承翰这番
可大大得罪了周家公子、神剑掌门,却要落得如此下场?他此时才「啊」了一声,想到
自己无须再去周家所在之地,李承翰早在十天前便已离开父亲身边,却不知到底逃往何
处了。
到得下一个码头,他便如游魂般下了船,在陌生的城镇走来走去,不知自己该去何处寻
找李承翰。
接下来一个多月,他实在无法可想,只得混迹于各地的茶馆酒肆,四处探听那人的消息